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他带着公司的一个女同事一起去看晶子的演奏会,让晶子非常生气。忠一郎完全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于是很狼狈。可以说这算是晶子表露心意的标志,不过忠一郎却完全没有领会出来。忠一郎对浦边晶子的情谊以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始终持高不下。在此之前,也可能是没有上心过,不过他一直认为恋爱什么的是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没有理由地这么想。当时大展拳脚成立讲义笔记派发公司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帮忙的图书馆的女职员对他说“我喜欢阿关”。那时忠一郎的第一反应是“天啊天啊”,更多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我对你还没到那个程度”这些说也说不出口的话。忠一郎并不认为是自己不够上心。在学生里常常会被当作是前辈的原因,当然有因为战争的关系年纪比别人虚长几岁的因素,不过更多的,则是在战场上曾经出生入死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早已远离了年轻人才有的烦恼和迷惘,而习惯了面对现实。
与浦边晶子的相遇,让这个本已得到确认的事实发生了变化。这个并非由于音乐,也不是受到她精彩演奏的影响。那些因素可能是让环境发生变化的原因,可是真正改变的是忠一郎自己。这种改变,是她的魅力在他的心里衍生出的,可能也是走出战争经历的新的一步。不过忠一郎却愿意把它想成是一种新生的保护层,为了看不到战争留下的伤痕而将其紧紧地包裹住。对于自己对晶子的高昂的热情,他很欢迎它的来临。他像所有恋爱里的年轻人一样总会心神不宁,不过这样才是正常人嘛,他与以往不同地反而鼓励起自己。为驻扎军家属举办的演奏会获得了成功。刚开始弹奏的是乔治格什温的前奏曲等小调,之后又是李斯特的奏鸣曲,这种曲目搭配有效地突出了弹奏技巧,听众似乎也极其享受。结束时,在东京的外籍记者纷纷邀请晶子到俱乐部里举办演奏会,这也表明了在派尔剧院的音乐会大获成功。那时,在浦边晶子的身边,忠一郎感到他看见一个女性演奏家已迈上了通往成功的阶梯。
一个成功的发生会令人信心大增,从而打开另一扇通向成功的门。当然,这之前潜心钻研的过程、掌握技术、让自己能够很好发挥的智慧都是必不可少的,对于企业、商务人士也都大概是同样的道理。不论发生什么事,晶子每天都在上午练习基本功弹琴至少三个小时,下午则是试弹下一场演奏会的曲目为其设计曲风,还要为此阅读相关的资料,过了三点会睡午觉,在傍晚时醒来。演奏会大多都在傍晚以后,所以平时就要让身体习惯同样的生活节奏。“每个人有不同的方式,不过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她对忠一郎解释说。作为一名演奏家而活着,就必须时时刻刻,有了恋人也好,家人生病也好,就算遭遇事故也不能打乱生活的节奏。与之相比,自己这个工薪族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忠一郎想。他只能在没有演奏会时,傍晚之后到夜里的时间才能见到晶子。对她来说,日子并没有星期几的分别。他平时却要上班。有时第二天很早就要开会,因此前一晚便不能喝太多还要早睡。和晶子谈了恋爱之后,他慢慢过上了紧张忙碌又要早起的生活。喜欢上一个人后,就会想要知道对方每分每秒的样子,会因此而感到不安或者感到妒忌,还会为将来的种种而苦思冥想,这一切忠一郎都感受到了。他和晶子,一个是刚开始迈上成功之路的钢琴师,一个是区区一个商社小职员,想到这种立场的差距,也难怪他会觉得惴惴不安了。至今为止,和向自己倾诉感情烦恼的朋友比起来,忠一郎曾觉得自己并不多情善感。或者说,本来也是一个重情的人,是战场上的经历削弱了那种情感吧。可能晶子会因此觉得他更好相处。也可能晶子是把忠一郎的淡泊之情当成了一种温和。两个人安排出时间来,在春天伊始之时一起去了三浦半岛尽头的城之岛上。那天不巧下着雨,天气虽仍然让人感到寒冷,绵绵细雨似乎已经预示了春天的来临。
