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叶中知枝告别后,良也刚到松本,就和菅野春雄一起,去看杉田久女的句碑。它建在城山公园最高的地方。
他们等待着拍摄风吹落的叶子飞舞的样子,还想等到夕阳西下了,再拍摄在街道中的她的墓。第二天,他们计划去浅间温泉。在那里,为了取回父亲的骨灰而回到松本娘家的久女,在那里肾脏突然发病,出院后就在那里疗养。
知枝对于复印的茜的灰色的笔记本非常在意,良也也被问到,要认真地做自己的事情。良也一边听着知枝的话,一边想着,最好能去看一下叶中茜和堂妹一起在京都住的地方,还有茜曾经工作过的剧团的舞台和办公室。幸好在京都,因为京都大学俳句协会为主的活动,和很多徘人都有交往。
京都大学俳句协会汇集了以日野草城和平田静塔为中心来到东京的山口誓子、从东京来参加协会的“西东三鬼”等。只是协会主要成员中的15人,在从1940年(昭和15年)开始的镇压中,就因为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嫌疑而被逮捕了。《现代人俳句全集》重点以挖掘徘人个人为方针,但是京大俳句镇压事件中,检察官说过:“你们如果发誓说以后只咏颂花鸟风月的话,我就可以放了你们。”良也觉得,书中不涉及这样的内容是不行的。虽然编辑方针贯穿的是以个人为中心的方针,但是从日野草城到平田静塔哪一集的解说必须涉及这个内容,良也已经决定了,不过还需要在编辑会议上讨论一下。良也和菅野在浅间温泉住了一晚上,之后回到松本,准备拍摄五千石以前呆过的松本深志高中和山葵田。
到此为止,拍摄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今天良也在采访所到的每个地方,却陆陆续续回忆起了茜的事情。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从饭钢高原的烟花大会到良也因为母亲生病而回到了东京,这么一个短暂的时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们询问过“信浓的秋意浓了吧”,然后见面;看过大座法师池清澈的水映照着烟火,思念着;收集杉田久女集的时候,“女人的心意如同蓝色的浴衣”这样的诗句浮现在眼前,还是把他引回了烟花大会那天晚上的场景。那天晚上,茜就如同诗句所描绘的那样,穿着蓝色的浴衣,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状的腰带。她从医院回了一趟家,特别换的衣服。在车里等着她的良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浴衣的样子,非常吃惊。
在20世纪末的今天,这都已经是30年前的记忆了,茜那时候经常换的衣服和饰品,大多数都是很早就去世的母亲留下来的。现在来看,这都是当时茜的忍耐和下功夫的表现。当时,日本经济已经开始快速增长,担任社会部记者的良也对于经济发展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中产阶级全体变得富裕的时代,一直持有疑问,他写了很多新闻,采访和关注很多在经济发展中被抛弃的人。但却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事情,丝毫没有考虑到要终止茜暗中承受的劳累。关于茜的回忆,让良也对自己太过年轻时的样子感到羞耻。
住在温泉的那个晚上,良也很早就吃完了饭,和菅野一起去了大浴场。“上一辈的老板娘记得很清楚,虽然久女先生家里的浴室很多,但她也经常趁着清晨或者深夜大浴场没客人的时候,来这里泡澡。”住在一起的古参的仲居先生对浴场做了这样的说明。尽管浴场换过很多次装修,但是当时一直都是用木头的浴池。
他们两个人浸泡在对肾脏和肠胃都有好处的透明的热水中,不由得把婶子舒展了开来。“这样的感觉在美国是不可能有的。”菅野说。两个人掐指一算,他们为了策划《收容所的日本人》一起去美国东海岸,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回国后去福冈见了原口教授吧。那个人的模样真让人难忘啊。他的背影还可以,脸象动物中的麒麟,表情怎么看,都好象是在暗示着人的黑暗。”对于菅野的这番话,良也补充说:“那个教授,好象曾经以军属的资格,在日本人俘虏收容所当过翻译。当时采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菅野说:“关先生,我发现通过不同人的外表的相片,可以找到这个人不为人知的一面。当状态好的时候,我偷偷拍一组叫做‘隐藏的容颜系列’,并且留在了我这里。这是和新闻摄影有所不同的工作。”
良也对菅野的话很感兴趣。“到目前为止,你所拍摄的‘隐藏的容颜系列”有几男几女?”他回答说:“是啊,因为是去采访报道的时候拍摄的,所以一般都不错过机会。”菅野把头靠在浴池的边上,眺望着热气腾腾的天井,说:“恩,大概有90多人吧。”接着又用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最近,我拍摄了NSSC这个圈子的创业者。怎么说呢,那个男人挺有趣的。”良也告诉他说:“那是关忠一郎吧。”“啊,对啊。你很清楚啊。”菅野说完,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吧,你们是不是亲戚啊。”他看着良也。
