这样的新故事，老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今天的中国，所以要接受现代化，就是因为财产再分配并不一定要流血。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方面的道理。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权换钱，比起钱换权来，风―险要大得多！弄不好就得连人带钱带权，全玩儿完经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权能办到的事，钱照样能办到。就我现在拥有的财富，只要我愿意需要，雇一个有权的人当我的小走狗可是太容易了，只要扔给他一根骨头，他就会死心塌地地替我说话办事。就像用一只机械手替我伸进一千度的坩锅里捞金子那样方便。”
我这一席既坦率又清楚的话，说得三位老人个个大张着嘴。看得出，他们将信将疑。“如果您们愿意，今」。晚上就可以请您们看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立即让他们打个电话，叫本地的市长来吃晚饭……请你们看看钱和权的关系，怎么样？”“是吗？”二姨眯着眼把脸几乎伸到了我的怀里，看看我，再把脸转向爸爸和妈妈。她对我的诸显然有点儿怀疑。我拿起电话，接通了莉莉，请他通知金市长，七点半到酒店总统套房参加宴会，没外人，是董事长的家宴。“我看军军说的也有道理。”
妈妈好像有点儿懂了。爸爸还是不大想得通，主要原因是名分问题。他说“说起来，总是不大好听，商人怎么也不如部长将军书记听着威风。”
“爸爸！”
我笑了，“您这是旧观念。”
不到十分钟，莉莉来电话，告诉我金市长欣然应邀将准时到达。他认为让他来参加董事长的家宴，是他的荣幸。我把这些话转告给三位老人以后对他们说“怎么样？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您们先休息休息。爸爸妈妈住总统卧室，二姨住总统夫人卧室，我担任警卫，住在侍卫长室。”
“我不累，”爸爸向两个女人挥了一下手。“让她们去休息，我在飞机上睡过一觉了，我要跟你个别谈谈。”
妈妈撇撇嘴，向二姨使了一个眼色“老头子有私房话要找儿子谈，走！我倒是要在饭前睡上一觉，飞机上那股晕乎劲儿还没过去。”
二姨也神秘地笑着站起来，“我去享受享受总统夫人的待遇，呆会儿见广双予抬了一下，步子颠了一下，走了。妈妈和二姨走了以后，爸爸和我单独相对。这几乎是从我出生那天起，没有出现过的场面，严肃得近于紧张。特别是爸爸，两只手下意识地搓着膝盖，花白的鬓角流着一条条的汗水，弱巴巴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哪儿像是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英雄？我由衷地可怜他。父辈的英雄业绩，是我孩提时期听不厌的神话，我至今都毫不怀疑。
爸爸在抗日战争初期的百团大战中，是彭德怀元帅的一名小号兵。他曾经一个孤人一支马枪，一把军号，在一个山头上坚持了整整一天一夜。一会儿吹调兵号，一会儿吹冲锋号，一会儿吹休息号，一会儿吹起床号，让山下一个旅团的日本兵不知所措，既不敢进又不敢退。我军主力赶到，才解了这个孤胆小英雄的围。后来在东北，爸爸是莲传。日军大规模清乡扫荡，爸爸竟带着自己的一连人潜入日军占领下的一座小城里，太太平平地进行了十天的休整，吃饱了，喝足了，还学习了文件。最后，顺便绑架了日军留守部队的小队长。吓得正在清乡扫荡的敌沩军赶紧杀回城来。在鬼子回城的时候，爸爸正带领全连，押着日军小队长松板一郎，早已进入冰天雪地的大森林，围着篝火吃狍子肉喝日本清酒了。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听到的战争神话里，爸爸是英雄中的英雄。后来他老了，特别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说来也怪，几乎立即还原为一个无知的农民。但即使他说些无知的话，做些不文明的事，我都能谅解。关于二姨父，也有很矣神奇的传说。当年他在白洋淀打游击，完全像是《水浒传》里的阮氏兄弟，神出鬼没，所向无敌。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父辈们的勇敢全都是听说来的，而父辈们的怯懦却都是我所亲眼目睹。唐贤这一次又认错了，原来不是莲莲，还是一位贵夫人，也许还是那次我和小刺猬认错的那位贵夫人。说真的，真像。
