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屠户韩道卿屈腰拣钱,已是中计。张公差忙将大棉袄脱下,往屠户脑袋上一蒙,王公差踢起一脚把他跌倒。张公差身后拔出铁尺,照手腕上打击,又照脚膀骨打了几下,打得那人大声喊叫:“乡亲们,快来救人!”王公差用脚蹬住说:“你的事犯了!
打你不算,还给你个地方。”但见铺外兵役一齐上来,绳缚二臂。
登时人报官府来了。人忙设下座位。两名公差上前打千回话:
“小的二人回老爷:此人乃是钦犯。多派几个人,押送德州去见钦差大人交批。”文、武官回答:“二位上差略等片时,我们自有办理。”公差答应,站在两旁。
县官与守备吩咐带过屠户来。下役答应,把韩道卿搭来。县官说:“屠户,把你所犯原由说清,我好差人行文解你去见大人。
内中干系我们前程。照直说,你如有一句虚假,文书轻重难分。”
屠户见问,磕头碰地说:“小人祖居河间府任邱县,父母双亡,并无弟兄。小的一人,飘流外乡,习学买卖,积攒数年钱财,娶妻许氏。丈人丈母去世,并无别的亲眷。住在此地,卖肉为生,已有三年。童叟无欺,奉公守法,不知所犯何事?他两个人买肉,并不为什么,他们动手就打。叩求老爷作主,给小的鸣冤。”
列公,这守备乃步兵出身,幼年习学武艺,拿弓把子,捕盗拿贼,数立奇功,争到守备前程——这位老爷,姓张名光辉。知县乃捐纳出身,姓周名文魁。二位爷说:“屠户,你叫什么名字?”
屠户说:“小人叫道卿,姓韩。”守备说:“周老爷,你听听名字,与来批不对,文书上写旱道青。”这位县爷一肚子臭屎,自保身家,哪管别人生死,遂即答道:“张老爷,你我何用耽此惊怕?
钦差、州官,俱是上司,德州来人拿的。不用追究,令人抬到车上。”又派地方看守肉铺。知县与守备一努嘴,早已交与内丁;送了些规矩,又求那两名公差交批。
且说张、王二公差,先跳上车去,县里的捕快丁兵全上车,半夜就到德州。官差进店歇息。那天将亮,忽听炮响,就知是开城,照旧上车押送,穿街越巷,来到州衙门外。且说德州州官穆印岐出州衙,下役跟随。张岐山、王朝凤见老爷出来,连忙上前,跪倒报名说:“拿住旱道青。”州官说:“好好好,快带他来。”下役答应,搀着屠户,来到角门。该值人喊报犯人进去。
前有两人提着脖子,推推拥拥,到了滴水檐下,一齐用力,把屠户咕咚摔在地。众役退下。州官侍立一旁,容他苏醒过来,哼哼有声。施公说:“抬起头来说话。”屠户叩头说:“小的祖居河间府任邱县,搬到辛集,娶妻许氏。开猪肉铺度日,并不为非作歹。这公差何故把小的浑身打伤,拿着个大铁尺打人。不知小的犯了何事?无赃无证,是差役错拿人了。求老爷作主释放,得命归家,焚香念佛。”磕头碰地。施公座上暗想:没有对证,如何招认?一扭头说:“如此如此,速去快来。”不多时带进一个人来,跪在一旁说:“小人是地方,在黄庄居住。李家的房后,有个韩道卿,伊妻许氏偷跑,并没音信。房子里以后闹鬼,无人敢住。”施公一摇手。地方叩头起身而去。施公发怒说:“我看你满脸凶恶,定是个匪徒!应该先打后问,姑宽恕一日,自有公断。
人来!”“有。”“带下去,暂且收监,明日再问。”下役把韩道卿收监。施公吩咐州官说:“两名公差拿犯人有功,每人赏银五两。
家口受惊,不论老幼,每人赏钱一吊,免差一月。”“是。”穆印岐答应,退步回身,出了公馆回衙。
再言施公与天霸闲谈,说些放赈红土坡的故事,又说旋风引路,掘出尸首的事,施公略有为难的意思。又说道:“本要拿旱道青,虽则是韩道卿,三字不同,看他相貌,绝不是好人。没有对证,如何他肯招认。但听得他妻许氏;姓李的妻,亦是许氏。
二许之中,或有隐情。但此事必须暗访,恨无其人。”黄天霸欠身说:“恩公这是何言,此事亦不甚难,小人情愿效犬马之劳。”
施公惯用此法,明是满心叫他去,偏说不敢劳动。天霸改换行装。施公吩咐,传张岐山、王朝凤示谕明白,一同天霸,暗暗出了公馆,直扑德州大路,关乡而去。
路上张岐山说:“将爷,咱此去先奔黄庄。”天霸说:“先访李姓妻许氏的年貌,素日的行为,合李姓的形影。访真了好上李集,再访拿韩道卿妻许氏,年纪形容。两下一对,便知详细。”
岐山说:“我们听将爷主意而行。”天霸说:“是是,快赶路罢!”
