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人们还不相信“瞎说！”“谣言！”“谎信儿！”可传信儿的人说“千真万确！是我亲眼所见，扯谎我就是你的孙子！”接着有人问“咋发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运气来了，元宝砸破房顶也得落在你怀里。”“这世道！日娘的疯了！”“想当初，俺们这一方打了那么多土豪，也没见过一个金娃娃。”“流了那么多血，掉了那么多脑袋，别说发财，连棺材也落不到个。”“如今，谁想发就能发，走！发财去！”可到哪去发财？怎么才能发财？谁也说不出一个子午卯酉来。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神乎其神。从早到晚，几惊几乍。尿急了也得憋着听完某某人闪电式的发家史。后来，日日夜夜从塬上到沟底，耳朵眼儿里不停地响着发！发！发！……八！八！八！广东人的八就是发的意思，竟吹到俺土坷垃擦屁股的晋西北来了。这是世道疯了？还是人们疯了？俺在村里并不是个出众的闺女，站在哪儿都跟棵树似的，任谁也不多看俺一眼。脸上一副苦楚相，整天价都像在犯愁。村子里的小姐妹告诉俺“笑！笑！人一笑，三分俏。”俺总是回答她们说“没吃没穿没玩，有啥好笑的？”可在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俺的。说实话，人们听说的并不是俺这个人，倒是俺这个人的声音。
凡是听见过俺唱歌的人，都说“这闺女的声音就像闪光鲜亮的缎子，听她的歌儿，你会以为她是个绝代佳人儿，见到了，原来很平常。你说甚也不相信就是她唱的，老天爷尽做美中不足的事儿。”——这些话俺自己都听到多次了，从来就没在意过。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怨天怨地怨爹娘，有啥用！？人家夸俺唱的好，俺就多唱。不让人看俺，让人听俺。一九八九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轰隆隆一阵炮响，把正在梦里唱歌的我给震醒了。俺急急忙忙套上棉袄棉裤，从窑洞里钻出来。没想到全村人都光着身子披着老羊皮袄跑了出来，正站在塬头上直愣愣地往西张哩！看样子炮声打西边来。这时候俺看见奶奶和娘也来了，娘问俺“你爹呢？”俺傻乎乎地顶了娘一句“咋问俺呢？爹不是在你炕上吗！”一句话把满满一塬头上的人都说笑了，羞的俺恨不得往地缝里钻。笑归笑，可没人接茬逗下去。一是当着黄花闺女不好往下说，二是大伙正为这阵来历不明的炮声犯糊涂呢！众人一个相跟着一个，往西下到沟里，在黄河边的深坎坎里找到了那个打眼放炮的人。谁能想得到，连俺奶奶妈都没想到，原来是俺爹。村里人都把俺爹叫犟牛，有好长一阵子他都不言语，差不多嘎闷了三个月。今儿，冷不丁地放起炮炸起山来。
乡亲们都愣了，有人悄悄问俺妈“你们家要圈一眼新窑洞？”妈说’“要新窑洞做啥？儿还不到娶亲的年龄，俺全家连影儿也不知道……”村里人也不觉得奇怪，犟牛这半辈子心里想些啥，从来就没第二个人知道。这才有人走过去问俺爹“犟牛！你这是在弄啥呀？”“起开！”一一这是他的第一句回答。能回答就很不容易，算是对乡亲们的尊重。往常，别说外人，就是俺爹第一疼爱的心尖尖，问他十句话也未必能得到一句回答。他对乡亲们虽然有了句回答，可这句回答却包含着很多意思闪开！你不要管！再也别问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全村好事的人差不多都问过他了，他一视同仁，全都是“起开！”他早已把锄头铁锨柳条筐都运到这道坎坎里来了，俺们全家就没一个人知道。众人见问不出啥名堂，就一个个“怀里揣着个兔子”散了。因为早上庄稼人寿儿多着呢放牲口下河担水割草……新闻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出去了。只有一句运犟牛在拱洞。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俺妈和奶奶慢慢慢慢走向俺爹。先是俺妈问他“霞他爹！你这是……？”“起开！”奶奶这才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牛子！你……？“起开！”妈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走过去对爹说“爹！你先别说起开’，你，水总得喝吧，饭总得吃吧？”爹这才放下锄头转过身来，贴着我的耳朵说了三个字，声奇实在太轻，一个字也听不见。“啥？爹，你说啥呀？”他这回问妈和奶奶招招手，俺们一家四颗脑袋凑在一起，他又说了四遍，还是没一个人听得清。真是急死大活人！他见俺们不断地摇头，知道俺们听不见。他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三个女人，这才大声说出那三个字“挖金子！”“挖金子？！”俺爹立马把妈的嘴捂住了“蠢婆姨！轻点！”妈小声问他“你咋知道这儿有金子？”
