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来要调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工作了。前些日子，他曾对尉越涧说：“尉书记，小秦调省里了。我考虑，都50多岁了，老夫老妻再分居，总也不是个话，我也想抽点时间跑跑，争取调往省里。这事当然还请书记支持，给政协打个招呼，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尉越涧想：一年多来，李宝来与自己配合不错，如今他的夫人都已调走了，君子成人之美，还卡人家干什么。他笑着拍李宝来的肩膀说：“宝来，你尽管去跑，县上政协的工作，你不在家时，安排一个副主席临时负责。”
昨天，李宝来来给尉越涧辞行，说明天就要走。尉越涧约了程瑾，带着许飞鸿，一起去李宝来家给他送行。共青团的座谈会之后，许飞鸿已经调到县委政策研究室。
李宝来的夫人原是省环保局驻金江观测站的工作人员。这个观测站就在城边，李宝来的家就在观测站里。这个院子只有李宝来一家人住，是个幽静之处。尉越涧进了院子，看到一个院子栽了不少石榴、柑橘和芒果。透过这片绿荫，还有一小块菜地，几大垄芭蕉，尉越涧一声赞叹：世外桃源，神仙居所！此生得此一住足矣！
李宝来正在屋里与人聊天，一眼瞅见县委书记进了院子，快步跳出握了尉越涧、程瑾的手，哈哈笑了几声说：“尉书记，程副书记，你们这么忙，还跑着来，真是厚道，请屋里坐。”
李宝来撩开门帘，尉越涧一看，屋里高朋满座。县政协副主席李英华、离休干部李枫林、史志办副主任玄和都已在座。尉越涧、程瑾与几人一一握手寒暄。
一个年轻女人喊了一声：“尉书记。”
尉越涧扭头一看，身穿T恤系着围腰的杨莹从厨房跑出来。他感到有些奇怪，问：“小杨，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宝来说：“尉书记，杨莹是小秦表侄女，小秦这一要去省城，她来帮我收拾收拾。”
杨莹与程瑾、许飞鸿打过招呼，她泡了茶给尉越涧他们，就说她还有事，便又进了厨房。
尽管是热天，李英华依然头戴六棱帽，身穿中山服。他一脸微笑，托着下巴说：“尉书记，宝来走了，政协就缺了主帅，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你们可要尽快给我们配主席哟。”
尉越涧笑容可掬，说：“李老，三军可夺其帅，不可夺其志。宝来走了，县政协的工作还要靠你们这些老同志多多撑持哟。”
他又回头对李宝来说：“你说是不是，宝来？”
李宝来哈哈笑了说：“是的，是的。尉书记肯定要给县政协配一个更强的主席，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尉越涧笑而不言。
程瑾笑着说：“请各位放心，尉书记和县委很重视政协工作。”
李英华收敛笑容，说道：“两位书记啊，政协，我已经干了两届。恕老朽直言，上头不大重视政协，社会不大理解政协，我们政协有时也信心不足。大家说什么‘老了不要怕，还有政协和人大’，人大还有投票和举手的权力，我们政协有哪样呢？恐怕也就是拍拍手喽。”
尉越涧矜持一笑，说：“李老，不要听他们瞎说，政协的作用大着呢，我们县委政府有好多工作，都要征求政协委员的意见。县政协就是县委的智囊团。”
尉越涧心里清楚，自己说的也不过是些安慰话，无论如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英华抖着手说：“有人说我是两朝元老，这个不假。我们这些在旧社会做过事，吃过不少苦头的人，县委能够这样安排我们，我们知足了。尉书记，那个造反派头头，说政协是藏污纳垢之地，说我李英华是国民党也吃得开，共产党也吃得开，真是气煞人矣！”
尉越涧当然知道李英华说的造反派头头是哪一个，正色说道：“这是乱说，我们政协委员都是金江各界精英！从经济到文教，从工业到农业，哪一个不是知名人士？”
李宝来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李老，你的确不要听他们胡说，那些人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众人仰脖一齐哈哈大笑。
