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算是出生在官宦世家。我的曾曾祖父,官至前朝大锦朝的右丞相,曾祖父也曾做过礼部尚书,到我祖父时,只捐了一个小小的知县,而我的父亲,听说也曾捐过一个副团练使这样的职位,只是他生性疏懒,做了没几个月就甩手不干了。
父亲一生痴迷兰花,他把我们住的宗族里的几间房子改名为兰轩,在里面植了几百株各色名贵兰花。父亲日常最喜欢做的就是侍弄品评赏鉴那些兰花,或者是对着兰花饮酒吟诗做对,或者细致地画出兰花们的千姿百态,再或者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耐心地等待花开。
照理说靠着祖上分下来的产业,我们过日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怎奈父亲不善生计经营,大部分的钱都花在购买收集各种名贵兰花上了,很快我们家就穷困窘迫起来。因为住的房子是宗族里的祖屋,不需花钱,再加上族里的兄弟不时帮衬,我们倒也幸福平安地过了几年。只是兄弟毕竟已经分家另过,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兄弟总不能一直帮着养家,所以越到后来,我们家就越发的穷的要过不下去了。
我母亲也出生官家,虽然只是庶出,但从小聪明漂亮,深受她父亲的喜爱。只是我外祖父一眼看见父亲,就知道他这个人胸无大志,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不忍女儿跟着受苦,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奈何母亲铁了心的坚持,外祖父这才勉强松口,但对母亲的宠爱,也因为母亲不解他的苦心渐渐地淡了。后来我家穷困,外祖父因为母亲当初的违逆,对我们再没施过援手。
母亲一个官家小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如何能过得了清苦的日子。刚开始的时候,靠着爱情的滋润支持,还没觉得什么。到后来衣食都无着,只仗着瞧人眼色借贷度日的时候,母亲终于受不了了。
母亲终究是个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日子过得再难她也没有和父亲大吵大闹过。那贫穷的痛苦和看人脸色的耻辱,她深深地埋在心底。她只是越发的沉静,眸子也越发地深不见底。
痛苦在她心底日积月累,没有渠道可以发泄,没有人可以倾诉,终于在一天山洪暴发般地绝了堤。
那年我六岁,就要过年了,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望着静悄悄冷清清的兰轩,我问母亲,咱们家怎么不挂红灯笼?
母亲低头问我,“霜儿很想在家里挂灯笼么?”
我重重地点头。
母亲说,“霜儿若是喜欢,娘亲便带你买灯笼去。”
我欢呼雀跃,小鹿一样跟在母亲后面蹦蹦跳跳,雀鸟一样对着母亲叽叽喳喳。那天的太阳十分的暖,母亲牵着我的手,一直微笑着,不时温柔地看看我,却没有说话。
那天我们买了好多大红灯笼,我看着母亲把它们一个个地挂上,我迫切地盼着天黑,天黑时,灯笼里的蜡烛都将被点上,暖暖的红光会照亮整个院子。
那晚的菜色很丰富,屋里烧了火炉,红红的炭火燃起蓝幽幽的小火苗,升腾的热气烧暖了整个屋子,暖气熏的兰花的香气更加的浓郁芬芳,弥漫四周。
父亲喝了很多酒,酡红的脸色与外面的红灯笼一样红。母亲一直温柔地笑,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的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冲母亲傻傻地笑,饱了。
母亲带我来到院子里,我仰着头,看着灯笼一只一只地被点亮。橘红的光柔和地晕散开来,暖暖地照在母亲的脸上,湿冷的冬天顿时温暖如春。
母亲点蜡烛时,离灯笼很近,烛光在她眼中一跳一跳地燃烧,照亮了她美丽的眼眸。我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高兴,“娘亲,你的眼睛里也有两只烛光在跳跃。”
母亲柔柔地笑,我霎时觉得橘红的烛光远没有母亲的笑容暖洋,我也跟着微笑起来。
我们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我和母亲,任凭灯笼的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静静地聆听着远近各家爆竹声劈劈啪啪地响。
我们进屋时,父亲已经醉了,趴在桌上喃呢。母亲拿了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我看着母亲倒了杯父亲喝剩的残酒,从怀中掏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抖着手倒入酒杯中,然后晃了晃酒杯。
母亲的脸色很郑重,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这让我很恐惧。我不敢出声,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动作。
母亲端着酒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光,让我的心咯噔一下慌了,我抖着唇,轻唤了一声“娘亲!”
我的呼唤起了作用,母亲举到唇边的手又放下,大颗的泪珠跟着滴进了酒杯里。然后,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母亲仰头一饮而尽。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语不动。
母亲轻轻地放下杯子,俯下身来微笑:“娘亲吓着霜儿了么?”
我眨眨眼睛,母亲的微笑没能像以往一样安抚我,却让我更加的恐惧不安。我惊恐地凝视着母亲,听到她轻轻叹气,多年来累积心底的悲伤痛苦,一时间全从她的眼底涌出。汹涌澎湃,滔滔不绝,瞬间淹没了我。
我睁着惊惶的大眼,不能呼吸。我听到母亲低声喃喃,“跟我走吧,霜儿还是跟娘亲走吧,娘亲不忍你独自在这世上受苦。”
母亲的低吟像魔咒般攫住了我的心,我一下子明白母亲要做什么,我本能地吓得使劲挣扎,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眼前渐渐模糊昏黑。
就在我快要彻底沉入黑暗时,听母亲轻轻说了句,“下不了手啊!”脖子忽然被松开了,新鲜的空气马上挤进来,呛的我不停剧烈地咳嗽。
母亲倒在地上,不停地痉挛,白色的泡沫从她口中连绵地喷出。她的眼睛里溢满清澈的泪水和无尽的哀伤,脸上却浮起了惯常柔和的笑容。“霜儿,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能一直陪着你。”母亲盯着我挣扎时敞开的颈脖侧面,那里有一个新月形的暗红色胎记,母亲曾多次神色复杂地抚mo过它,所以我记得非常的清楚。母亲盯着我的胎记,断断续续地说道:“娘亲本该一直陪着你的,你和别人不同,娘亲却自私地走了,霜儿,原谅娘亲,原谅娘亲…”
我拼命地咳嗽喘息,惊惶地望着地上的母亲,我觉得很冷,身上像是破了无数个洞,丝丝地冒着寒气,全身不停战战地发抖。那时候,我就只是发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本该叫醒父亲,我本该出去呼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的母亲,那个总是对我和煦地笑的母亲,那个温柔地唤我爽儿的母亲,我静静地看着我的母亲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什么都没有做。
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我本该生活在阴冷黑暗中的,那暖暖柔和的光,不属于我。我要了那温暖的光,母亲就走了。我不该要红灯笼的,我不该要的。
从那时起我一直都觉得冷,我的手脚身体,再也没有暖过,我一生的热度,都在那个暖洋洋的大年三十夜里耗光了。
我为什么要挣扎呢?母亲,您为什么就不再狠狠心呢?既然您已经带走了我全身的热量,带走了我生活的希望,你为什么就不再狠狠心带走我呢?
母亲,您怎么就忍心让我独自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