看来，世界上确有相貌非常相像的人。这位夫人就像一尊莲莲的蜡像，但这位蜡像大师太熟悉莲莲的外形，而太不熟悉莲莲的内心了。它只有和莲莲一分不差的外貌，却没有莲莲那活生生的灵魂。在那错肩而过的一瞬之前，希望的火焰渐渐在我的心里升起，越来越高。本来那是几经死灭了的风中烛火。当我和她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以为她的眼睛里一定会闪射出我非常熟悉的纯真的光辉。哪怕只是一闪而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抱住她，大声喊叫她的名字；莲莲！即使她否认，我也不会放过她。我已经很害怕我自己希望的火焰了！它会酿成一场和她同归于尽的灾难。现在，希望的火焰又将熄灭……我甚至对这个希望本身已经产生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未来，包括以往，有过莲莲这个人吗？想到这儿，我的浑身发冷，“得得”颤抖。如果希望真的熄灭了……？我真不敢想……莲莲离开家乡以后，一直有一个不愿暴露身份和姓名的人，安排老爷爷的生活。我给这个人起了一个名字，叫作“钱”。爷爷住过半生的鸭寮早已拆除了，那里将要修建一个水上乐园。钱把爷爷搬到了青云岛上，青云岛是一座只有三平方公里的小岛，终年青翠欲滴。钱为爷爷买了一座农户的旧院落，再经过一番休整，就很像个样子了。因为爷爷如果听不见小鸭的叫声就不能入睡，钱在院落的门前开掘了一个水塘，还不断放养几只小鸭。钱无所不能。最初，我常常去看望爷爷，雇一艘小船，划过一道海峡。只有小刺猬陪伴着他，他像是很满足，虽然莲莲从来都没有来过一封信。钱告诉爷爷莲莲在外国念书，念的很好，生活很愉快。她有叙不完的钱，请放心。我告诉爷爷这很可疑，莲莲是不是被人拐骗了去？该不会有什么不测吧！我的话爷爷很不高兴，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越想越是害怕，莲莲如果真的是在国外念书，那她就应该会写信呀！无论如何也该来一封信吧！
我天天念叨着莲莲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同事们都说我你怎么像祥林嫂丢了孩子似的呢？有一天夜晚，海上风疾浪高月黑星稀，我被一个至今我都不敢重复一遍的噩梦惊醒。我立即奔到海边，找了好几户渔民，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个倒霉的时候出海。最后我以十倍的价钱雇了一个酒鬼，驾了一条破船，靠上了青云岛。拍开了爷爷的门，爷爷的情绪和兴高采烈的小刺渭完全相反，他非常生气，还没等我把梦里的可怕故事说到一半，他就把我推出房门，还大喊大叫地骂我瘟神！倒雩鬼！你再也不要来了！我站在海边，风浪掀了我一身的水。我大哭了一场，只好随船回来。在回程中，我们的破船两次几乎倾覆。为我撑船的那个酒鬼特别凶狠地骂我“你是小瘟神！倒霉鬼！死蟹！下一次你就是再给我一百倍的钱，我也不会送你这个瘟鬼！我要告诉所有的撑船人，都不要理你！谁理你，谁就要倒血霉！”
我是个瘟神？我是个倒霉鬼？是的！后来，我很久都租不到船，也不敢去青云岛。大概过了两个月，我才搭了别人的便船上了一次青云岛。但是爷爷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把门关起来了，任凭我怎么敲门，怎么叫他，他全不理睬。我只好叹着气走了，还是小刺猬不忘旧情，每一次都把我送到海边，看着我上船，不断地摇着尾巴，像是在安慰我。我也高高举起手来向它告别，一直到我看不见它摆动着的尾巴，我才把手放下来。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了！有很多次，我都可以要求设计院给我分配到另外的地方去工作，我总也没说出口，我觉得我不该离开这儿像是命运给我出了一道用任何方法都解不开的数学题，我每天都想解开它。但这道数学题的已知数和根据太少了！
海边上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海鸥飞来飞去，却对我一点启示也没有。我记得一年前的某一天，我必须去那个我特别不愿去的地方一一普瑞玛娜大酒店，找一个房地产投资人会谈。刚刚走进大堂，我在众多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她！只是百分之一秒的时间我就认准了是她。真可谓惊鸿一瞥。她显然长高了，比以前丰满些。但她在行路时的一个短暂的停顿中，侧着头片刻遐想的动作，使我热血沸腾。这正是她的习惯动作！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想快步考上她。突然，她身上穿着的高贵的黑色晚礼服使我动摇了！不是她！？一眨眼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着了魔的哈姆雷特一样，嘴里念叨着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我想把这个不能肯定的发现立即告诉爷爷。当天我就渡海到了青云岛，爷爷还是不开门，无论我怎么讲，他都不回答，像是聋了似的。我只好怏怏地回到船上，当我再一次和小刺猬告别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奇想带上小剌猬，让它去找去认。狗的眼腈绝对不会认错为此我高兴得发抖。我把小刺猬叫到船边，把它抱上船，它不仅不反对，反而很高兴，拼命地摇摆着它的尾巴。我带着它走进普瑞玛娜大酒店。刚一进大门，它的耳朵就竖起来了。它只用了一秒钟的判断，就飞快地奔向刚刚关上的电梯，它用爪子抓着电梯门。我注意到电梯停在二十一层，我和小刺猬马上进入另外一个电梯，在二十一层走出电梯。小刺猬直奔房间”我按了门铃，但无人应。小剌猬叫着用爪子抓着房门，也无人应。这时，两个酒店保安人员急急跑到我的面前，用专门套狗的夹棍套住了小刺猬，使得小刺猬连叫都叫不出。保安人员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里”大声训斥我“你怎么敢带一只野狗进入客房？骚扰贵宾！行窃？抢劫？谋杀？”“我是带着小剌猬来找人的，它是个非常懂事的家狗，不是野狗，“你要找什么人？为什么不到总台去查？”“我们来找莲莲。”
