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京后,良也立马去见了房义次。
“您先持有股票,是个英明的决定。要是在继承遗产的时候就换为现金,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了。”
良也有些不明白,于是问了其中缘由。据房义次说,刚上市时,是高价,现在虽然有些低了,不过面值为五十日元的股票已经超过了二千日元。要是在三年前,和同行业其他公司比较,或者用纯资产的方式计算的话,最多也只能有四百日元。“总经理也觉得您盘算得很不错,挺佩服您的。”听房义次这么一说,良也急忙解释道:“请等一下,我这个人根本不擅长计算,只不过身为记者,把事情弄清楚罢了。”房义次笑着说:“不是有种说法吗?大欲似无欲,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良也感觉,这些人好像不怎么会说话。不过转念又想,说不定是自己太恐惧人情世故了,接着又担心起来,自己要以什么顺序、用什么方法来把NSSC的股票换成现金呢?
“对了,我们想跟您商量一下。您拥有的股份达到了全部的一成,如果一次性卖到市场上的话,股票价格会下降,而且会引起别人的臆测呀评论什么的,认为亲人都忙着解套了。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我向您请求并建议,要不您就这样继续下去,做个稳定的股东,不然的话,准备卖股票的时候,请您跟NSSC联系一下,一点点的转化为现金。”说到这,房义次停顿了一下,对良也解释说:“我这样请求您,是作为NSSC公司的顾问律师,这样建议您,是作为忠一郎先生的朋友。”
良也认同了房义次这部分的话,于是问他:“能替我做这些事的,是不是还得证券公司啊?”
房义次把拳头放到鼻尖,思索了一点时间,之后回答道:“是啊。我国的证券公司确实有些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不过您这种情况,不存在外汇风险,应该没问题。”良也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房义次:“我现在住的是我妈妈过去住的地方,在阿佐谷,已经老化很严重了,而且周边都建起高楼大厦了。我能不能在改建或搬家方面使用遗产?”自从良也在香港听到叶中茜的消息后,就一直在考虑做点让克子高兴的事。
房义次听说良也的家亟待改建,对他说:“您要是有这个计划的话,税方面就容易考虑了。”之后思索了一些时间,对良也说:“您可以跟我商量,不过最好找其他的律师,不是NSSC的顾问律师的人。如果我可以向您推荐我在其他法律事务所的朋友,我乐意效劳。”听他这么说,良也回答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还要和妻子商量商量,不管怎么说,我最近都会跟您联系。”这天的见面到此就算结束了。
良也打算在房子改建等方面,尽可能地满足克子的希望,想博取她的欢心。
克子听良也说了情况后,说:“哦,是吗?你怎么想的呢?”这态度是要问丈夫的意见。良也觉得这样不行,得更积极地表明自己的意见,于是诱导性地对她说:“一个方案是搬到郊外,那种有庭院的房子,还有一种方法是,暂时搬到公寓,等这里改建结束的。”
三天后,克子对良也说:“町田呀,或者南林间怎么样?虽然有点远。不过听说那里还保留了大自然,挺好的。”这让良也吃了一惊。看到良也的表情变化,克子对他解释说:“昨天,我的同学尚美,就是泷泽尚美给我打电话了。内容是,班里的一个人,她丈夫被裁员了,她自己正在做保险外交,苦撑着,所以大家想支持她一下。我当时就想到了我们的事,问她说,我们从阿佐谷搬出去的话,搬到哪儿比较合适。”
克子比良也小三岁,不过在战争期间,她远离站茶馆,住在町田附近,是在那里长大的,然后从一所私立高中毕业。她毕业的那所学校现在都成了屈指可数的名门女子学校了。克子父亲在报社工作,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里,周末会回町田。
“尚美就说了,从町田到玉川学园、新百合丘那一带挺好的,还说要帮我找找。我当时赶忙跟她说了,说要跟你商量一下。对不起,没先跟你说。”克子对良也道歉说。良也听她说到这个情况,想起克子在上大学之前,一直都是在那里长大的,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哦,是吗?这也是个不错的想法。”良也给了克子一个肯定的回应。
克子看到良也的反应,好像放下心来,就对良也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之后又邀良也:“对了,这周的周六或周六,咱们要不要去那一带转一转?”她主动邀请良也,这倒是挺少见的。
“是啊,要不咱们做便当,正好当一次野餐吧。”良也也有些在意这件事。
结果克子兴高采烈地说道:“糟了,我没有装便当的盒子。”不能生孩子这件事,竟然在这种地方都给克子带来了影响。良也开始反省自己与克子一起生活的时间:一直以来,他竟然从来没想过要在假日出去野餐什么的。不过,这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热衷于当记者的那些事了呢?正当良也在自我反省的时候,克子在一旁回忆起过去的事:“我还小的时候,那里多数都是田地、杂树林,沿着小河,一排都是水田。我上小学时,和男孩子一起,追蝴蝶啊,捉螃蟹。所以我对那种田园生活很熟悉。后来,不久就搬到了这个家,进了那种小、初、高中都有的学校,之后就没有那种生活了。不过,让孩子上那样的学校,估计是一位妈妈对社会的一种韧性吧。我现在也要过四十岁了,能够理解。”
克子在一边说的不亦乐乎,良也却很平静。良也是在一个古都长大的,那里被称为“九州中的京都”。不过在白秋的文章里,却被写作了“一座废城”。克子游玩的地方是町田周边,那里是郊区,东京这个大都市的潮流,在一波一波地侵袭而来,虽然比较缓慢,却是势不可挡,这就是时代的力量。夸张点说,良也是一个从毁灭中走出来的男人,而克子是汲取着发展的时代气息而成长起来的女人,就是这样一对男女,生活到了一起。
两个人之间估计会有某种决定性的感受性差异,可是直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有陷入这种裂痕中。
良也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太敷衍了,而这种敷衍却在某种意义上很有效。不过现在,自己在考虑改变以往这种惰性、随波逐流的生活方式,虽然是一点一点地在做。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茜的消息。