说说笑笑,来到黄庄。进村进了酒店。岐山说:“大哥,给点现成酒菜来。”酒保说:“有有有,油炸果子,全都现成。坐下坐下。我拿火,先吃袋烟。”三位坐定,忽见又进来三人,公差认得是二个看尸首的,一个是地方周义。见了笑说一阵,坐一桌,让天霸上坐,众人一围。岐山说:“周哥,你是此方地理图。有偷跑的姓李妻许氏,你可知道么?”说是:“上差你不问我,我也不说。我是此方根生土长的,谁家我不知道?偷跑的男子,姓李名贵,外号醉鬼,赶边猪为生。”岐山说:“李醉鬼赶边猪?”周义说:不错,常不在家。他住的是黄隆基的房子。管家常来往,无人敢撵。不知因何逃走?他妻许氏,真是个风流人物。不是我说戏谑话,我倒常去;男的不在家,我们就去见许氏,叔嫂相称,爱斗个嘴唇,说些皮磕笑话拉倒咧!没别事情。那许氏的容貌,乡村之中,并无二个:长细软的杨柳腰,发如墨染,柳眉杏眼,耳戴排环,容长脸面似银盆,牙齿如石榴子,十指尖如春笋,玉腕佩金镯,满手的金银戒指,金莲不到三寸,曲儿唱得更妙。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漫道佳人事艳妆,不涂脂粉正相当。
柳腰软摆风中韵,莲步轻移水里香。
一点秋波含意味,十分春色泄行藏。
有情如此谁无感,除却无情不断肠。
“这许氏岁数,今年二十六岁,他是三月初六日子时。就是一样,可恨月下老天不公平,配了一个丑汉李贵。我说并不是虚言,这里有个原故。德州城东北有位黄庄头,他有两名管家,一个叫乔三,一个叫刘德。这个美人,就是乔三包着。”
天霸说:“因有公事,酒要少吃,叫他们说去,咱好赶路。”
岐山说:“离辛集不远,咱到了就住张家店;我那里相熟,好会店主人,打听打听事情。访着实犯,好回去夸功。大人一喜,至少又赏银五两。”天霸心中不悦说:“大丈夫当求名节,赏银几两,我都不要,全是你们的。今晚我去,大事就成。夤夜我进内院,你俩在外听候。若有知会,不可怠慢,凡事要加小心。”公差连说:“是是!”正走,抬头看见辛集,直奔张家店。店小二笑道:“昨日得了美差,连被盖都不要咧!”岐山说:“昨日押着犯人回去的,哪得工夫?快拿脸水、茶壶。”“是。”登时全都拿来说:“请问三位爷,先用酒,先用饭?”天霸说:“一齐用。”
“是。”答应着随即端来说:“爷爷请用罢,这又是一只鸡,三斤肉自煮的,三斤饼随后就到,先喝酒吃肉。”张岐山想起说:“将爷,想跟我们走这一遭,还没有领教爷爷贵姓高名,哪里人氏?”
