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到纽约的第二天开始,忠一郎就不得不找住的地方。陪同的是一个中年的日裔人,叫山中靖司,他曾经在忠一郎公司的纽约分社工作过。
山中靖司在战争开始时不曾被抓进监狱,他用商社的退职金,以及从在日本的中国地方拥有土地的家里得到的资助,开了一家饭店。
山中靖司过去的上司塔之泽提到他时提醒忠一郎说:“山中君人很精明,头脑很好。在日本有有钱的亲戚,是个有特性的人。交往时注意点比较好。”
塔之泽常务的住所兼分店开设事务所,是在商业中心区的一套公寓里。这是从东京出发前就已经决定的事。而忠一郎就不得不找一个尽可能便宜且到事务所很方便的地方。
来这之前,问在东京的美国记者或外交官对日本商人的印象如何,却得到很多“孤僻,不想和外国人交朋友,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的批评。所以忠一郎是抱着不想成为这样的日本商人的想法来纽约的。
然而,这条大街和预想的不同,充满了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压迫感。
清晨,街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装卸货物的卡车声,奔驰的地铁的轰鸣声,即使是五月份但仍然会从马路下水道里喷出集中暖气热气的声音,卖报的和街角卖爆米花的吆喝声,匆忙赶路的人们的脚步声,空气通过超高层大厦的电梯道里发出的声音,像浪涛那样卷起漩涡的人们的说话声,等等,这一切使人感觉充满了自己就在世界中心并推动一切事物发展的自信。从外国来的人,不得不顶住这种压力。
在这种氛围中,令忠一郎苦恼的是,1美元兑换360日元的货币价格差。日本政府给的外币,如果不好好仔细使用,一日三餐都会很紧张。另外一件令忠一郎苦恼的事是,在分店开设筹备过程中,常务用过去的大日本帝国商人的经验来判断一切事,从而和现实产生了误差。
花了3、4天找房子,来回跑事务所用的复印机、打字机、保险柜、文件整理柜等的租赁合同。在此期间,忠一郎和中年的山中靖司关系完全好起来。从塔之泽那里听说他是一个有特性的人,但实际上却觉得他率直不虚伪。
在唐人街吃便宜的午餐时,山中问“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没什么身份意识吗?”在忠一郎反问后,他解释说“过去,有总公司来的正式员工、当地采用、以及雇佣三种身份上的差别,职务上也有差别对待。”
“那,这不是因人而异吗?”
忠一郎这么回答后,山中紧接着又问“你觉得塔之泽怎么样?”忠一郎被逼得含含糊糊地说“嗯,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是因为和山中先生年龄差不多吧。”山中露出“这个人不会撒谎”的认同表情,邀请他说:“今晚不到我店里来吗?我那里以吃饭为主,价格不贵,所以喝点酒也没关系。你不是在这呆很长时间么,找2、3家可以常去的店怎么说都是很方便嘛。”
那天晚上,向常务汇报完一天的工作后,忠一郎去了山中的饭店。看到被他从里面叫出来的山中夫人,忠一郎想起曾经遇到过的一个类似的情景。
山中夫人叫古莱特,她是在二战爆发前,立陶宛马上就要被纳粹攻占的时候,抢先逃到纽约的。因为当时波兰已经被纳粹控制了,所以逃出立陶宛的方法,就只有通过西伯利亚铁路,经由海参崴港在日本登陆,再从神户坐船到美国。
古莱特等待父母到达期间,在山中的饭店工作。因为她在神户等往美国去的船时,曾经得到几个日本人的亲切对待,所以有什么事都和山中商量,不知不觉就变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了。
山中起初对两个人在一起很犹豫。有年龄相差很多、很像父女的原因,也有吃过和美国女人结过婚的苦头的原因。认为自己有有钱的亲戚,再婚的话一定要找日本女人。然而,古莱特纯洁天真,想法和日本人很接近,另外本人还很积极。
听山中说了他结婚的经过,又听他说“不知道有事总和我商量、人很好的古莱特怎么生活下去好,我可能一生就这么碌碌无为了”,忠一郎就想起了刚刚夫人从里面出来时,掠过脑海的情景的原型。
“人不是看哪个对自己有利,而是根据被要求做什么才决定生活方式,这不是也很好吗?我那时候就这么想的,可能因为那时还年轻,而且是少数一直辛苦工作的人吧。”
山中回顾当时这么说到。忠一郎一边听着,一边想起悄悄劝说军曹回到原部队时军曹对他说的话:“这家的主人在战争中死了。我现在受托,不能脱离这里返回战场啊,少尉先生。”在日本开理发店的他,凭一把理发推子,在锡丹河畔的一个缅甸村庄住下来,选择了和那个村里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一起生活。
无论是为了从立陶宛逃出来的十八岁女子而放弃和日本人结婚的日裔二代,还是留在锡丹河畔的贫苦村庄里做理发匠人的军曹,他们的环境或情况可能差异都很大。但是,忠一郎认为,从人生的选择方式这点来看,他们是有共同点的。
自己运气好,能够回到日本,并且作为分店设立筹备委员来到纽约,但那并不能说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何况哪里谈得到这样,应该说还什么也没决定呢。
不知为什么忠一郎内心中深信,如果不选择无论从哪方面都能自信的回答出来的生活方式,那么,对正在失去记忆的自己在勃固山中可能已经犯的罪的处理就不会结束。从日本出发后,忠一郎曾一度受在密林中的噩梦困扰。
“那么,古莱特的父母顺利逃到这里来了吗?”对于忠一郎的询问,山中沉默的摇头,闭着眼睛回答说:“被纳粹抓住了吧,多方打听也没有任何消息。”他还说:“这个事帮我一直瞒着我妻子。因为只有自己得救的痛苦回忆经过很多年仍然会很痛苦。”
为了改变沉重的话题,忠一郎环顾了一下饭店问道:“说了这么长时间话,怎么一个客人也没来?周六总是这样吗?”山中本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马上又紧张起来,缓慢地说:“不是,只有我家这样。大约半年前开始,客人来的少了。可能是周围新增了很多饭店吧。忠一郎说“那问题不是很严重了?”山中回答道:“古莱特也正着急呢,对了,再把她叫过来好吗?”