二人告别了从家里一直把她送到车站的浦边晶子的母亲,在品川坐上京滨快速列车。天气好的话又正赶上是赶海潮的季节,本来以为人会很多,这场雨却来得正是时候,忠一郎想。晶子的母亲只允许这一天上午可以不用练琴,爽快地应允了女儿和忠一郎外出,这让他感觉很好踏实了很多。“妈妈真是罗唆呢”晶子说,忠一郎说“还好她信得过我”,她又笑道“你对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挺有一套的。”“那可能也是我的缺点吧”,忠一郎自言自语地说,想到自己从中学结束起就已在父母间当起联络员了。两人一起沿着沙滩向城之岛的方向走着。即将过桥的时候回头看去,两人走过的足迹时而分开时而重合。依傍长津吕而搭建的灯塔雨中安静地伫立着。波浪渡过相模摊,又化作小波浪缓缓地靠近过来。“从去年年底在共立礼堂见到你后就想和你一起来看海。”忠一郎说,他给晶子讲述了在印度沙漠附近的战俘营呆了近一年后才得以归来的经历。“当我看见知多半岛沙滩上的波浪时,就想,我先回来了,那么多伙伴都已经死掉,我却能回来。”他坦白地讲道,“大海的蓝,沙滩的绿,看起来是多么漂亮的小岛,心里不由得感到难过极了”,他把当时的心情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又解释说,南方的海滨流淌的是河水因此而浑浊,所以大海并非都是碧绿的。晶子说:“你在经历那些苦难的时候,我在下田。妈妈毕业于音乐学校的声乐系,父母从那时起为了不让我荒废了琴功提前就把我一个人疏散了。我也是因为弹钢琴的事情耍了滑头才活到战后的。”她也非常直率。
“我的老师是德国人,这也是我运气好。因为是同盟国,所以才没有被捕,能被疏散到下田来。”为了能一边看海一边好好说话,两个人走进忠一郎事先找好的位于油壶的小酒店。浦边晶子不经意说的“耍了滑头才做了钢琴师”的话忠一郎始终都没忘。现在活着的日本人都是想在什么地方耍点小聪明,或是希望能突然遇到什么好运气的事儿。他在想自己属于哪一种。因为走运,所以要感谢上苍,为国为民拼命工作的说法,让忠一郎觉得肯定不完全是实话。前一年的公司决算数据估算还不错,似乎能够偿还在此之前的不良资产,这也确实是6月起开始的朝鲜战争的结果。因此,称其为“神风”整个公司都欢欣雀跃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忠一郎觉得自己也会终将身不由己地成为其中的一员。钢铁公司的工厂日夜三倒班地忙碌着,储煤厂也空了,拨付所在的高荻碳矿也开始因为人手不足而怨声载道。忠一郎所属的纤维部也忙着为工厂供给原材料,因为他们为了保证美国士兵的需求连旧设备都用来做生产了。中国的解放军对北方的支持造成大批美军阵亡,这也大大增加了日本的朝鲜特需。战争越惨烈就越好。道奇大使已回国,在喜欢战争的麦克阿瑟将军的指示下,日本经济又转变为灵活利用朝鲜特需而使产业结构合理化的政策。从城之岛回来以后,两个人便每周见一次面,平时的时间如能相合则去看看电影吃个饭,心情好了就一起去看看绘画的展览。不知何时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已经出现了,忠一郎在心里暗暗地吃惊。
他不能相信那个一纸募集令下来就令万物改变的时代已经过去,其中也夹杂着对于目前生活的怀疑:不用去设想会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只要把每天踏实地过完就好。他想起缅甸军方放弃仰光的时候,军队司令部的伟大军人们,让当地开日本餐馆的女人们一起上车撤退,还有高级将校甚至让其一起乘坐飞机逃往新加坡。地方军司令部的逃跑并未向仰光防卫司令官汇报,这让忠一郎和阿房非常愤慨,他现在还记得在军队中传唱着的小调:“女人坐的战斗机军装中的黑发已剪短装作是男人跟着走一路追随”。忠一郎回想起战争时对军队上层的腐败极其愤怒,并已习以为常。可是回到日本之后他逐渐想明白,被带到仰光的女人们除了依赖军队,再无其他出路。不仅她们,那些听到敌人脚步声就带着女人抱头鼠窜、丑态百出的将军们其实不也很可怜么。如此这般,置身事外似的回想以前的事情,忠一郎也暗自感到恐惧,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的人了呢。喜欢上浦边晶子,让他从只为自己而得名的“战场症候群”里迈出一步走了出来。从这个含义讲,晶子也是很难得的存在。如果还要继续追究原因,也可以说是能爱上女人让他自己放下心来。
在此期间,他曾被前辈带到这几年逐渐多起来的小酒馆。可是忠一郎在那种地方并不觉得踏实。店里还挂着所谓战争未亡人沙龙的牌子。他无心去深究这个沙龙是真是假,他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向店里的女人说起自己曾在战场上呆过的事情。战争结束已经六年了,忠一郎仍然不能忍受挂着“战争未亡人”标牌的那种借机赚钱的感觉。他往往以肚子疼为借口一个人仓皇无措地先离开。那个周末见晶子时,忠一郎跟她坦言说起在这个小酒馆时的感受。“我就是相信那样的忠一郎,我喜欢。”她却说。“做买卖的难道连那个也非要用在生意上不可么,我时常会感到很不可思议。”忠一郎试着把“朝鲜战争神风论”之后的心路历程都说了出来。“要是那样的话,那岂不是很低劣的买卖么”,她的回答很简单。“这么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