天霸微微冷笑说:“祖上家乡,不必细表,子不言父讳。愚下姓黄名天霸,初在江都跟知县。不说有名人尽知。黄某年幼习武,家传刀法,外有镖枪三支,百发百中。剿灭贼寇,飞檐走壁。方在山东,拿住红土坡贼人于六、方成。几百喽兵,全都赶散。今保钦差到此。”二公差吓得魂飞魄散,忙站起来,躬身施礼,满脸赔笑说:“我两人实无知,是失敬,求爷爷担待,恕我们愚蒙。”天霸说:“岂敢,岂敢。咱们同是当差,无分彼此,请坐请坐。”依旧坐下共饮,让酒让菜,倍加钦敬。
饮毕,三人出店,公差引路,登时来到韩屠户门口。天霸闪目观瞧:见两边有夹道,通后街,铺后就是住房。看罢说:“二位少待,等我越墙而过,听听动静,千万不可声张。”二位说:
“是是。”天霸遂走到墙根,一伸虎腕,纵身上去,轻便如猫。二公差点头说:“他的话果然不错,咱俩藏在暗处等候。”那天霸在墙上移动时,听见房中有人咳嗽。趴身轻移后坡,依房脊伏身听了一会,院中无人,移身前檐,伏身静听。屋内有人说话,咳嗽一声,娇似鸟音,说:“相公不要害怕,拙夫被人拿去,并无别的亲故,只管放心。就是昼夜同欢,也没人来哼一声!若同外人,就说你是我亲兄弟,还怕什么?奴为你常在门前望瞧。一时不见,我坐卧不安。忘了亲夫,废了人伦,总是爱你的心盛。”
又听一男子说:“自从那日瞧见你,我的魂就飞了。”天霸在房上句句听真,只气了个肺炸,一翻身轻轻落地,回手拉刀,要把狗男女一刀一个,立时杀了。事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三〇章李醉鬼冤沉得释韩道卿恶满遭擒
且说许氏勾引情郎,正说到情密之处,天霸哪里容得,恨不能刀剁两段。又听娇声说:“我的真心都掏出来了,你可别对外人说。别嫌我残花败柳,侍奉郎君,管叫你趁心如意。我那本夫姓李叫李贵,同着韩道卿作伙伴,赶边猪为生。因此人常到我家,不分内外,这就是奸从夫勾引。奸人入门,背着我夫,把奴奸骗。奴家不准,他就是要命。把奴拐到此处,叫奴家日夜愁思。那日看见相公,必是好人,你我到了一处,到老我也没二心。我叫许金莲,又叫三姐,今年二十六岁。本是屠户强占,我也没法。可喜他被人拿去,一定当堂拷打问话。”不表。
且说张岐山自从天霸上屋,忍不住叫王朝凤,托着他上墙来探听头话。只听见有男子声音,心中纳闷:屠户被拿,该剩他妻一人,哪里的男子声音?想是天霸也行苟且呢?必得下去瞧瞧,我才放心。想罢,双脚落地,咕咚的一声,惊动屋里淫妇,说道:“有人!”奸夫怕是捉奸的,急忙站起,也不要美人咧!开门往外就跑。天霸见了,一个箭步,伸手抓住,说:“你这娼妇养的,往哪里跑?”只抓得他浑身筛糠相似。屋内淫妇,大声喊叫:
“街坊爷们,了不得了,有贼了。”这一喊叫,前面看铺子的二人惊醒,连忙爬起,穿上衣服,一个使铁尺,一个使攮子,忙开后门出来,竟奔天霸。好汉一见,忙把狂生往张头那边一捺,咕咚栽倒。张岐山上前按住。天霸回身,不慌不忙,瞧见攮子,就将身子一闪让过,随跟进步,去使了个黄莺掏嗉,抓住了复又一推,咕咚摔在地下,只是哼声不止。后面那人着急,一个箭步上来,抡起铁尺,照脑袋打来。天霸一闪。铁尺打空,使的劲猛,往前一栽,天霸趁势一拳,打了个嘴按地,“哎哟!哎哟!”张岐山接着狂生,猛然想起,那两人必是看铺子的人。连忙说:“将爷别打咧!问问他们,是作什么的。呔!我们是奉钦命前来公差。你们是什么人?”二人听得这说,连忙爬起说:“我们是县中捕役,奉命看守肉铺。忽听里面有贼,哪有不管之理?哪知道全是自己人。求上差息怒,算我们在圣人门前卖百家姓。”躬身连求恕罪。天霸带笑说:“方才二位直撞过来,我若不急闪,早着了重伤。”捕役说:“不知上差到此,求恕求恕。”天霸说:“天大亮,你们去一人到县,如此如此,急去快回。”回说:“是。”
