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经济走势有些奇怪,所以价格方面的目标变成了午餐三百日元。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要不是与咖啡连锁店等进行资金合作,这是基本战略上的问题。还有一条不错的意见,就是在此之前把NSSC连锁推向股票市场,也就是上市。忠一郎对此也表示赞同,所以为了确保机密性,他现在租了房义次法律事务所内部的一个房间,开始了相关作业,这个地方与总公司是相互独立的。员工会议结束后,今天就应该能收到作业小组的报告了。
忠一郎感到很苦恼的一件事是,最近会议还有在公司内接待客人的工作增多了,保证不了巡查店面的时间。店铺多采取赋予特权的方式,因此创业人能到各个地方的店面去巡查巡查,这对于维持连锁店的模式很重要。
可是,忠一郎已经六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年龄,不得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要尽早上市,引入外部资金,还掉借款,和让人放心的单位进行合作,开拓市场。理想的情况是能通过继承人之手还搞好合作方面的事宜,不过计划好订,可以一到指定继承人这一关键环节,忠一郎就有点像在云里雾里,思绪很混乱。
忠一郎在一九五九年也就是昭和三十四岁,卖掉了在纽约开的两家三明治店,回到了日本。他以带回来的资金为资本,于第二年开创了NSSC连锁。四年后,店铺数量已经超过了三十家,他在叔父传田章造的介绍下,与弥生结了婚。传田章造是高荻煤矿的老总,弥生是该煤矿的客户老板的女儿,毕业于东京女子大学的英语系。
忠一郎和弥生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出生就比较晚,现在才二十三岁,和他父亲当年一样,进了一家商社。今年,他与他大学里的学妹、一直在交往的女性结婚了,妻子比他小二岁。
在儿子的结婚喜宴上,媒人高荻煤矿总经理做了新郎介绍。忠一郎在听着他的介绍时,心里自然地想到:这样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与自己这样衰老、即将逝去的一代人就要交接了。想想的话,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当忠一郎被敌军追赶,在庇古山系中彷徨无措的时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如此豪华的酒店大厅里举办结婚喜宴。忠一郎心里在咀嚼这件事的含义。不过同时又让他有种不安:这在某种意义上讲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是不是自己运气好?可以简单地做出这样的结论吗?忠一郎努力回想自己回国前和回国后的痛苦经历。似乎越是痛苦的经历多,他的罪恶感就越轻。
媒人说,新郎的祖母拜托自己的同事,也就是弟弟传田章造,把自己下放到了高荻煤矿。“说到‘下放’,估计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媒人又加了一句注释。他说,新郎的父亲找到新郎的祖母,退役之后,马上就来看望她。“我之所以说这件事,其实是想告诉大家,关家一直就有孝顺的传统。”听到这些,忠一郎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而且觉得极其无聊。
“喂,忠一郎先生”,耳朵里传过叫他的声音,忠一郎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发呆症里了,心想“糟了”。
忠一郎有时候会忘记周围的各种劫难,不去在意周围有哪些人,在说着什么话,而去直接面对自己内心里的那个自己。他自己也知道,看见他这种状态的人称之为“关忠一郎的发呆症”。在战俘收容所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当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在那里的时候,头脑里会涌起无数无法理解的事。他有好几次,忘了眼前有原口俊雄这个联军方面的翻译官,忘记了自己代表俘虏的利益,在跟他进行谈判。现在,在儿子的结婚喜宴上,忠一郎又不自觉地去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啊,不好意思。”他向跟他说话的传田章造道歉,传田章造是女方的叔父。他还是忠一郎的大恩人,在忠一郎复学回到大学的时候,他资助了学费和生活费。
当喜宴结束的时候,令忠一郎感到惊讶的是,有好几个来庆贺的人对他祝福道:“恭喜您了,这样一来,您的公司终于有了优秀的继承人了。”忠一郎虽然心里在嘀咕:原来社会上的人是这样想的啊。不过表面上并没有刻意去否定,只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了一句:“谢谢,我也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忠一郎并没有跟长子讨论过NSSC连锁的继承人问题。他有时候甚至漫不经心地想过,要是亲人中没有合适的人选,还可以托付给村内权之助。这个人是他大学时代的好友,比他晚两级。村内权之助和他,从创办讲义录的颁布公司开始就有交情,现在他是公司的专务董事。