忠一郎点头同意后他回头朝厨房喊道:“哎,关君有话问你。”等她出来,山中随意地说:“关君想根据年轻人的感觉给我们饭店提建议。”忠一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不是,我也没什么自信,但说到做市场营销多少还懂一点。”
他在公司内研修的时候曾经上过市场营销的课。忠一郎想起了被请去上课的一位大企业的创立者说过的话。虽然对忠一郎来说那并不是什么有独创性的话。
古莱特夫人介绍说,这十个月来,营业额下降了约百分之二十。
忠一郎想了想,半开玩笑地提议说:“那我们就这么办吧!山中先生夫妇俩告诉我美国人的家庭生活和年轻人的生活现状。作为交换,我出主意使这个饭店的收入增加,你们看怎么样?”
让人感觉看不出实际年纪的古莱特夫人看起来很有魅力,这也使得忠一郎提出了这个轻松的建议。
山中说:“这样很好。明天是周日,我带你去这附近年轻人聚集的大街和饭店去看看。”忠一郎也对着古莱特说:“请带我去。调查这个饭店的竞争者的情况是很重要的。日本也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样的说法。”并向歪着头的古莱特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有点担心星期日塔之泽怎么办,但推测他可能会假称倒时差睡觉,所以也没太在意。
“客流量少是因为客人都被旁边的格林尼治村拉走了的缘故。”这是古莱特的意见。“不是这么回事。那儿的饭店和我们的饭店客户层不一样。”这是山中说的不同意见。对发生在面前的夫妻争论,忠一郎沉默且感兴趣的听着。
夫妻俩的意见很不一致。忠一郎很想问“这个饭店以什么样的客人为对象?他们的兴趣是什么?年龄层在多少?收入层在多少?”但他忍住了没问。因为这样的提问无论怎么说都象是站在古莱特一边。在新员工培训时,市场营销的讲师在课程中玩笑似的引用的例子到现在还有用,对此,忠一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个讲师说,以年龄层较高的客户为目标的饭店,照明必须暗一点。高级饭店光线暗,是为了使双方在都看不清对方缺点的光线下,能容易地说出“哦,你是多么的迷人!”这样的话。还说因为高级,并不会觉得暗。在年轻的新员工天真而又残酷大笑的同时,讲师开始了他的市场营销论。因为是商社,所以忠一郎觉得,在公司开展市场营销论研修的过程中,应该有近期在一个叫川下的消费市场中出现的战略。因为想学习这个,忠一郎才参加了那个研修。
第二天,在山中的陪同下,忠一郎在饭店的周围转了转。进了格林尼治村,街上到处是一群群穿得脏兮兮的年轻人。仔细一看,他们是故意穿工作服似的衣服并且打扮成那个样子的。他们脸颊光润,手指光洁,连指甲都很漂亮。“最近流行这样的打扮啊!这有什么好的?离远看连男女都分不清。”山中这样批评着。
以胜利为终结的战争已经过去了近七年的光阴,年轻人的精力好像已经渐渐无处宣泄了。忠一郎很是感慨。这和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不认真做事的、作为战败国的日本的年轻人是完全不同的。
忠一郎向他们中的一伙走过去,搭话问到:“知道这附近即好吃又便宜的饭店在哪吗?”其中一个人缩着肩说到:“你还吃午饭啊?”引得其他人都笑了。忠一郎面上也不生气,眺望着在近处高高的大厦的尖顶上露出来的太阳。这时,其中一个人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告诉他说:“从这一直往前,在信号灯处左转,那块的饭店不错。”看年龄那好像是个大学生。到了那家饭店一看,临街的位置已经几乎都被年轻人占了。
忠一郎和山中进到里间,拿起菜谱看了价位,点了三明治和可口可乐,山中点了意大利面。
那一天,忠一郎两人前后走了四家风格不同的饭店,一边喝着咖啡、果汁什么的,一边抄价格,研究进饭店的客人的样子。那里面有一家是以年龄层较高的客户为目标的。在做市场调查的途中,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家虽小但看起来很干净的公寓,山中交涉的结果是先签半年的合同。从那里到时代广场只换乘一次车就可以到常务住的事务所。因为感觉像是学生住的公寓,房租也比预算要便宜。还有一个好处是,步行就能到山中的饭店。
回到山忠的饭店时,忠一郎才注意到饭店的名字叫“辛巴达”。他就问名字是怎么来的。“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因为商社、海上冒险、或者商队、还有辛巴达。”山中解释说,“我,战争前,也曾经在你呆的商社里工作过,那时的商人多少都有点那样的心思。”
“说起来,市场调查真的很累人啊”,山中一边用古莱特夫人拿过来的毛巾擦脸一边说到。忠一郎推测山中可能向夫人说过这些事。
“今后日本的游客会增加的。托朝鲜战争的福,日本的经济开始复苏,靠出口立国的机会大大提高了。”忠一郎第一次平静的使用了“托朝鲜战争的福”这样的话。“所以,作日本菜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如果能开发一种材料的采购方法也是一条路。原本厨师怎么解决也是个问题”,话没说完,注意到山中什么反应也没有,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山中先生,您不喜欢日本菜吗?”
