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忠一郎变了。以股票上市为契机,他对社会的责任意识确立起来,并促使他成了一个坚强的经营者。NSSC连锁店扩展到全国,对公司未来充满自信,并且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这是很多经营方面的杂志对他的评价。但这并不是事实。
对谁都没有说过,而且连他自己都只是极少时候那么想,忠一郎改变的第一步是和弥生的结婚。那是股票上市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婚宴结束后,当乘坐从羽田飞往夏威夷的飞机离开跑道时,忠一郎想起了作为塔之泽常务的随行人员飞往海外时的事。
那时花费的时间比现在更长。当飞机经过纽约市的上空时,机内不知为什么播放了尚松的《玫瑰色的人生》,不禁让忠一郎心潮起伏,从此的每一天就都是玫瑰色的吗?
和上司塔之泽关系不融洽,和山中认识,和古莱特谈恋爱。因为一些原因没有选择的必须照看叫做辛巴达的饭店,因而从商社辞了职。
像自己这样的人都能得到周围人的祝福结婚,并且出来新婚旅行,这种感慨随着高度的上升越发涌起。心中产生这种感慨最深刻的时候,是在戴蒙德火山口附近的宾馆眺望不断涌来的波浪的时候。
忠一郎绝对不会和弥生以及其他人提起新婚旅行时,产生”像自己这种人”这样的感慨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即便是最了解忠一郎情况的房,和他说,也肯定会被认为是因为自己在战争中差点被杀害又曾被逮捕过。
虽然事实如此,大致也没错,但解开误解是近乎不可能的。即使是忠一郎,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其实体已从记忆中消失,很不清楚。
弥生是怎么看待和自己的婚姻的呢?这可能会视今后的生活方式而定。但正因为事情一点点变得明朗,自己被封存的过去还是就那样封存起来,自然去接触比较好。忠一郎这么想着。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在战场上发生的事。
“昨天开始连轴转,现在累了吧?”他对正在浴室旁边的屋子里打扮的弥生问道。他也困了,但是因为已经预定,下午要去檀香山的商业街调查饭店的情况,所以定了闹钟,钻进被窝。调查的项目有:美国本土的连锁饭店有多少进入了夏威夷;面向正逐渐增多的日本游客有些什么样的饭店,等等。他想在东京、大阪等大城市大规模扩展的基础上,再开一家檀香山分店。为了要调查这种打样效果会达到什么程度,所以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才定了夏威夷。
婚后第三年长子出生的时候,忠一郎心中悄悄地想:像自己这种人也能有孩子啊!那时,他想到,在缅甸前线的将兵们之中,成没成为经营者另当别论,像自己这样拥有家庭的人还不到四分之一。他听说三分之二的人战死了,活下来的人约一半左右,或者身体有伤,或者精神有病。他没注意到他说的”像自己这种人”这句话的内容正一点点变化着。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自己问自己是怎么变的。因为可能的话他想把原本的内容忘掉。
到夏威夷的第二天晚上,忠一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叫做梦魔的东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即使梦到,早上起来也就忘了,所以不能明确是否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不是有关密林的梦。而像是在大城市的地下。
巨大而且又细又弯曲的管道,相互缠绕,到处都是。这个梦奇怪的地方在于,梦中的忠一郎怎么也分不清自己正站在哪里。