“你们骚扰的房间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她叫戴茜。”
“到这个房间来，是小剌猬的主意，狗是不会认错人的广“对不起！你都会认错人，狗更会认错人！”
“狗绝对不会认错人！”
“矣话没工夫跟你胡扯淡！’走！请下瘘！”
他们带着我，夹着小刺猬，把我们赶出酒店大门。我带着小剌猬坐在海滩上，抚摸着它的伤痕。我们的四只眼睹都仰望着普瑞玛娜大厦，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悲哀。我对它说“小刺猬你也跟我有同样的毛病，太自信了，太自信了！我还看见了一个相似的影子。
你连影子也没看见，就断定她就在那个房间，你比我还要自信。要么，我们认错了人，要么，我们认错了时间地点场景。总之，我们认错了某一种东西。可你怎么还能认识我呢？正因为你没认错我，你才会跟着我过海来。正因为我没认错你，我才会带着你去找她。小剌猬！现在也许是一个单靠眼睛已经看不清人和事的时代了……”小刺猬满面愁容地看看我，再看看酒店，最后把目光转向青云岛，它又挂念起爷爷了。我只好为它雇了一只小船，专门送它回岛。在船上，它始终依偎着我，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船靠了岸，我就让它上岛了。我不想上岛，但是，小刺猬又想随着我回去。它连续三次跳上船，第四次我把它抱上岸，它才再没上来了。在我离开岸边的时候，它仰天长吠不已……一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它的吠声。那一夜，我万难入睡，奔到沙滩上，仰望着星空。我并未死心，第二天，我又大模大样地走进普瑞玛娜大酒店，上了电梯，在二十一层走出电梯，按了房间的门铃。门打开了！只打开一个小缝，使我首先看到她的一双眼睛。她的眼神儿有点惊慌，是她！是莲莲！是那双眼睛！我快乐得发疯。我立即把一只手插进门缝，这时，她的眼睛在一秒钟的恍惚里，闪现出往日朝霞般柔和的光辉。“莲莲！”
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那霞光立即就消失了，消失得毫无踪影。X八它八丫！”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是我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的最凶狠的目光。我的手立即缩了回来，她随即关上了房门，接着我还听见门闩的声音。这样的目光是真正的陌生目光，我弄不清那张脸是怎么变的？比川剧里的变睑还要快得多，川剧里的变脸还得转个身，她没有转身。我面对木然无声的房门，糊涂了！也许，也许是真的认错了人。如果她是莲莲，她能不认识我吗？对！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不是她，绝对不是她。是我太莽撞了！所以，后来我不再试图到人丛中去寻找莲莲了，就是看见非常相像的背影或侧影，即使是真的她本人正面向我走来，我都不会再去呼唤她追踪她了。我确信我已经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它们已经屈从于莫须有的幻觉，这大概是由于我的痴，情相思和执迷不悟造成的。杨晓军“文革”初期，爸爸参加北京的军以上干部会回来，像得了一场重病似的，面色如土，魂不守舍。我偷偷地把我的直感告诉妈妈爸爸怎么忽然变矮了？变小了呢？
全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是什么事会发生的年月，妈妈和我都不敢问他。妈妈像服侍病人那样把他扶进卧室，给他沏了一杯热茶，让他躺在床上。我躲在门外，把耳朵贴在门缝里听。“闯祸了吧！在你临走的时候，我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讲话，不要讲话！你就是不听，怎么样？闯了大祸了吧？”我最讨厌女人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哪怕她是我妈，我也受不了。她还越说越来劲儿：“我还拿一九五九年彭老总在庐山会议的下场警告过你。你这个人呀！就是没记性！会场既是公堂，又是战场，有时候就是刑场！北京那地方能去得的？完全不能去！你非去不可。说什么，不去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历朝历代，倒霉的都是忠臣，越是忠越倒霉，掉脑袋的忠臣千千万万！你的嘴上又从来不贴封条…”爸爸今天是怎么了？要是往常，他早就跳起来了，他从不受女人的教训。这时候，他只长叹了一口气。“别叨叨了，饶了我吧！”
爸爸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从没听到过他会这样有气无力地讲话。“我根本没讲话！我连屁也没有放一个……，“话都没讲，有什么罪呀？我的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