“是我的兄长。原来我们的母亲不同,现在几乎都碰不上面了。”良也这么解释道。“幸好。你早点告诉我啊。还好没说他的坏话。”对于菅野的话,良也再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真实面貌是怎么样的呢?没关系,你说吧。”他忍不住询问道。
菅野好象在慎重地选择措辞,根据他的说法,忠一郎和那种在野性中带着魅力的创业者的类型有所区别。他说,仅仅根据对方所的话,就可以判断忠一郎属于创业者类型,他还向良也举了2、3个例子。“忠一郎说过,‘和雀巢的三明治相比,日本的三明治都是蔬菜。’‘所有的味道都是到小学毕业的时候所记得的。到此为止所吃过的东西,都是家乡的口味。吃我们家的三明治的人,能感觉到好象回到了过去。我把这一代人叫做雀巢的一代。’我们这里去采访的记者,都有点听晕了。”
菅野一边说着忠一郎与新闻记者之间的问答,一边关上了水龙头:“他的言谈中充满了自信。虽然话语很张扬,可以称得上是创业者,但是他的眼神却有所不同。”他断言说。
良也问到有何不同时,菅野便说道:“说不太清楚,好象有一些别的东西。”他只说道这里,便不断地重复说道,“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好象隐藏着什么事故或者不祥的事似的。他的表情和能的面具似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不过,好象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似的。”
听完给忠一郎拍照的菅野春雄的感想后,良也漠然地想到,是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哪里犯罪了吧,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想,即使如此,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回东京之前,良也再次回到长野市,和美术馆长小室谷见面,并且想和私立万绿美术馆馆长、茜的堂妹叶中知枝再聊聊天。一方面是为了知道今后怎么和她联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拜托她到时候帮忙。
在此之前,良也想把自己读茜的笔记本的感想告诉知枝,当时,因为要去京都采访,茜和良也曾经相约,要一起去阔别了近20年的京都老家看一看。良也完成了和菅野一起的工作之后,就回到了房间,立刻开始读起知枝所复印的灰色笔记本。
这不仅是关于《竹取物语》本身的注释或者说现代语版,还有茜当时有关的感想,都写在了上面。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是她从京都回来数年后,从堂妹知枝成了高中生并开始演戏的活动之后的十年,从年代上来推论,是从1970年代的后半期到1980年代的前半期。另外,如果茜用同样的笔调继续写笔记的话,也可能有续篇,在这个时期,这并不奇怪。
或者说,在笔记之前也可能写了一些别的东西,可能很多都是与良也有关的事情,但她可能没有把这些交给知枝。这样一想的话,这本笔记关于良也的记述就非常少。
笔记上写着,对于我来说,《竹取物语》非常重要。我一直对月光感到恐惧。很幸运的是,我可以从地面上远离它,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直接从正面面对这种恐惧的心情。离现在八年以前,“阿波罗号”载着人类,在月球表面成功着陆了,这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让我获得了勇气。
我不仅无法正面面对月光,还无法从父亲的束缚中获得自由。我寻找以月亮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首先就遇到了《竹取物语》。宇宙飞行员乘坐的“阿波罗11号”达到月球的时候,是1969年7月20日,这本灰色的笔记本里的东西是1977年写下的。知枝是一个17岁的女高中生,她去参加京都的私立大学的校园活动时,被这所大学里的戏剧协会的人挖掘到了,所以参加了学生戏剧表演。
她们两个虽然很相似,但是知枝和茜不同,她被当贸易商人的父亲宠爱着,一直很健康地成长,所以性格很活泼,也非常吸引异性的目光。也可以说,13岁的年龄差距,让她们所生长的时代差异在两个人的性格上刻下了烙印。
也可以认为,堂妹的成长给了茜一些刺激,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再次脱胎换骨。茜成了堂妹在学校外面参加的戏剧协会所在的大学的旁听生。可能一开始她是以堂妹的保护者自居,站在学校的戏剧舞台边旁观的,但在这一过程中,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到学生当中,再次进行学习。最初,根据知枝的话,茜因为父亲去世而来到京都后没多久,便热心地参加了京都纺织品织染协会所组织的古典知识讲座。