李枫林绷着脸，提起靠在沙发边的棍子，往地上轻轻杵了两下，说：“小尉呀，我给你们提个建议，这个政协主席虽无啥大的权力，但说话影响大呀，万万不能搞一个‘左’的人啊。”
尉越涧忙说：“这当然，这当然。”
他又赶快岔开话题，对李英华说：“李老，我听说你医术精湛，能否请你给我把个脉，看看有啥病没有？”
李英华说：“尉书记，你是抬举老朽了。你气色不错，恐怕不会有哪样病。”
他对李宝来说：“宝来，你找个垫子来。”
李宝来很快拿了一个小枕头放在茶几上，尉越涧将右手放在枕头上。李英华说：“尉书记，男左女右，要先号左手，再号右手，这不是迷信啊。”
尉越涧微笑着抽回右手，将左手放到枕头上。李英华伸出瘦削的右手，捏着尉越涧左手一小会儿，又叫他换了右手。李英华把了脉，又叫尉越涧伸出舌头，他凑近看了，说：“尉书记，你的脉象不错，没啥大不了的问题；舌苔略显淡黄，系阴虚湿热之症状，恐怕是劳神过度吧。”
“只要李老说没啥大病，就放心了。”尉越涧笑笑，心中半信半疑，没说要煎药吃。
李英华也看出尉越涧没有要他开药方的意思，说：“也不必吃药，多注意休息就行了。”
李宝来说：“尉书记劳神的事儿多得很，恐怕也没时间休息哟。”
这时，南下干部黄锋爽进了院子。李宝来赶快把他迎进屋子。尉越涧、程瑾起身招呼黄老。李英华坐着微微点了个头，李枫林坐着没啥反应。许飞鸿搀扶黄老坐下，黄锋爽说：“宝来，你这里好热闹哟。”
玄和说：“黄老，客走旺家门嘛。”
“靠大家关心捧场。”李宝来显得很兴奋，把一杯茶放在黄锋爽面前。
黄锋爽说：“尉书记、程副书记，你们来金江一年多两年了吧？”
尉越涧答道：“黄老，我们来了一年半多点。”
黄锋爽说：“今年风调雨顺，气候不错，我县农村恐怕要增产增收了。”
尉越涧摆着手掌说：“托你们几位老人家的福，今年形势确实比较好。”
玄和抑扬顿挫地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现在金江各界对县委评价不错。”
李宝来又哈哈地笑了说：“是的，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尉越涧心里高兴，脸上堆满笑容说：“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好。如果说我县有一点工作成绩，一靠上级领导，二靠群众努力，三靠老天帮忙。”
程瑾说：“靠群众，靠政策，靠人和。”
他们又闲谈了一阵。
黄锋爽突然将眼睛转了看着墙壁，尉越涧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墙上，见墙上挂了两幅行草书法横幅。
黄锋爽说：“宝来，人老了，不中用，眼睛麻渣渣的。这两幅字，右边这幅4个字大点，是啥子‘得糊涂’，后边那些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更是一点都看不清楚。”
李英华托着下巴讪笑，李枫林脸上露出不屑。
许飞鸿抢着说：“黄老，这幅是‘难得糊涂’，‘难’字是个繁体字，那些小字是‘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糊涂更难’等等文字。那幅是诸葛亮自勉的训诫‘非宁静无以明志，非淡泊无以致远’。”
李宝来矜持地笑；尉越涧瞟了许飞鸿一眼；程瑾一脸平静。
黄老笑眯眯地说：“宝来呀，我们行伍出身的人，打了一辈子仗，不喜欢这些文人的玩意儿。诸葛亮这一幅，不大搞得明白是啥子意思。这个‘难得糊涂’呀，挂在你政协主席的墙上，恐怕有些不妥呀。”
李宝来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地说：“挂着玩，挂着玩。”
李英华问：“这个‘难得糊涂’，我记不得了，是出自哪人之手？”
许飞鸿答道：“是郑板桥的题字。”
李英华摘下帽子，手提着抖了几下，又戴了，扶得端端正正，侃侃说道：“对郑板桥，我没有研究。对诸葛亮，我倒有一些看法。‘非宁静无以明志，非淡泊无以致远’这两句话何等精妙。但是，这个孔明，并没践行自己的诺言啊。他被刘备三顾茅庐以后，何曾有过什么宁静淡泊呢？”
