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此番再来,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想领教一下你的剑法,前段时间,我又有所得,我想看是你击剑的姿势完美无缺,还是我的姿势完美无缺。”
骆一奇颔首微笑。双方都是长时间磨炼出来的大剑客,彼此虽伺机而动,却找不到对方的一丝空隙。他们都穿着薄薄的衣袍,但他们翻飞的剑光使得他们各自具有一层无形的坚硬铠甲。他们彼此都无法穿透。白色的光圈不断地闪现,远远看去,他们俩就像两只白蝶一样交缠在一起,在这美丽绝伦的黄山之中翩跹起舞。他们剑刃的撞击声短促而冰凉,在那一瞬间,就像闪电一样在燃烧。双方举剑之时的美学原则是最高的。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粗或细,长波短波,迭相起伏……这是生命的对立。要是有可乘之隙,唯有在生命的起伏中去寻觅。整个的姿势美丽绝伦。
在无极禅师与林原全力体验着剑术的精髓之时,胡云丝毫不为所动。胡云很长一段时间坐禅的结果就是摒弃一切有关美的观念,那是能够省略一切铺陈和累赘直入本质的视角,现在,他苦心孤诣的努力终有所获:当林原和无极禅师比武时,胡云对于他们的每一招都一览无余,他可以精确地判断出他们的角度和力量,他们的真实意图,虚就是虚,实就是实,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十年前,在胡云收林原为徒之时,在一个月光铺地的晚上,两人之间曾有这样一番对话:
林原:先生,剑法的精神都是些什么呢?
胡云:唉,我还没有考虑这一层呢……大约是忘记自我吧,专注于心。心融于剑,剑融于心,剑胆琴心,物我两忘。
林原:先生,怎样才能忘却自我呢?
胡云:专注于剑本身——譬如说,我们为了制胜,就非得勤学苦练不可;为了修炼,便非得摒除欲念,绝意爱情,超越生命。我们凭一把剑来斩除荆棘,所开拓的是未知的新世界。深不可测,永无穷极。所以忘却一切,是击剑的最好途径。
林原:那——对于这个世界,你曾有苦恼吗?
胡云:当然有,人生的苦是避免不了的,但只要一提起手中的剑,我就会忘却苦恼。
林原:也就是说,你只有在练剑时,才会忘却苦恼?
胡云:应该是这样的吧,剑会让我空灵,不过一放下剑,苦恼又会在我心中蠢蠢欲动。
林原:你有没有爱过女人呢?
胡云:爱过。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诱惑时,我终止了这种诱惑,剑客是不应被诱惑的,对于剑客来说,任何诱惑都是毒药。
林原:先生,剑法就是杀人。我这样说对吗?
胡云:剑法是一种艺术。人生下来就是要死亡的,不应把人的生死看得过重。
林原:剑法,达到的最高目的又是什么呢?
胡云:我从来除了忘却就没有想到别的。但每经一战,就似乎打开了人生的一扇门扉。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但假如最后一扇门让我打开时,我或许会绝望地死去。因此,我的整个生命在于这种过程,根本不存在什么崇高的目的。
林原:这就是说,只有在杀斗的那一边,才有天国吗?
胡云:不要问天国,专心击剑是最重要的。
此时此刻,林原和骆一奇的比拼已经达到了一种迷幻的境界。双方都为对方绝美的剑法所吸引,但又力求自己冷静,不受美的诱惑。对所有人来说,林原和骆一奇像是在表演一场美丽绝伦的舞蹈,一招一式都透着一种神韵。而对胡云来说,他眯着眼睛,摒弃着某种观念,像是在端详两个黄髫小儿的对打。
一个女子悄然地潜入了。是春子。她同样痴迷于这一场美丽绝伦的舞蹈,在她看来,这样的舞蹈不可多得,她兴奋地睁大眼睛,斜倚着寺门,打开夹板,在纸上匆匆涂抹起来。她已忘了这绝美场面的实质,美丽的瞳仁焕发出一种愉悦。她的手快速地动着,只寥寥几笔,林原和骆一奇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林原是在比武吗?不,此时此刻的林原已不是在击剑,而是陷入了一种冥想。他的身体随意舞蹈着,慢慢打开,仿佛进入一种境界,一种如花开放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仿佛已不存在,他只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濒临熄灭的轻柔声音在静静地提醒他,在静静地咏叹,这声音如此细微,也如此清晰。在这样的准则之下,他突然清晰地发现以往他一直在过着荒谬的生活,他所做的许多事情仅仅是游戏而已,在很多时候,他只是在观察世人并从中自娱,而他的心、他的真实本性却丝毫没有投入。现在,他有了目标了,有了真正的生活方式,一种由神灵主宰的生活方式。真正的自我飘然于遥远的异乡,无形无影,永无止息地漫游,就像一片飘浮在空中的羽毛一样,自由自在,与空气、与云彩、与光、与声音交融在一起。
林原突然使出一个鹰状的动作。那是一种无可超越的美丽姿势。是林原在和春子目睹鹰在空中搏击的姿势后所创造的。当鹰在暖暖的气流之中凌空飞翔的时候,那样一种姿势,简直是天造地设。当是时,在山崖之上的林原和春子都被鹰的凌空搏击所震慑,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感到一种仿佛来自气流本身的眩晕感。
无极禅师的动作有点迟缓,血流如注,袅袅娜娜的,如线一样腾空升起。林原滴血的剑却已回鞘,闭眼直立,如呆了一般。山野里一片死寂。
寺门口一声呻吟。林原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立即倒吸一口凉气。春子的心口已插上一把匕首,血如春天的映山红一样喷出来,溅得裙子和画一片鲜红。