细细的管道里有蚯蚓似的东西,偶尔还有鼹鼠样的东西活动,但最多的是绒毛很长的霉菌,它们丛生且微微摇动着。
在昏暗中,他睁大眼睛,看到:巨大的管道对面,有什么东西眼睛闪闪发光,正朝自己过来。
忠一郎觉得那是鳄鱼。梦中,他想起有人说过,被扔到纽约下水道里的宠物鳄鱼因为有了丰富的粮食而长得巨大。
他想,这样下去会被袭击,所以环顾四周找隐蔽的地方。没有合适的逃跑路线,不得已,他藏身进了茂密的霉菌里。看起来很笨拙的鳄鱼一边发出巨大的走路声,一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经过了忠一郎面前。那怪物看起来既像哥斯拉,又像是曾经繁荣但已灭绝的恐龙。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他焦急地想:必须趁现在到阳光普照的平地去,否则这样下去会被第二只、第三只鳄鱼袭击的。
他爬出了下水道的干线。远处,几只巨兽的目光闪烁着。
不管怎么走也找不到出口。突然有又软又厚重的东西搭到肩膀上,忠一郎正想拼命叫,这时醒了。在梦里不能出声的禁忌好像起作用了。一般做梦都是想出声却发不出来,很痛苦,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场景是在大城市的地下,但印象却与以前几次困扰自己的、在密林里乱转的梦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新婚旅行才来到夏威夷,这时想缅甸前线的事可能是不行的。忠一郎这么想着。
眼睛完全清醒了,他悄悄爬下了床,走上阳台。椰子的影子落到扶手上,叶子顶部随着风轻轻摇动。
由小且白的泡形成的波浪线涌上横在前边的海边。天刚黑,因舞者们在一起表演跳舞而喧闹的沙滩已经没有人了。
凝神看去,海面直到远处都反射着月光,就像无数的萤火虫在闪闪发光一样。难以忍受光影盛宴的诱惑,忠一郎一边抑制着这种迅速高昂的冲动,一边从阳台旁边的台阶下来向大海走去。
夏威夷大海的无声光影盛宴逐渐夺去了忠一郎的思考力。他呆呆地站着。这片白沙滩是人造的,所以连有划伤脚危险的贝壳或硌脚的小石头都没有,只是由精选的砂子构成的。他连这个也没有注意,只是眺望着夜晚中一闪一闪的波浪,此时,背后只有长明灯在暗淡地亮着。他觉得,从消失了灯光的建筑间,无数白天被限制的生物正要悄悄爬出来。
他对那些无形的野生的东西叫到”现在出来没事了”,还喊说”我自己也是和你们一样的生物”。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有人说”做什么呢?站在那里的话会被认为是逃兵的啊,快回兵营”。稍后,”嗨,在那干什么呢?”听到真的有人发出声音,忠一郎清醒过来。
他重新看了下四周,注意到自己无意间一个人站在了夜晚的海边。他的面前站着两个持枪的警察。”啊,对不起。喝多了,感觉不舒服,所以把妻子仍在宾馆过来冷静一下。”他用流利的英语说着,同时又说出了所住宾馆的名字。听到这,好像认为他是住在本地的有钱东洋人,警察说:”最近这附近不太平,还是早点回宾馆吧!”随之解除了警戒。
刚要回宾馆,忠一郎就碰到了从椰影中走出来的弥生。从她的走路方法看,像是稍早就站在那里,因他走过来,自己才靠过来似的。
他比警察出现时还惊讶,不由得以有点责备的口吻道:”怎么了?这么晚。”弥生解释说:”睁开眼你就不在,担心你。走出阳台听到有叫喊声,所以就过来了。”
忠一郎很介意她是不是一直都看着自己的样子。他自觉看着大海时自己就变得精神恍惚了。
忠一郎想知道弥生看到自己恍惚状态的哪一部分。如果看到很奇怪的地方,就应该有些相应的反应。想问她,并想知道原因。
如果不做出因不安而产生的举动,就应该是没看到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分析着,他极力地抑制住没向弥生发问。