山中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说:“我是日本饭店之父吗?”。对于他来说,作为日本二代移民,经历过遭受白眼的辛酸历史。但对那段历史不是很了解的忠一郎却追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不,不,我并不是讨厌日本的东西,”说完后,他又带点玩笑似的说“刚才的话取消。”然后低下头。古莱特夫人拿来啤酒时看到丈夫的那付样子,问道“怎么啦?你又说失礼的话了吧?”忠一郎慌忙说“不,不是那么回事。是我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哈哈哈”,笑了,山中也像是受他影响似的笑出来。
忠一郎给还没回来的常务留了信,说他找到了公寓,并且比预算要便宜点,之后回到宾馆。搬家定在三天以内。他坐在书桌前,开始比较从辛巴达拿来的菜谱和在那四家饭店调查来的单价,作表。把同类菜谱比较下来一看,辛巴达的单价,贵得使他明白客人为什么不来。思考过程中,从山中的性格判断,忠一郎倾向于认为,对辛巴达来说,依靠希缺性来胜出是最好的方法。既然格林尼治村已经变成了年轻人常去的地方,为了适应这种情况,要想吸引客人,就必须降低价格,饭店的风格也必须放弃凝重的英国风格,改为开放性的风格。想要便宜且上算,就必须彻底压缩不动产的费用。考虑到山中的年龄,面向年轻人的经营方式是不予考虑的。
在这样的大城市中,日裔美国人相当多,但日本饭店却几乎没有。除了日本是敌对国这个理由外不做它想。然而,战争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接近七年了。现在应该说是同盟国了。对于尝过日裔人痛苦的山中来说,开一家日本饭店在心理上很抵触,但大众时代的商业必须遵循市场的发展要求。
要想生意做大,必须制定章程形成连锁化。但那更适合年轻的创业者。不过,忠一郎推测,用道理说服山中并使他支持开日本饭店是很有可能的。
问题出在古莱特夫人身上。
她现在是根据少女时代的记忆,制作罗宋汤、俄式油炸包子等立陶宛风格的斯拉夫菜,很难同意改成日本菜。
考虑到这里,忠一郎不由得想起了浦边晶子。她对他说过“你一点都不了解女人的想法。”现在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络了。答应过她,到美国之后尽快告诉她住址,但由于一直没找好住处,也就没办法告诉她了。
来到这里后,忠一郎不得不承认,让晶子来纽约学习音乐,从而两个人在一起的计划,只不过是空想罢了。明天开始,白天要和常务一起去金融机关,办理信贷限额的设定。还必须要见律师,开始进行公司成立前的法律准备。
忠一郎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来到纽约,只有英语不是很好的塔之泽常务和他两个人,所以,在正式的谈判场合,不管到哪里,都不得不两个人同时出席。对于贸易以及金融相关的知识,忠一郎不是很了解,所以和美国的保险公司、证券公司、银行谈判的时候,无论怎样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常务有一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就会接连发出“哦、呀”声音的习惯。身材不高但体格很健壮的他一发出“哦、呀”的声音,忠一郎就不得不把对方的意见翻译成日语。
二人外出时,和外部的联络会中断。受到这样的指责时,塔之泽就会发牢骚说:“跟总公司要求过增加人手,可公司就会说:在当地想想办法吧,现在还不到增加人手的时候。”忠一郎隐瞒了他和山中已经很熟的事,问道:“那样的话让山中先生来怎么样?”
“不行,他只负责陪同。”很坚决地被拒绝了。
忠一郎用一辆卡车就搬完了家。那个周日,山中和古莱特开着装了浴巾、抹布、肥皂、洗涤剂以及盘子碗的车,窜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