长子和忠一郎完全不同,他出生于和平年代,读了大学的经营管理专业,毕业后进了商社,这中间似乎没有什么犹豫。他本来好像想进报社的,不过遭到了忠一郎的反对。
“年轻时候看起来挺风光的,其实也就这么回事。”忠一郎是这么说的。这也是因为他受够了那些记者,他接受过无数的采访,看透了记者根本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
看到长子的行为举止,忠一郎心里会想,他并不像暴发户儿子那么嚣张,而是性格很温和,所以看起来敌人比较少。不过相应地,也不怎么生气,所以忠一郎觉得,到了关键时刻,儿子不像是那种能冲在战场前头的人。
但是,好多客人似乎都把这一天的结婚喜宴当作了忠一郎的表态,认为他是想让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这一发现,让忠一郎吃惊不小。
不过他也没下定决心就不给长子继承,所以如果刻意去否定的话,这样大家就会乱猜测下一任总经理是谁,可能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这么做可以说有点居心不良,不过也只能默默地等待这阵风过去。忠一郎打算装着一副不明白,不闻不问。
重要的是,他决定从明天开始股票上市的讨论,对顺道走过的律师房义次打了声招呼:“今天谢谢你了。明天有点事想跟你谈谈,最好不在公司。”
房义次会意地点了点头:“那我事务所旁边的饭店怎么样?时间是几点?”他什么都没有问,就应承了下来。
房义次当上NSSC连锁的顾问律师后,他对忠一郎的态度并没有变,虽然也当他是总经理,不过他们仍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关系,还有战俘收容所时代的日本方面代表和二把手的关系,不过房义次有时候也充当忠一郎的军师。房义次就是这样,从未主动向别人提到过他们是缅甸战友这一事实。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没有超过企业家和法律顾问的关系,因为这样能够让忠一郎内心平静。
“昨天的会开得不错。”
第二天,在饭店房间里面对面坐下后,房义次首先说了这句话。
“不过好像有客人把这次会议当成了我的表态,就是让我的长子做继承人。”忠一郎这样说道。于是房义次反问了一句:“不是这样吗?”忠一郎回答:“继承人这件事我还什么都没想过。”听忠一郎这样说,房义次只说了句“哦,是这样啊”。看来他是觉得这件事比较特殊,不方便自己主动提出意见。
这一天,围绕股票发布、在资本市场的上市,忠一郎和房义次交换了意见。
“发布股票,也就是说,NSSC的拥有者将不再是关先生您,而变成了股东。就是这样一种思路,所以要是没必要非得筹措资金的话,还是应该慎重考虑。”没想到房义次给出的是一条消极的意见。
说到这里,忠一郎不得不解释一下要把公司上市的动机。他告诉了房义次他的计划:他认为,当不想把产品限制在三明治,而要扩大到炸鸡、汉堡或者是和式快餐时,和已经拥有技术的公司合作或合并更有效率。“其中也包括收购这个方法吧?”房义次确认了一下,忠一郎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次交换意见的结果是,在房法律事务所的一个角落里,以股份研究会的名义,设置一个作业组的房间。
在忠一郎第一次与同父异母弟弟见面的那一天,预定作业组要在下午上交报告草案,这是他们作业组花了半年时间所制作而的第一份报告草案。忠一郎的头脑里反复出现的是员工会议的结论,以及股份研究会的报告。在它们交叉的地方,是战略决策。
报告草案到忠一郎手中时,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忠一郎终于有机会回想一下上午的见面,并分析起初次相见的同父异母弟弟——良也留给他的印象。“真悠闲啊”,这是忠一郎头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单词。
忠一郎自己还有他的公司,正处于很重要的接节骨眼上,他们每天都是在这种意识中度过的。在忠一郎看来,良也对事情的反应都要悠闲多了。无论是父亲的重病,还是人的死亡,良也的那种感受都跟自己很不一样。
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忠一郎自己已近七十岁,而良也只有四十多岁,他们有这样大的年龄差距。而且,自己曾经上过战场,在青年时代不止一次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自己与良也之间,还有着这样的经历差异。忠一郎对良也的母亲一无所知,不过既然能让父亲爱她,想必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在日本战败的背景下,她应该算是一位热情的女性吧。而且她通过教人插花抚养大了良也,想必还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吧。良也看起来从容不迫,是不是母亲对他的影响呢?