在写8年前阿波罗登陆月球带给自己感动之前,茜先把正反两方面的意见记录了下来:
我不同意科学能揭开月球的神秘面纱的意见。阿波罗号成功的最大意义在于,地球和月球都一样,都是一个独立的星球,这种发现对于很多思维方式都有影响。科技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科学与宗教、艺术的共存是不是可能,诸如此类的困难的问题都出现了,但对于我来说,月亮果然是美的,这种美对于我来说,又是恐惧的,这种现实逼供没有改变。随着科技的进步,神秘的外表被剥落了,虽然不能和这些问题妥协,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正视月亮了。
从这样的记述中,良也确认,茜因为自己与月亮的关系,或者说与月光的紧张关系,而对《竹取物语》非常关心。但是,由此产生的疑问是,她为什么对月亮如此在意,这可一点都摸不着头绪。恐怕知枝也曾经在这个地方碰过壁。良也想和知枝再碰两、三次面,一起把关于茜的问题意识、疑问点交流一下。
读着茜的笔记,良也想起了她父亲说过:“茜在学校的成绩很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应该可以上大学,对她喜欢的国语文学领域进行深入研究。但是,我这样的身体条件······”良也很想见到茜。但是,他们已经分别将近30年了,可能还是不要见面为好。再见的时候,她不一定会欣喜,也可能会听到唏嘘的声音。不过,毫无疑问的是,知枝和茜可以见面并且进行对话,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第二天早上,当良也为了把杉田久女作为《现代人俳句全集》中的一册,而去收集资料的时候,获悉她是在福冈县立精神病院结束了人生的旅途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是读她的作品,却全然感觉不到资料中暗示的她所患的“综合失调症”。良也觉得,她那种天才的感性,以及由此孕育的其作品的尖锐性,让人们预见到她“耗尽了一切精神”。由此可见,所谓的“村庄社会”的风土人情,可能暗含着让人江郎才尽的问题。
他由此想到,茜之所以决定在海外居住,理由之一可能是在日本生活的时候,会陷入非常难以处理的人际关系,为了避开这一切,所以她朝着这个方向飞跃了过去。
承认这一前提的话,就可以思考茜的父亲和知枝的父亲的关系了。知枝的父亲叶中新藏,比茜的父亲小10岁。她们的祖父在明治时期家业兴盛,新藏继承了父亲的贸易生意,生意从中国发展到东南亚、英国、美国,对战争持一种批判的态度。另一方面,原陆军大佐长藏却是一个热血男儿,不顾父母亲和亲属的反对,进入了陆军士官学校,成为了职业军人。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时候,叶中家的人们是这么看待长藏的,“对他视而不见吧”。长藏便离开京都,要求去了长野陆军军人专用的疗养所里,进行长期疗养,在那里,不仅呼吸器很好,医生水平也很高。
作为长子的长藏,违背父母的意思,当了军人,还失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很任性的人,从来不听别人的意见,是一个很难驯服的人,但他女儿茜却完全不同。为了这样的父亲,她吃尽了苦头,是一个值得怜爱的有孝心的女孩子。知枝对她那么怀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父亲死后,迎接无处寄身的茜的京都的氛围,居然是这样的。包围着自己的温暖的氛围,居然是以对长藏的批判为前提的,知道了这一点,虽然很感谢,但是也不会心情愉快吧。茜每天唯一的安慰就是,对非常仰慕自己的堂妹的爱惜之情,茜便开始阅读自己以前非常关心的国语古典文学,不为人知地参加市民讲座,努力跟老师学习。
从知枝被高校发现,到她后来建立了一个类似剧团的组织为止,这段时期之内,茜的国语文学知识已经大大地充实了。良也连着两个晚上,一回到宿舍,便开始读茜的笔记。到目前为止,到底是什么把茜迷上了,他还是不得而知。这与良也所知道的茜大相径庭。良也想,是不是因为她失去了父亲的缘故。对于她这种性格的女性来说,她一直都需要有一个自己能够献身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现在一直在巴厘岛生活,可能是因为她在那里找到了这样的对象。
不对,她找到的对象可能不一定是人类,良也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围绕着阿波罗11号在月球表面的着陆,茜的接受方式的矛盾,良也读出了她的迷惑中,也逐渐树立起了一些东西。接着读下去,在后面,围绕着年轻人关于剧团的方针的争论,茜拿不准哪种意见是对的,所以写日记的时候心情很迷惑,但这种迷惑的程度,还是无法与阿波罗号的成功对茜造成的动摇相比。
第三天晚上,良也重读了这一部分。这次,他注意到了这句话:“如果不直接面对月亮的话,我就无法摆脱父亲的束缚。”看到“父亲的束缚”这句话,良也想起了有一次,叶中长藏说过,自己为什么对当军人那么憧憬。这是原陆军大佐的憧憬和年轻时期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