“哎！女人，懂啥？天机不可泄漏。起开！家去，家去，赌等着享福吧！”从此以后，俺爹的黄金梦再也没醒过。他成了俺们家里的一场没有头的灾难。俺头一个逃出了家，逃出了能把人穷疯的黄土地。可走到哪，一根肠子拖到哪，靠一个月一封家信知道点儿家里的消息。爹还在挖金子，那个洞子越挖越深，爹连洞子也不出了。小弟弟只好从县中退学回来，天天给爹往洞子里送饭。如今，俺跟俺爹相隔了几千里，相隔了几千年，可说甚也剪不断。剪断了，它又自己结上。剪断了，它又结上……剪不断就剪不断吧！可俺剪了！一俺幸好是个提得起，也放得下的女子。不然俺一生一世也走不出黄尘漫漫的黄土地。啊！戴茜还在沙滩上！你呀！你！你无论咋想都想不到俺走过了多么陡多么险多么窄的一条路。人说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老天给俺的是九百九十九个死，个生呀！一个生就够俺笑着活唱着死了。你从来都不理俺，你的身份太高，高不可攀。因为包着你的那个人是大老板，他的钱多，如今人的身份不就是用钱垫起来的吗！可你要是遭上点儿事，哪怕只有俺受过的百分之一，你受得了吗，你受不了！俺顶多是从房沿上掉到平地上，你一掉下来，就是从天上掉到地底下。那是要粉身碎骨的！俺知道，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女人啊！……唐贤我很幸运，也可以说很幸福。我初来琼雅第一次到海滩的时候，就看到了最完美的琼雅。即将流入大海的女儿河像女孩散乱的发辫。河上十几座小岛像摆在镜子上的绿宝石。椰林在河海的边沿像一排排长发妖女。阳光下的细沙滩像雪一样你乍一看会很诧异这么热的天，雪是怎么存留下的呢？当然，你在一愣之后会立即醒悟过来，但你得到的欣喜却是加倍的。可这一切如果没有莲莲她的老爷爷和他们的鸭群，还有那只卷毛小黑狗，那就不能箅是最完美的了，就会失去最和谐的统一与均衡，就会失去天然的纯净古朴与柔媚。而最可怕的还是现代人再给它涂上一笔，比如，以盈利为目的的巨大商业化建筑。无论你的设计有多么壮观多么豪华多么有用，对大自然都是一个亵渎，一定会破坏大自然本身无与伦比的宁静和天成的美。
可悲而又可笑的是，我学的正是建筑并以建筑为职业。所以我在建筑设计和施工行当中被目为怪人，我的话被当做笑话，或是某种鸟语。我的基本观点是，最美的建筑就是无建筑。可想而知，持这种观点的我在建筑行业里的地位。我的任务是经常被派到将要幵辟的新工地去打前站，搜集天文地质和社会资料。正式动工以后，我就得在工地上监督基础施工。我是为了？尺舰只下工来琼雅的第一个人。后来，沿着海岸的土地相继都批租给了国询外的地产商。我服务的建筑集团公司又承包了几乎琼雅所有的建筑工程虽然我每天都在痛惜心灵中的天国被混凝土蚕食，我还是自愿留下来’，为一座座新建筑做前期准备中期监工和后期验收。我的同事因此而称我为雷锋，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赞美。谁也想不到我留恋的是什么，当命运之神接引着我，信步走到莲莲的鸭寮跟前的时候，我仰望着鸟巢似的鸭寮，不知道是进还是应该退。我正处于两难之中的时刻，莲莲及时从鸟巢里伸出头来叫了一声。我听见她叫的好像是“咸糖”，而后抱着树干一下就滑落下来了。我反而很乐意她这个戏谑的称呼，对闪电般奔到我面前来的莲莲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散步……无意中…“走到这儿了……”她并不以为我在撒谎，拉着我真心实意地叫着“上去！上去！跟我上去！”“从哪儿上呀？”莲莲把我推到鸭寮下，用手抖着一条柔軚的藤梯“这不是楼梯吗？”“楼梯？”我觉得很奇怪，这是楼梯？我好像被赶着上架的鸭子一样，只好抓住藤梯往上爬。刚刚上了五级，藤梯就旋转起来。我明明知道在小姑娘面前吓得大叫很丢脸我还是保持不住应有的尊严。“啊！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莲莲拍手大笑，好像看我的笑话。我在藤梯上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旋转着。一直到爷爷哼了一声，她才止住笑，一屁股坐在藤梯上的最下一档，藤梯才稳定住。我爬上鸭寮，看见老人正在天台上烤小鱼。他向莲莲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莲莲嗯了一声，像小猴儿似的爬上椰子树，一转眼她就爬上了顶端。她用身上带的弯刀砍了两颗椰子丢下来，随即她也滑落在地上。她把两颗椰子用绳子连在一起，挂在肩上，走上藤梯，交给爷爷。
爷爷用刀在椰子上砍了一个洞，把椰汁倒进一只椰壳碗里，递给莲莲。莲莲捧给我，她轻轻用干涩的声音叫了一声：“咸糖！”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接过来，喝了一口好清凉香甜的椰汁呀！一会儿烤小鱼喷出浓浓的香味儿，被烤出的鱼油吱吱发响。莲莲用她的小脏手在鱼背上撒了一撮儿细盐拣了一条烤黄了的小鱼递给我。我早已馋涎欲滴了，也没说声谢谢就啃将起来，只两口，就把一条完整的鱼变成了一条完整的鱼骨架了。莲莲突然“特儿”的一声笑了起来，爷爷打了一下她的头，她立即装着一副庄重的样子，一条接一条地往我手里递。爷爷问“好吃吗？”莲莲没等我回答就抢着说“你看他，除了没胡子，不就是一只小馋猫吗？”爷爷又打了她一下。我这才赶紧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你们……？”莲莲又笑起来。“都给你吃光了，我们没吃的了。”爷爷连忙摇着小桶对我说“有的是，我们吃过了。”吃完鱼，最后一线紫色的霞光被暗蓝色的海浪抹去了，星星才在椰树叶的缝隙里闪现。大海像一个身强力壮的老人，肆无忌惮地扯着鼾。