在思考这一点的同时,忠一郎在想,如果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是这样一个人的话,要是有时间,说不定可以跟他聊聊,告诉他自己为什么开创了NSSC。在自己的周边结交朋友,在某些时刻,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忠一郎尝试着组织到时候他与良也的交谈,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要想越过古莱特的事来推进话题,保持说服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当忠一郎关掉纽约的两家店,带着一些资金回到日本后,他处于一种很迷茫的状态: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回到大学的英文系,重新开始过去的人生,还是跟出版社等单位交涉,开始从事翻译等工作。于是他来到广岛的深处,拜访了山中。因为忠一郎感到自己有责任,应该把古莱特失去行踪前后的情况告诉山中,而且觉得汇报完毕后,自己身上的重负会减轻些许。
忠一郎之前已经听说了,山中的老家离广岛市非常远。他在广岛换乘可部线,在加计下车,然后沿泷山峡而上,路途极其遥远。而山中的老家在离岛根县很近的山林中,显得有些突兀。主屋是瓦顶的房子,以它为中心,周围有两栋建筑,都是稻草房顶,其次还有两栋墙壁为白色的土质仓库,此外还有一间大的玻璃房子,应该是最近刚建的。山中在这个家扮演着教育继承人——一名青年的角色,还做着一半管家的工作。
忠一郎跟那位青年及其母亲打完招呼后,等到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首先说到让古莱特回立陶宛是自己的判断失误,对此向山中道了歉。
听了忠一郎的话,山中对他说:“不,那是命运。对于古莱特来说,如果她不回立陶宛,去确认一下父母及兄长的情况,是无法在人生路上重新出发的。我回到日本后,终于明白了古莱特的想法。这就像日本的原点一样,而日本已经丢失了自己的原点。大家都说是因为战败了,其实不是,在这之前就已经丢失了,所以它才会发动战争。东条体制多么严重地毁坏了日本,我心里很清楚。”
后来山中的话中逐渐燃起热情,中间夹杂着手势等身体动作。
“我被叫回来,是因为太太觉得,只有大半辈子移民的儿子中,才保留了真正的日本。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直觉是对的。”山中这样说道。
“东条时代,还有战后,日本人变得自我中心、利益中心。大家都说是民主主义不好,这是大错特错。美国人在打仗的时候,反而变得更团结了。当然了,为了也犯了错误。”
在忠一郎拜访山中老家的第一次,主要内容不是忠一郎的汇报,而是山中那滔滔不绝、热情洋溢的演说。可能他回到并长期住在父亲老家后,有了很多发现,于是想把自己的发现尽早告诉其他人。
忠一郎是远道而来的稀客,所以夫人和她的独生子邀请他一起吃晚饭。饭桌旁边的围炉里面,竹枝上倒插着红点鲑,正在烤,据说附近的河里,红点鲑想钓多少就能钓到多少。饭桌上有在附近的山毛榉原始林中采回来的蘑菇,个个雪白,还有着沁人的香味。此外还有在汤汁放入咸鰤的煮油菜。在吃饭的期间,夫人说到,她想让上大学的儿子毕业后做三、四年职员,然后让他学习经营管理,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得太早了。忠一郎很坦诚地回答道:“要是没什么关系的话,日本的大企业都是主要采用刚毕业的大学生,得在上学时就好好调查清楚。”这是因为山中也没有在日本工作的经历。夫人的儿子很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希望:“不论什么公司,我只想当面看看组织的结构,还有公司的动向什么的。”山中提议说:“要是这样的话,可能去一个比较小的公司,能看看实际的经营管理,这样比较好。”
这一家看起来是个不小的山林地主,客人用的卧室竟然有两间,不过这天晚上忠一郎决定与山中睡在一起。上床后,快要关灯时,山中问忠一郎:“对了,小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的?”
忠一郎这次大老远地跑到广岛的深山里,来拜访山中,一方面是汇报一下古莱特的情况,对他表示歉意,同时也想听听山中的意见,看看自己以后该做什么工作。
“说到这个啊,我还犹豫不定的,其实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说起来觉得蛮丢人的。”忠一郎很坦诚地回答了山中的提问。他虽然没有说“自从失去古莱特后”,但他的烦恼山中能够听得出来。过了点时间,山中带着遗憾、叹息的口吻说了句“古莱特是个好女人”,由此也看得出来,山中听出了忠一郎话中的意思。
“就跟天使似的,我背地里都这样叫她。她特别单纯,还有些任性,像小孩似的,不过她的任性跟名誉啊金钱的欲望没关系,所以她的任性也是可爱的地方。”
山中这么说,每一句都大道了忠一郎的心坎上,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承受着。
“收到你写的信时,问我她的行踪,我就想,糟了,完了。她没听你的劝阻,自己任性起来了。估计她认定了不这样做的话,自己就没法进入新生活,或者是不应该进入新生活。她的这种心路历程,我非常理解。”
听到这里,忠一郎很直率地向山中道了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不,你不用道歉,没必要。”山中强调说,“其实我才该……”,说到这里,突然不再说下去了。估计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激情起来的情绪。
过了一会,山中在黑暗中爬起来,对忠一郎说:“要不要喝一点?”忠一郎很吃惊,赶忙回答说:“你没事吗?我听说医生不让你喝酒啊。”说完,他想起来,这是在纽约时从古莱特那里听来的。
“恩,现在还那样。不过这种时候都不喝酒的话,那喝酒就没什么意思了,人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偷偷地藏着酒呢,留着睡觉时喝的。”
说完,山中开了灯,对忠一郎露出一副天真的笑脸,那种天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似乎在说:要是让古莱特发现了,就要挨批了,不过既然她自己跑了,那我也要“做坏事”了。山中偷偷摸摸地在床底下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瓶子,上面画着黑色的七面鸟图案。他有微微笑了一下。这种笑容,只有度过了无数的逆境、尝遍苦涩的人,才有资格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