玄和微微点头，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跷成二郎腿的右腿膝盖，说：“诸葛孔明说过，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在三顾茅庐之前的心迹，还是入世之后的剖白，我看应该是前者。”
尉越涧说：“从《出师表》的文字来看，应该是他事刘玄德之前的处世之道。‘非宁静无以明志，非淡泊无以致远’，有很高的境界，像小程我们，现在逢着机会做了领导工作，当时时谨记此训，克服浮躁之风。”
李英华颔首，微笑着说：“尉书记、程副书记，忌浮躁，戒骄矜，恤下情，当属为政者要。你们身为父母官，要淡泊宁静，恐怕也难。以诸葛亮来说，他为一介村夫之时，真有这种心境，不甚奇怪。做了蜀国宰相，国事军事，事事忧心，哪有那份闲情逸致？”
尉越涧说：“李老，恕我冒昧，我以为从政之人，更应该淡泊明志，中庸平和。”
“尉书记所言极是。诸葛亮的最大亮点，是隆中之对，在中国战略分析史上，可说是一曲绝唱。上下两千年，只有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可与之媲美。诸葛亮自出山之后，辅佐刘备，联吴拒曹，战赤壁，取荆州，夺益州，定汉中，奠定蜀国基业，形成三分天下，功高业显，名垂青史。他的后期，既不明智，也无显绩，七出祁山，六伐中原，穷兵黩武，征伐不断，竭尽心智，耗尽国力，终被司马懿计激，客死五丈原，致使蜀国从此走上下坡路，一统天下的宏愿终成梦想。”玄和说话时，右手掌朝上有节奏地扭着。
尉越涧受到玄和一番话的感染，握起拳头，又摊成巴掌，朝前一挥，说：“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可佳可佩，至今激励着我们。孔明的问题是用人失误。用人失误，不仅是重用无德无才之人，也包括重用有德无才、有才无德之人，这是领袖人物的大忌！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告诫说‘亲贤臣，远小人’。他是否真正亲贤臣，远小人，目前，史学界争论不休，有人举出例子，说他后期用了一些阿谀奉承之人，我们暂且不论。他在关键的时间，要害的地方，用了夸夸其谈之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以《三国演义》的描述为例，诸葛丞相明显的用人失误，至少有三处。一是赤壁之战，明知曹操对关羽有恩，关羽有可能放走曹操，仍用关羽把守华容道，叫他立下军令状，果然让曹孟德逃过此劫。这是戏弄关羽，以战争之事开玩笑。此事后被刘备看出加以责备，孔明辩曰：‘亮夜观天象，曹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这纯属罗贯中美化孔明之言。谁不知道，战争的重要手段，最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以刘备与关羽桃园结义为由，轻轻饶过关羽，是破坏军中法度，此其一也。他选用关羽镇守荆州，这是刘玄德与孔明共同的错误。关云长破坏了联吴拒曹的战略思想，导致荆州失守，坏了刘备大事。关羽的悲剧，是他孤傲自大的性格所致，刘备、诸葛亮亦有重大责任，此其二也。诸葛亮识人有误，错用马谡。刘备临危之时，马谡从其身边走过时，刘备谓孔明曰：‘丞相观马谡之才如何？’孔明曰：‘此人亦当世之英才也。’刘备曰：‘不然，朕观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后诸葛亮轻信马谡之言，用其守街亭，导致街亭失守，孔明不得不弄险唱了一出空城计。后挥泪斩了马谡，此其三也。‘诸葛一生惟谨慎’，这是他最不谨慎的一次，用人失察付出了沉重代价，是诸葛亮形象的最大败笔。”
众人听得出神，只顾频频点头。
玄和说：“尉书记过目不忘，记性太好，令我钦佩。我写的书，自己也不能完全背诵。”
李枫林笑了，说道：“我们看书，只是看个大意，哪有心去硬记。小尉、小程，你们手握用人大权，用人之道，不可疏忽大意，万万不能重用喜好整人的人。”
尉越涧、程瑾点头。
李宝来说：“听说诸葛亮南伐，渡金沙江，到过我们金江县。玄和，是不是真有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