他们并排朝所住的宾馆慢慢走去。砂子在穿着凉鞋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大海真漂亮啊”,她说。听到这句话,忠一郎也被吸引得停下脚步,又朝大海望去。好像是因为月亮稍稍移动了,闪烁的波光又向四方扩散一点,更漂亮了。
他站在哪里,弥生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忠一郎说起了回忆道:”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总是忘。小时候我经常被带到箱根去。因为舅父与煤矿有关系,所以在那里有避暑用的别墅。在那里,每年夏祭的晚上芦之湖上都会放灯。”然后又回想着补充道:”刚刚海面的波光就像活了似的,有时瞬间就一下子灭了。有时又左右摇晃产生新的光亮。看到这些,不由觉得那些被放掉的灯又回来了似的。”
“你那时一定很可爱吧。”弥生说,忠一郎出其不意地被问,感慨到:”那时也就五、六岁。然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走过战场,几乎所有恶劣的事都经历过了。结束监狱的生活回国时,觉得前半生已经结束,今后就剩余生了。”实际上是觉得失去古莱特时,前半生就结束了。但忠一郎是把该省略的都省略了才跟弥生说的。
“但是,你却出现在那样的我的面前。”他说。
“谢谢。我觉得很幸福。而且越来越这么想了。”弥生平静地说道。夜深了,有点变冷的微弱海风和不断涌来发出低低声音的海浪,直接展现在二人面前。即使穿着凉鞋并排站立,弥生的身高也几乎与忠一郎的身高相同。作为女性她的体形有点偏大,但平时因她长着瓜子脸,脸很小,所以不是很明显。他计划从夏威夷去洛杉矶。
在洛杉矶,有一个人常驻在那里,他和忠一郎是同期进入以前的公司的。和忠一郎过去在纽约的立场很相似,没有上司,贸易也不是很忙,所以正等着他们去拜访。会联系以前的同事,是结婚给了忠一郎自信的表现。
那之前,虽然是自己辞去了综合商社的工作,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被大组织拒绝的人。
两个人在宾馆房间里吃着有点晚的早饭。这时,从打开的阳台飞进来一只叫声好听且比麻雀大的黑色小鸟,它露出想吃面包屑的样子。弥生站起来想喂它点东西吃,这时电话响了。是从日本和弥生关系特别亲近的弟弟打来的。她口中发出惊讶的声音。来电通知她,她父亲去买东西时在水户附近遇到交通事故,意识不清,已经被送进医院了。
“知道了,和忠一郎说一下会尽快回去。”说着挂断电话,”啊,怎么办?”说着她在床边坐下捂住了脸。
“洛杉矶之行取消。我马上订去日本的机票。”了解情况的忠一郎说着给航空公司打起了电话。
总算联系上,开始委托换票时,弥生阻止忠一郎说:”对不起,还是我一个人先回去吧。”
代替有点发呆的的他,她接过电话,”请只换我一个人的票”,说着报了名字。迎向他半代惊讶看着她的目光,她说:”我弟弟很惊慌,现在还不真正了解伤势怎么样,而且你在洛杉矶不是还有工作嘛。”忠一郎想说”不是,这次没有工作”,但却被弥生的气势压住了。因为他脑中有将来在西海岸开NSSC连锁店的想法也是事实。她是在有悠久历史的公司的经营者家里长大的,同时也是在以丈夫的事业为绝对优先考虑的氛围中长大的。
忠一郎从刚才就认为,成为经营者的自己进入的就是这种文化,而现在则更是这么认为了。NSSC事业是自己创立的,但一旦开始,事业反而会变得限制自己。而现在,弥生就发挥了那种限制的作用。
很幸运,买到了一张几乎同时起飞的飞往日本的机票,所以两个人一起去了机场。
等待出发时,忠一郎突然想起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去你那里的就是我一个人了。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下我老婆,但她突然有了急事,什么,不是因为吵架。”
说着趁机递了个眼色给弥生。
换过电话,弥生发挥经营者妻子的作用很大方地说道:”我很盼望和您相见,但有点不得已的事必须马上回日本,真的很对不起。我丈夫就拜托您了。”