春子美丽苍白如大理石的脸朝向骆一奇,口中喃喃有言:
“爹……爹……”
林原扑了上去,泪流满面。他这才知道,春子的父亲原来是无极禅师。生命为什么如此轻易地终结呢?一种疑问复又开始如云雾一样缭绕。只有胡云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有个东西又萌动了。他也知道了春子的真实身份。他在想,这个女子会是自己的女儿吗?毕竟,在那段日子,自己也是跟阚氏关系密切的。他不敢追问,也不敢再想。觉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无答案的东西。胡云闭上干涩昏黄的眼睛,复又睁开。
十三
进入森森的殿堂之后,胡云终于抽出了十年未启的宝剑。
宝剑早已锈蚀了,斑斑点点的没有一丝光亮,如一把烂铁一般,胡云把剑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眼泪却如雨一样落下来。
胡云幽幽地对林原说:“你杀了骆一奇,你应该是天下第一剑了!”
林原已经伤透了心,此刻他已如死去了一般,连心思都变得冰冷如铁。他尚未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对这话感到心不在焉,一脸茫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从胡云锈蚀的剑和眼神里,他明显感到一股冰冷的煞气。
林原打了一个寒噤。
胡云哀哀地说:“而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地需要……”胡云仿佛一时间老了很多,虚弱得如树端枯黄的树叶即将零落。
胡云的确陷入了彻底的悲哀。他的复仇埋藏于时间的积累之中,已变成他血液的一部分。复仇的欲望塞满了他的毛孔,它比饥饿更令人难以忍耐。他一直像一个饥饿的人渴望一场盛宴一样,渴望着今天的复仇。而他每天的快感,就是想象着这样的饕餮,想象冰冷的剑锋与温软的血肉撞击时的那种无声的快感。而现在,他唯一的对手突然死了,他的剑锋再也没有明确的指向,盛宴对于他来说不再举行。那么,自己一辈子苦苦追寻的剑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原先每一天都为今朝的嗜血做着准备,而现在,目标顿失,那一把锈蚀的剑再也没有希望出鞘了。在无法完成复仇的耻辱里,荣誉也是无从谈起的。他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而是那把锈蚀的剑,即使时间使他自己归于麻木,消解仇恨,但他的那把剑依然固执地渴望鲜血。
林原嘴角现出一丝奇妙而会心的微笑。他知道逃不掉了,对林原来说,这一切来得是太自然不过了,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太熟悉胡云,深知他需要什么。在以心去对付骆一奇的同时,他就觉得自己存在着另一个潜在的对手。林原的预感是无根无据的,但又是恰如其分的。与胡云同样,林原也迫切地需要一个真正的对手。
一切看起来都不可避免。
是林原先出第一剑的。林原使出来的剑姿美丽动人,就如同春子画中的姿势一样,他原以为这可以让胡云心猿意马的。一击之下,他发现这一切丝毫不能蛊惑胡云。林原费尽心机使出的每一式剑招都轻巧巧地被胡云避过去了。
双方的精神一下松弛了,彼此间一下拉开了几尺距离,只是缓慢地使用着宝剑。双方与其说是在比剑,不如说是在沉思什么。林原越来越全力释放着美的观念,但胡云丝毫不为所动。后来林原知道,胡云有关于美的观念已完全被他摒弃,一个人,已摒弃了美的观念该是怎样的境界呢?那种光彩的生活、思维的快乐、冥想的功课以及有关世界和自我的神秘知识和诱惑等等,全会变得可有可无;那种灵魂里的禁欲之轮、思维之轮以及辨识之轮会全然停止转动,他的灵魂会变得沉重而倦怠,沉入昏睡,他的感官会更为醒觉,体验无边……林原一边想着,一边手忙脚乱地避开胡云的剑招。他有一点不知所措,只好重新拾起以前胡云教给自己的剑法。
林原的剑尖直指对方的眼睛,一步步地逼近。他看出胡云的身架如腐朽的木头一般,动作僵硬,知道对手是不会轻易让剑刺中的,心里便有一种欲望在蠢蠢欲动。林原隔着宝剑窥伺了良久,猛然一击,刺入冰冷的空气。他被一种完全刺中的心情驱使着。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背后一股寒意。
“扑”的一声,胡云的剑从林原的颈后穿出。从胡云这个角度,他几乎可以看到林原颈后绽放的血红的花朵。每一滴腾飞的血珠都圆润饱满,鲜艳夺目。拔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剑已被对方的脖子吸住,于是他迅疾地抽出。在剑出那一刹那,他听见哀恸的声音自空气中颤动而来,不是发自口中,而是发自林原脖子上的血洞。
就是在这一瞬间,林原知晓了胡云剑法的奥秘,也深信自己永远达不到这境界。原来死亡是如此地令人亲近,他曾一度体验到那种崇高辉煌的觉醒,那种敏感的期待,那种抛却一切导师与教义而独立天地的豪情,那种倾听自心神圣之音的急切愿望,那种仿佛来自回忆的欢唱,等等,原来都与死亡有关。并且,死亡原来跟性爱如此相像,就像他进入春子的体内所体味到的那种感觉。真是的,死亡原来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释放,一种极度的癫狂。
血流成泊。林原睁着临终的眼望着胡云说了最后一句话:
“师傅……我懂了!”