一人先到肉铺,取了几条绳子。天霸吩咐把这奸夫捆上,再去捆那许三姐。且说那三姐早听见好汉告诉县差,那一片言语,自料自己的事情遮掩不住了,听得浑身冷汗,粉面焦黄,也不敢浪叫咧!又见公差进房,知道无法可使,只得任凭差人绳拴粉项;此时衣襟没扣,把县差也招出邪僻来了,不住的给她拉衣裳,趁机摸他两乳,叫:“小娘子慢慢的,别穿歪着鞋尖。多蒙你昨晚上给酒喝;你敢是耍朋友,叫你瞒哄了许多。不是上差在外,早把你按下了。快些走罢,好给你我对词去。”拉过奸夫,拴在一处。霎时天亮,招惹得闲人齐来观看。也有说武禄春宦门弟子,不该这样下贱的;也有骂淫妇欺夫偷汉的。
众人正围着看笑话,忽见狂生的寡母跑来,见儿子犯法,一阵子大骂:“武禄春好小子!放着书不念,干出这无耻之事,看你怎么见人!”又骂声:“小娼妇!我好端端的儿子,叫你这无羞的小娼妇,引诱坏了。你心下何忍!”骂着赶上去就打,被众人上前拦住。
又见县中那名公差回来,望天霸说:“将爷,我们县主说,多多拜上。县主有皇差,不能面会。令派大车一辆,马一匹,护送兵四名。这还有点茶资,望你将爷笑留。”言罢双手送过。天霸一见,笑而不言,望着岐山、朝凤说:“你们两哥替我收着罢。”张、王闻听,满脸赔笑接过去——是一大包银子,真是喜出望外,入了腰包。黄天霸换了衣服,说:“我先骑马回州去见大人。你们随后押解速走才好。”二公差回答说:“将爷,诸事交给我们俩罢,放心先请。”县役引领出门,好汉上马,一抖丝缰,骑马如飞而去,先回德州。且说天霸沿路加鞭,早进了德州城,来到公馆。正遇施公办理公事,看见天霸,满面堆欢。天霸单腿下跪,口内称:“恩公。”把以往从前细禀了一遍。施公点头说:
“此事已定,且请坐下,多受辛苦。”黄天霸侍立一旁。
且说二犯人的车到州衙门首,那些同事的,见张岐山、王朝凤得了差使,上前问明白原故,无不欢喜。岐山叫声:“曹头,你去替我们回一声,好交差销票。”曹头点头说:“交与我罢,少等片时。”言罢回身进衙。不多时只见他笑嘻嘻出来说:“你二人大喜,官府很喜欢。少时出来,就带你二人去见钦差大人。”说话未了,只见州官乘马,带领跟役出来见了。朝凤、岐山带奸夫淫妇,跪在马前,把以往从前的事回明了。州官闻听大悦:连珠般说:“好好好,起来起来。快着快着,带他们去见大人。”言罢打马先走。青衣喊道说:“闪开,闪开!太爷来了。”吓得军民人等往两旁一闪。张、王二人,带着差使下役,跟随来到公馆。州官下马前行,率领犯人,来到仪门,知会门上,通报进去。不多时传出话来:“外面当值人听真,钦差大人吩咐了:州官急速回衙,全班伺候。大人立刻上州衙升堂理事。”穆印岐连声说:“是是是。”急忙回身出公馆上马,带着众人先回。内丁又吩咐:派执事全班,伺候搭轿。“哦!”该值答应。忽见仪门大开,走出贤臣,上了大轿。地方吆喝,青农喝道,来至州衙堂口落轿。州官、三衙跪倒迎接。施公摆手,二人站起。
施公转上升公位坐下。三班喊堂。堂规已罢,站班齐整。州官、三衙站立公堂左右。施公吩咐:“带奸夫、淫妇!”“哦!”三班答应,跑至堂口,大叫:“原差呢?带奸情!”张岐山、王朝凤一人站着,一人进角门,高声报道:“犯人当堂!”外接声,公差来至月台,手提铁锁,往前一撂,又往后一拖,把二犯咕咚摔倒,跪在地下。施公说:“抬起头来。”两旁施威。奸夫淫妇战战兢兢,一齐抬头。施公细看奸夫:年岁不过二十上下,白面焦黄,两眼垂泪,相貌透着斯文。又看淫妇:虽是惊恐,尚不甚怕,香消粉退,暗藏春色,不过二十多岁,象有淫行,举止不稳。施公说:“武禄春,要你实说原委。若要虚假,立刻就动大刑。”武生见问,垂泪说:“我父举人,早已辞世。剩下寡母孤儿。子不言父讳。文生武禄春,自十六岁入泮,今年二十一岁,闭户读书,不敢招灾。隔壁住着韩屠户,他妻许氏太轻狂。他夫被捕役拿去,家内无人。文生一时心昏,被勾引过去,说些淫词,勾引邪情。我想要跑,被他闭门拦住。这是实情,并无虚假。”言还未了,许氏听得,真气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忘了在大堂上咧,大声骂道:“娼妇养的!别混赖人。你常从铺前来往,见了奴家,就发浪声。几次调戏,我不理你,怕人耻笑。你见我夫被拿,你才安不良之心,夤夜跳墙去行奸骗。奴家不准,大喊救人。”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