已经五年没来北美大陆了,忠一郎对美国的改变很惊讶。他在纽约时,被认为是反共产主义的迫害异己分子,并威胁人们的麦卡锡主义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好莱坞或贝弗利希尔斯附近,欧洲名店林立,人们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在街上走着。
景气变好、经济发展也影响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超市多了,连锁饭店到处都是。取代支票,信用卡风行。
“看到的这些变化可以认为是美国的整体变化吗?”对忠一郎的这一疑问,常驻的来栖元回答说:”我觉得是这样。到三年前我接替你在纽约工作为止都是以同样的变化发展着。作为市场,可以认为美国是单一市场。虽然地域、宗教什么的生活样式不同。”然后问他道:”日本不是因奥运会经济很景气吗?”忠一郎回答来栖的疑问说:”这么说来也确实是这样。”同时,他想起了对下面这些事的报道:到处翻掘老旧的市内电车道;高速公路底柱林立;连日比赛的预选结果;从雅典娜出发的圣火走到哪了。
忠一郎随着来栖的提问说起了妻子弥生的事情。解释说,她父亲遇到交通事故所以被叫回日本了。听了这些,来栖说:”这样也好。你有些变了,我还担心你会因此不行了呢。”
“是吗?我还是变了啊?”这么反问,是因为忠一郎内心很平静。”啊,没有不好的意思,就是有点说不出来的超然的感觉。”来栖坦率地说。这让忠一郎很安心。
来栖元指的忠一郎”变化的地方”,是在直接经历战争的人中才会产生的特点。
他被来栖问”带夫人的照片了吗”时很不解,反问道:”没有,为什么?”
“我就知道这样。这是不行的。美国人,可以说是大家都带,可以拿这个让认识的人看,那意味着‘把你当作是我的家人交往。’”这样解释着。另外对讶异看着自己的忠一郎又说:”那是‘我心里一直很重视你’的证据。让朋友看,就像是表明,‘我就是这种细心的男人’似的。”
听到这些,忠一郎刚说:”那么做看起来像是故意的”,来栖就中途接过他的话说:”女性是只相信证据的生物,即使看起来像是故意的,即使自己不喜欢那么做,也要忍耐。做让对方高兴的事,是民主主义的做法,至少美国人是这么想的。”听着这些话时,忠一郎对来栖的那个提议觉得非常不满。
“那很可笑啊!介入越南与那种民主主义的理解不是正相反么?”忠一郎提出异议。
“啊,外交上不行,美国人认为自己的规则就是世界的规则。说起来,美国也就是个大岛国。与国境相连的是同样说英语的加拿大。虽然也与墨西哥相连,但感觉就像是很远的国家。”来栖一点也不着慌,觉得忠一郎与新员工们第一次在员工食堂一起吃午饭时一点也没变,还是喜欢争论。
一想起入公司时,两个人的身上流淌着同样性质的时间,忠一郎就觉得很奇怪。
对他来说,和来栖认识以前,自己身上就不断发生戏剧性的事情。进入公司后,也是经常处于变动之中。那是因为他和来栖性格不同吧。或者说是因为进入大组织中,自己不需要作决断,像是呆在被保护的容器中一样吧。自己还没有被接受进入其中就离开了。两人周围流动的时间的性质差,可能就是思考方式、感受方式的差吧。忠一郎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对他有好感。他认为那可能是因为,来栖虽然是在大组织中的人,但抱着舍我的代价,对待别人没有差别意识。
傍晚,在可以一览无遗地俯视洛杉矶街道的位于小山上的饭店里,忠一郎和来栖会合。他一到下午就困得不得了,所以回宾馆睡了一觉。迪士尼乐园就珍藏到下次和弥生一起来吧,忠一郎一边想着这个借口,一边连梦都没做,一直睡到傍晚。
“从这里去日本必须渡过太平洋,去欧洲必须横穿大陆再越过大西洋。从这种意义来说,就是文化终结。”
来栖一边看着忠一郎的脸一边这么说到。他是用那种表现来表示没有说话对象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