十四
胡云终于在后殿的玲珑金塔里找到了那颗舍利子。
后殿的佛龛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两边是平滑如镜的石壁。在山洞里,庄严地矗立着一座玲珑金塔。烟火氤氲,肃穆宁静。那座金塔凝聚在黑暗之中,与诸多不可知的因素一起,共同形成一种神秘的氛围。
胡云步履蹒跚着走近神龛,颤抖着用手移走宝塔。做这一切的时候,胡云在想的是,那个被称为“舍利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但胡云从不为所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相信自己的剑法之外,胡云已不相信任何事情了。宝塔轰隆隆地移开了,一道七彩光芒旋即射出,一颗巨大的如球珠一样的舍利子呈现在面前。胡云不由一阵眩晕,然后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
待胡云醒过来的时候,抬眼望去,舍利子已散尽了七彩灵光,躺在银盘之下,幽幽地溢出淡黄色。
当一个苦苦争斗的人陡然之间发现自己丧失了一切对手,他的苦思冥想、刻意追求、苦心经营都是一种徒劳时,他会感到心中一根寂寞的柱子彻底地坍塌。那时刻的胡云就是如此。胡云突然有一种四大皆空的感觉,真正地体味到生命的苍凉与荒芜,生命就是冰天雪地里的积薪厝火,是需要热情和毅力的。湿漉漉的石壁散发着一股寒气,胡云感到死神正侵扰着他,他的身体正在结冰。
四周突然虫鸣如泻。胡云拿起手中的剑,击向银盘上的舍利子。就在剑刃即将碰到的一瞬间,舍利子轻轻地滑动了一下。
胡云的剑居然一击不中!
胡云猝然来了精神,连续刺向舍利子,那颗舍利子巧妙地躲闪着,仿佛精灵,顺着胡云之剑在剑棱之上灵巧地跳跃。每招每式都像牵引着胡云的宝剑,吸附于剑之上的,是一股冥冥的灵气。
舍利子一下子蹦上了石壁,胡云方寸大乱,狂性大作。这个天下绝顶高手完全沉醉于剑法的演绎之中了,他的世界和心灵都已消失,占据他全部身心的,只有那颗精灵般跳跃的舍利子。胡云把毕生的绝技以及对剑法的理解都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它像一片影子一样,在黑漆漆的洞中摇摆。
屡击不中,剑在石壁之上击出一串串火花。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云的剑终于击中了舍利子。“啪”的一声,舍利子化作一道轻烟散去,胡云的剑也“”的一声断为两截。
胡云席地而坐,气息散尽,一种死亡的快意从他心中冉冉上升,慢慢地将要淹没他。
最后的凝视中,胡云看到了石壁上镌刻着的密密麻麻的痕迹,恍然大悟,刚才舍利子牵引着他的剑在石壁上刻下的,竟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如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胡云琅琅而读。然后,聆听着洞窟外虫鸣之声不断传来,豁然而朗,胸中再也没有向上拱动的欲念了。自那时起,胡云不再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不再感受苦痛,他的面庞放射出一种智慧的宁和,不再有其他意志和智慧相左。智慧和缘分最终促成了一个人的圆觉觉满。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中,随流而下,充满慈悲和同情,与万物和谐如一,是一个人,或者说,是所有生命形式的最好结局。
胡云气绝身亡。时间正是黄昏,殿外黄山桃花峰漫山遍野的树木金黄。四周空旷而宁静,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