不时还能听见毒蛇的嘶蟖声中，夹杂着一声夜鸟的惊鸣。莲莲的身子笼在一层蓝色的烟雾里，双手抱着短裤下的膝头。老人把火绳和小烟袋递给了我，我说“我不抽烟，谢谢。”老人这才自己抽，抽完一袋烟，老人就幵始向我提问了。他提了很多问题，全都是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事后我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像没听懂老人的话似的，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因为我没法认同今天正在变化着的一切，而且不敢想象未来的样子有多么丑陋。所以我不能对老人的美好向往和憧憬加以证实，并为之锦上添花。我在各国开发商的各种规划可行性的讨论会上，总是为保持和恢复大自然的原始生态在大声疾呼。虽然我完全知道所谓开发商的最高标准是以最短的时间最低的投资攫取尽可能高的利润。至于自然生态，那是绿党的事，（中国没有绿党。）是仅存于世的像大熊猫一样稀有的田园诗人的事。让他们去呼吁去呐喊吧！核子工业化学工业石油工业就是在他们的呼吁和呐喊声中发展起来的。同时，也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亿万富翁。但这些开发商表面上并不反对我的意见，他们或许觉得有一个反对派并不多余，只能显示他们的开明。就像河流不排斥当道而立的石头，让它有点响声和浪花，又挡不住去路，却显得生动美丽而且生气勃勃。但在老人面前，我实在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心和真诚的希望，我当然知道这也是莲莲和这一带美丽河边和海岸居民的心思。莲莲眼巴芭地看着我，她一定听到过许多议论，人们都以为这儿即将出现一座天堂，这个神话里的天堂是属于所有人的。那些有钱人都扛着钞票来帮助这里的穷人。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些外国和中国的有钱人为什么会中意这个被遗忘了的古亦有之的海滩呢？他们的心肠为什么会那么好呢？―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总也不习惯把窗子关得严丝合缝，靠空调过日子。―我顶怕闷了，喜欢幵着窗子睡觉，谁的一声惨叫硬是把我喊醒了。走到窗前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看见戴茜穿着华丽的内衣悠闲地在河边洗睑，平时我们很难见到她，更不要说跟她攀谈攀谈。虽说我们都是一样的““”①都是一样被有钱人包起来的女人郎是一样的大酒店的长住“小姐”。我猜想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是““”，没有走过从“八”②到“V”’的那条路。还因为她的包主最有钱，这个酒店又是他的分支机构，让她自己有了一个错觉，好像她就是老板娘。你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你。反正我们不会欠房租，到了没人给交房租的时候我就滚蛋，决不会去求你。再说，求也求不到你头上。我又重新回到床上，想睡，可再也睡不着了。梳妆台上那只小巧的白瓷瓶儿里，每天都插着一朵含着苞的红玫瑰。这会儿，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样子好熟悉呀！啊！我知道了，那就是我自己的贱样儿，“从”是社会暗流中的切口，有谜的含义乂有藏匿的含义。总之，娃对被人包起来的女人的鄙称。就是拉的意见指的是在暗处拉客的妓女。一见到养我的男人，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副样子。这时的感觉完全不是我要求天天插一朵红玫瑰的本意。这是酒店客房部常年记载在备忘录里的一项特殊服务。也是往日的时光留在今天的一点儿痕迹。我的包主一我只能把他称为包主一泰国华裔商人赖长生，每年要为了我的这个要求，多付三百六十五美元。用他自己的活来埤这是一笔美丽的开支。这个赖先生自称是泰国一百名最大富翁之一。我相信，只能担信……我箅是幸运的了，至少在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出生在云南那块四季常青的红土地上，那是块生命力特别旺盛的地方，种哪样都丰收，不光是粮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