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轩,凝碧阁。
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公子坐在桌旁,脸上带了与年龄不若相称的老成,正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忽然有人掀帘进来,也是个一袭白衫的公子哥,身形修长,眉目极美,眼神深邃而散漫,较先前坐在房中那个沉稳的男子来说,后进来这个,身上多了一丝落拓不羁的风流佻达。
“你也一个人喝闷酒?”南宫澈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江逸尘旁边,自己斟上一杯,“真是少见。”
江逸尘有些疲累地笑了笑,转身看着他,“这次叫你来,是有正事要说。”
“嗯,说吧。”南宫澈一点也不奇怪。刚才凝碧姑娘差人去通知他,他就知道辰这小子肯定是碰上什么难题了。
“我最近碰上点麻烦。”江逸尘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日子也怪他自己,把心思都放在查探那个汤瑾儿的身世上了,疏忽了家里的生意。前一阵子孙掌柜跟他提起朝廷要成立水陆司的事情,他也没怎么上心。结果这两天,水陆司前脚刚成立,他的麻烦就跟着接踵而至。
说起来,他们江家原本是入仕的,自打爹辞官从商开始,借由爹从前积累的官场人脉,打的便是官商的旗号。江家每年有一大部分的生意是向京城供给粮米货物,甚至有不少是要送到宫中的贡品。所以江家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仅次于南宫家,也算是甚嚣尘上,官宦、商户都要趁他几分薄面的。
但是这个水陆司一成立,似乎并不买他这个官商的帐。甚至传出风声,要把官商的帽子摘了,放到杭州的苏家。
江家的生意也莫名其妙的出了许多岔子,粮米、生丝等货物收不上来,京中好几个熟客拒了他的单子,运输环节也出了问题,不断有货物遭劫或被盗。就连一向与江家走的很近的那些官宦们,似乎也有意无意的在疏远他。就说吕知府吧,以前绝对是有求必应,而现在,江家货物失窃的案子都好几宗了,吕知府虽然表现的还是很客气,但敷衍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他不是没做过功课。他也暗中查过,水陆司的两运督察使姓丁,与他们江家并无什么过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真的有些疲于应付了,一个汤瑾儿,搞得他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去想。直到到现在,一切都还全无头绪。
看着他愁肠百结的样子,南宫澈心里有点诧异,这完全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么……
“我觉得关键还是在水陆司这个衙门。”看他那么难受,他就大发慈悲提点他一下吧,“你认为这会是朝廷的偶然之举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宫澈虽然整日里如闲云野鹤,但是水陆司成立的来龙去脉,他早就弄的一清二楚。
当今圣上虽然宏图大略,但生性多疑谨慎,之所以迁都到北京,也是因为不放心北方边防。但是南方毕竟是经济繁茂之地,商贾富户众多,他自己这龙位本身就是抢来的,又怎么能容许这些地方势力暗中滋长壮大?
水陆司成立就是当今圣上的意思了,是专门到南方来监视、遏制地方富贾豪强势力的。之所以设在扬州,是因为扬州地处古运河航道和长江航道交汇的枢纽,水陆运输发达,是商家必争之地。而扬州南宫、江、赵、蔡四大世家,又以南宫、江家为首。
江逸尘警醒地看了一眼南宫澈,胸中豁然开朗。
这水陆司绝对不仅仅是压制一下漕帮草寇这些人那么简单。同时他清楚地很,南宫家有世袭爵位,家有璟雯在宫中为妃,南宫澈的大伯,也就是南宫麒的爹仍在堂上,官至户部尚书,是万万动不得的。
这么一来,江家自然就被推倒风口浪尖上了。爹毕竟是过世了,他家的官商地位本来就有所动摇,现在要想保住这一位置,他必须要想办法处理好与水陆司的关系。
为今之计,必须要放低姿态,首先不能与其他几大世家,尤其是南宫家过从甚密。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一眼南宫澈,道,“那么……”
“放心,我这里自然会帮你安排打点好。”南宫澈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会心的笑。
“嗯。”江逸尘轻轻点点头,看着南宫澈洒脱俊逸的脸庞,心里暗暗生出钦佩之意。这小子,天天养在家里做个吊儿郎当的公子是有点屈才了。
至于剩下的,江逸尘望望窗外如水的月色,大概就得等到他亲自拜访过两运督查使丁茂中丁大人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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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副堂主,堂主,不好啦!”
一个小厮满头大汗的跑进来,陈正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回禀陈副堂主,昨天我们闭门一天,商户们十分不满,都闹到两运衙门那里去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陈正阳处变不惊的笑了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漕帮的重要性。
“可是两运衙门今天就张了榜,说是盐帮也可以运输货物……”
“盐帮?”陈正阳凛了脸,盐帮向来只负责运盐,与他们漕帮井水不犯河水,两运衙门出这样的规定,岂不是存心和他们过不去?
“还有……”
“还有什么?”
“两运衙门也在组织船只、车马,参与漕运……”
“什么?”陈正阳猛的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歩青在一旁一言不发,看来是被他猜中了。陈正阳这一次,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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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辣的,没有一丝风儿,要把人晒晕似的。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
煖雪在后面撑着伞子,看着主子一路小跑的往码头那边奔去,自己根本跟不上她的脚步。
小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早上才和姑爷吵了一架,这会子又说要到码头上去,这大热的天儿……
绫罗这时候也顾不上热,她得赶紧到码头上去。之前她是误会他了。
今儿一大早,在园子里碰见急匆匆的福禄,说是少爷吩咐他通知各商户备船到码头。她反应过来南宫澈是要自行组织漕运的时候,立刻跑到书房里去表示反对。
她不明白漕帮怎么会做出闭门停运三天的决定来,但是现在的境况是,漕帮处境艰难,她都担心歩青是否是应付的来。他居然还煽动商户组织漕运,岂不是雪上加霜?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他看她焦急的样子,有些不解。
“这样歩青会撑不住的!”
“你担心他?”南宫澈闻言抬头,眯了眼,一双美目眸光冷冷,睥睨地看着她。
绫罗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她和歩青的关系,跟他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她索性梗了脖子,“是!”
这女人还真是够胆量。
南宫澈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逼视着她的双眼:她竟敢当着他,她相公的面,亲口说她在担心另一个男人!
一种奇怪的情绪噬咬着他的心,让他突然产生一种要把面前这个小人握进掌心捏碎的冲动。
然而她也正直直的瞪着他,眸子清冽,光明正大,没有一丝畏惧和心虚。
“哼。”他终于是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意,冷冷的甩袖走出门去。
“你这个狭隘的男人。”
她在背后说的那句话,声音不大,字字分明,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停住脚步,狠狠地握住双拳,才控制住要把身后这个女人扔出去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除了愤怒,再次飘过那种奇妙的情绪。这一次,他分辨的很清楚,是嫉妒,刻骨的嫉妒。
南宫澈站在码头边,迎着日头仰起脸,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却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上在书房里,她说的那句“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气冲云霄。他心里陡的起了一阵烦躁,于是吩咐了福管家几句,转身离开了。
而不远处,刚刚赶到的绫罗看着他冷冷离开的身影,心里闪过一丝内疚:早上那话,她未免说的有些重了。
想来南宫澈也不像是会为了个人恩怨而报复别人的人。况且她在他心目中,大概也没那么高的地位吧。
绫罗在他走后,兀自坐在屋里寻思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了:闭门停运这种馊主意,肯定不可能是歩青想出来的呀。她懊恼地拍拍脑袋,组织商户自行漕运,非但不会让歩青陷入困境,反而有助于他及早掌握漕帮主动权。
所以说这一次,她又误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