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借路为忻客
卿君赶走了所有的人。
然后蜷在刚刚醒过来的那张床上，双臂抱膝，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以一种最接近母体的姿态来掩饰埋在心底的战栗。
这么多年，久到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忘记。
可终究记了起来。
靇铎穿过窗棂进来的时候，便是看见这样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女，两层白衣顺着肩胛漫过脚踝延伸到床下，入眼是浓墨宣泄的黑发，柔亮盈丽，软软的沿着身体蜷成的弧线，把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与外界凝成一种抗拒。
久远时空中，山水如黛，像花瓣落入水墨，却未惊起半点涟漪。
就像是没有人能驻进她心里。
“可是想起了什么？”靇铎从空中浮下，坐在她对面的花架上，此刻的他显得耐心十足。
仿佛过了很久，才见对面的少女动了一下。
总算是有了知觉。
卿君缓缓抬起头，那样空灵而淡漠的声音，像是看遍了人世生死，是可以直达人的心底，沁凉如玉。
“我，我不知道……”卿君的声音已是哑的不成样子，眼睛有些红，迷茫，困顿，焦虑，但却没有流泪。“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愿意再想起的，她跟我一样，两颗心都是疼的，怎么揉都好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卿君一手扶着胸口，谁都没有看，只是自言自语，像是急于寻找着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让难受淡一点儿。“我原以为报了仇就解脱了，然后你送我来到了这儿……可是为什么他也会死，我们不一样的啊……她跟我不是不一样吗……你是灵王，你知道为什么吗？”
少女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漉漉的，但泪终归是没有落下，那样认真的眸子，美丽的面庞，仿若砸落心底的哀伤，看得叫人惊心动魄。
靇铎像是被蛊惑了，慢慢集中精力，小心翼翼的开始探寻那一段被封在卿君灵魂深处的记忆，连同她自杀的原因，一点点儿，晕染开来。
画面一直到十四岁都是美好的，普通少女的人生，像一朵雏菊静静开着，等待绽放……然后是车祸，漫天巨火随着汽油的爆炸膨胀，终止一切。几年的迷茫，不断地噩梦与药物治疗，继而惊恐仇恨与步步惊心的报仇。直到走上法庭平复一切的解脱，到自杀。
短短的二十四年，对不知自己存在了多久的靇铎也只是弹指瞬间。
瞬间便幻灭，对他来说，确实没有什么。
“既然已经忘了，又何苦再想起来。”靇铎皱着眉头，显然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语气生涩而不自然，“我送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再羁绊于那些过往，若是连这些都受不了，还不如直接让我收了你的魂魄，人世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很痛苦，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你若再这般，倒是让我白费了力气。”
“我……”卿君转过眼来看他，什么道理自己会不懂呢，但也仅是懂而以。“人神总是不一样罢了，再怎样的命运，于你也只是游戏一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儿与父亲，一天之间，都没了……”
“无论你何时来，他们终归要走。”靇铎总算明白，竟是钻了牛角尖，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人和神确是不一样的，他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去悲秋伤月，靇铎忽然间有些迷茫起来，很多很多年前，或者更早，在他还没有成为灵王的时候，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只是个普通的人。
可是靇铎早就不记得了以前的事。
千百年来，时光不断重叠涡旋，他已孤单了太久。
房内重归静默。
距晌午的事已过了很久，春日夕阳敛着余晖已坠落山涧，没了踪影，除了偶尔闯入的鸟鸣，偌大的白府，再无人声。
没了支柱，很多人的命运，也没有了根。
卿君倚着头又坐了好久，脸上渐渐归为恬淡，眸子中也终于有了光彩。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又进入了不知今年昨息的混乱，闯不出来才封闭起自己。然而前世连着两年的心理治疗总归是有了效果，人世匆匆数十年百代而过，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已经重生，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我没有事了。”卿君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已不见了灵王的身影，无形的状态，总是来去随心，每一种存在，想都会有他自己的快乐吧。卿君有些自嘲的笑了。
封闭了半日之久，卿君走下床来，少女的闺中，是萦绕在鼻端的淡香，没有太过奢华的装饰，盈盈端端，甚至可以揣测出已离开了的她的性子。卿君素来是谨慎的，只是刚过来一天，甚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慢慢走了一圈，这才坐回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敲打着镜面，发出细微声响。
明黄的铜镜被打磨的很细，略微有些弧度的镜面将人照的有些失真，但仍可准确的分辨出她现在的样子。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只一眼，卿君脑中便浮出这样一句话来。
窗外氤氲的余光打在镜面上，形成亮亮的反光，侧头看去，一颦浅笑，两弯峨眉。
真的，很美。
卿君偏着身子，一点点打量着镜中的人，从泼墨的长发，到莲瓣似的脸庞，至每一根素白的手指，微光之下，透明般晶莹。陌生的时空，陌生的身体，除了灵魂，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全都没有了，她所熟悉的一切，也直到这一刻，才算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卿君并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所以也只是片刻，便恢复过来。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颈子上，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勒痕。
虽然不怎么清晰，却还是隐约可现。约莫两指宽，斑驳落错在莹白的颈上，看痕迹，应是被绸缎之类的东西勒住颈部窒息而死。青紫周围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所以最有可能，她是自杀。靇铎不在身边，卿君也只能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来略作判断。
醒来，太子守在床边，不让自己单独呆着，而后是父亲凌乱的尸体，歃血的铠甲，以及神智陷入混乱之时的那个女人……卿君若有所思的回想着醒来后的一切，脑中一刻也不停的转着。
忽然听得一声脆响，像是什么被踩空，卿君回过神，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隐蔽处一扇半开的小窗，和一抹慌乱的发尖。这算是，监视？
还是怕再次自杀吧。
卿君有些无奈，只得推开门去。
“叫白莺进来吧。”
落日的余晖将门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影便愈发单薄，显得有些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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