良也之所以要以战死艺术家为对象、编辑《潮骚旅人》这本书,想把这项工作当作生命事业,就是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自己这种惰性。
良也最近感到,那些在战争中生活过来的人才是在认真生活着,这个想法跟以前的正好相反。他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和良也有相同感受的人似乎非常多,在上了年纪的人中,甚至有人认为:贫穷的社会各种规则更明确,要更好。如果不看准方向的话,说不定又要产生一个可怕的国家了。
良也把自己的问题意识整理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种想法。不过,这和自己想找一个最终住处的心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良也自己也不清楚。与其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克子”。
良也和克子轮流开车,驶向町田界隈。这时,克子说了一句:“和你这样开车,这是第三次。”良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当时比较迷糊,没想到是在说他的事。于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克子,似乎在反问:“你说什么”。克子只好对他解释说:“结婚之前,你开车载着我,我坐在副驾驶席上,你带我去了真鹤看大海。之后,就是上次去赤城。”
听克子这么一说,良也觉得他们一起出行的次数应该不止就这么几次,于是努力搜索记忆,结果确实没想起来还有其他的。北海道是他们各自去的,然后在札幌会合。“原来是这样啊”,良也心中有些不安。这时克子对他说:“我感觉你现在变得好温柔啊,自打去了香港之后。”这让良也的内心极度紧张起来。
“有吗?”他只是附和了一句,之后解释说:“老爸死了,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责任,不,用‘责任’这个词并不对。而且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努力了,肯定是这样的。”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现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之后又略带歉意地对克子说:“你父亲死的时候,我做的挺不好的。正好是日航飞机出事故之后,当时我进了御巢鹰山。”
“恩,我还记得。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在社会部。”
克子的这些话,不像在说一件件事情,而是像在诉说自己的孤独。
不过克子并没有要批评良也,所以她说了“没关系”,不过这句话中那种近乎绝望的语气,让良也内心感到很痛苦。他假装在一心一意开车,心里在考虑怎么让两个人的关系重现温馨。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他感到很奇怪: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破裂啊,为什么他想的是要“重建”呢?不过他马上打住,不去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而是改变话题,对克子说道:“午饭打算怎么解决的?”刚开始克子坚持要做便当,搞成郊游那样,不过他们又没有便当盒,而且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有没有吃便当的地方。于是最终决定去那种家庭饭馆,最近在去郊区的路上,这种饭馆增加了许多。要是有NSSC连锁店的话,在那里吃也不错。
他们在横滨下了东名高速公路,然后驶过町田,停靠在玉川学园前面。他们的打算是,之后走鹤川、百合丘,上小田急沿线,然后顺路回东京。
到町田市时,克子似乎已经忘了之前的谈话,用充满惊奇的声音说道:“这里现在变得好热闹啊。哎呀,看来不常来看看就不行啊,以后同学聚会也要多参加呢。”
良也也觉得,克子说的挺对,町田界隈确实是一座城市。而且很有派头,相比较之下,位于城区和郊区之间的阿佐谷,倒更安静,甚至有点沉闷。这难道就是所谓炸面圈现象?良也对自己过去写的、说的那些事,再一次产生了直观的感受。而且,在这里,一离开市区,就立刻呈现出田园风光,这一点也与阿佐谷不同。
良也和克子在一家饭馆坐了下来,这家饭馆就位于玉川学园车站前的商业街拐角。旁边正好是停车场,可以在店里多呆些时间。
“这里住起来确实挺好,不过去公司不是太远了吗?”克子对良也说。良也心里猜测道:是不是克子想到了她父亲的情况,认为我也会提出一样的做法,工作日在公司附近租一间房,周末才回家?不过克子这个人,本来在这方面就不是个多心的人,她只是很自然地在为良也担心。
“是啊,不过我已经不是第一线的记者了,不需要早上一大早出门,晚上很晚还要搞事件追踪。这方面没问题的。”良也乐观地开导克子。
良也继续解释:町田有快车,从新宿这里,然后再回到玉川学园或鹤川,要是坐电车的话,和在东京打车走繁华街所花的时间差不多。接着,他对克子说:“咱先不说这件事,我之前也跟你提过,我在考虑要不要辞掉工作不干记者了。”
“你说的不是要辞掉报社的工作吧?”
说完,克子盯着良也。她父亲过去也是这家公司的懂事,而她自己是营业部的,丈夫是社会部的,不过她丈夫还算是她的后辈。对克子来说,估计很难想象自己的丈夫在别的公司或组织上班的情景。
“不,不是要退出报社。”良也赶忙打消克子的担心,对她解释说:“我不是要彻底辞掉报社的工作,而是对社会部老记者的这项工作有些疑问。”
这种感觉变得显著强烈,是在六月末的时候,当时由于松本发生的剧毒玻璃,死了七个人。几乎所有的报纸,尤其是遭到警察强迫的报社,都以地方署名进行报道,似乎第一通报人成了罪犯。后来,大家了解到,那种玻璃里有一种被称为沙林的物质,有毒性。良也所在报社的社会部认为,这种玻璃不是一般人能随随便便制造出来的。关于第一通报人的报道每天都在添枝加叶,可良也的直觉告诉自己,警察的搜查报告,还有各家报纸采访忠收集的材料中,很多都是“对了,那个人……”这种句式,让人感觉满腹疑团,缺少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