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将至的时候，连清领着梓云在暗香坞随处的转转，这时候梓云才首次看见暗香坞的招牌。纯红木的质地，上头还有未打磨平滑的凹凸，树木的年轮也是一圈一圈的参差漾开来。那苍劲有力的“暗香”二字一看便知并非专业匠师们雕刻的。那牌匾的下方还提了一行诗词——雪经清寒蝶未知，暗香谁遣好风来。是摘自李淳的《早梅》。这诗句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知晓的。因为李淳并不是诗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位并不怎么受历史与百姓所喜欢的皇帝。天下百姓只道皇上该如何精明的执政，从不去管皇上是否为一介才子。梓云要不是从小痴迷于创作戏文，遍读了各类的杂书，他也是断不会知晓的。梓云心内赞叹，将那两句诗念出了声，道：“连大哥果真是才华横溢。”
连清先是一愣，随后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才扑哧一声笑开，道：“哦，你说这个啊，这可不是我写的。我连清是一介莽汉，可不懂这些。这题字和诗句都是出自我一位好友之手。往后你在暗香坞住下来便不乏机会碰面。”梓云看着连清说起这位友人时的神色，浅浅的察觉到了那人的重要，便听连清笑着继续说：“我常说的那些个道理全是拜他所赐。他这个人啊，是这世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戏痴。那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知惹得多少人发笑。”连清惊觉自己说得太欢乐了，赶忙的打住，笑呵呵的解释：“这人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他前些日子去荆州游学了，不知几日能回，若是回了他定会来我们暗香坞的。到时候我还准备着让他给你编一套戏文的。”
梓云微笑着听，间或眼神回应连清几句。心中却是羡慕。这样能拿出来毫不造作的与人夸奖的好友他竟是没有一个。想着不觉又念起了阿五，心里是愈发的寂寞伤感。
连清见着他暗下去的眼眸，换了个话题，问：“除了唱戏，你可还会什么？像吴绍肩能抗，慕云的厨艺尚且能入口，大盖子能收拾收拾院子，影儿这个小姑娘能将杂乱的花圃打理整洁……类似的，梓云可会什么？”
丁梓云从小便养在翰林学士府的深宅大院里，又是家中幺子，这些活儿他哪儿会？即便是出去了教坊，那也是有书童跟着伺候的。纵使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也是无需他做这些的。梓云面上一红，垂首小声回答道：“唱、坐、念、打。还有各种乐器都能涉足一二。”
连清哈哈笑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看来是与我一样的大闲人嘛。”笑过又道：“无碍无碍，只要与我一样不给他们添麻烦，帮了倒忙就成。哈哈……走了，进去吃饭。”
暗香坞里的晚餐仍旧是和睦温馨的欢快气氛。梓云破天荒的在李慕云的劝说下再添了碗。
夜幕完全降下来时，暗香坞里灯火全部点起来，大红的灯笼上还是宫廷仕女图，再晚些时候，客人陆陆续续的来了，与云水阁不同的是，这里的客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大多是寻常的一家几口。即便是有稍显贵气的公子小姐，那也是通身的书卷气。梓云站在大红柱子旁看着，面上挂着笑意。这流于最底层的才叫真正的戏曲吧。
抬头见吴绍画了脸正冲他憨笑，他也回了一笑。是他从前不曾有的温和模样。他见那些人都入了座，便去最前边的上座为他们添茶水。那人穿了墨绿色的衣服，上乘的缎子，甚至反着光泽，一张脸也长得很是英挺。梓云只管匆匆的看了他一眼，发现那人也正瞧他，他不慌不忙的垂下眸子，礼貌的为他倒了茶水，添了些瓜子便下去。心中带道，定是个达官贵人。转念便又忘记。在高台边上占了座，靠着梅树听戏。
今日暗香坞唱的是《羯鼓录》中的选段《望春风》。他还记得父亲大寿时，他亦是唱了《羯鼓录》中的选段，只因为父亲崇敬玄宗皇帝。梓云忽而就想到一个词来。物是人非。那日父亲的笑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笑声和那句“望大唐再兴”却是言犹在耳般的响亮存在。他十三岁便去了教坊，早年与父亲怄气，不曾回家看望过，好容易沉淀了下来，却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他还未能尽儿子的孝道，人就已不在。梓云轻声的哼唱也慢慢的停了，眼眶里热得难受。他深吸一口气，生生把泪吞回了肚子里。想转移自己的思绪时便见那边有人叫着添茶。梓云提了热水过去。见着原来是那穿着墨绿色袍子的男子，恭恭敬敬的将茶壶提得老高。清凉的茶水流泻出来。发出叮咚的清脆响声。毕了，那人忽而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云水阁的事情发生在先，即便是知道来暗香坞看戏的与云水阁里的不一样，梓云也仍是对这样的贵族公子哥儿没有好印象。他不想搭理此人，又碍于那人是客，便胡乱的道：“我叫采袖。”说完提着壶看似乖顺的站了会儿，看这位客官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和要求。
那人却是无声的笑了笑，用眼角扫过梓云，那是比林郝放肆的打量全身的眼神更加的让人不舒服。那种高高在上的玩味很让人懊恼。梓云咬牙追问了句：“客官可还有何需要？”
那人摇摇头，双眼是盯着台上，却分明没在看戏，那唇角的笑仍旧紧紧的挂着玩味。
梓云感觉别扭，急急的转身走了。这样的人能少相对一秒便是一秒。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遂人愿的。戏散场的时候，影儿兜里揣着几定银子来。笑嘻嘻的推给梓云道：“一个长得和你一样好看的大哥哥让我给你的。说是今晚的赏钱。”
连清擦着手过来，看了梓云手里捧的银两，那银子翻转过来的底部分明标识着此乃官银，那打赏银子的人是何等的身份那也是能知晓个大概了。他淡淡的问：“你怎样与那人认识的？”
“只是应他的要求为他添了两次茶水而已。也无话语啊。”
连清将梓云手里的银子拿了大半出来，道：“契约里有写你们收的赏钱要匀三分之二给暗香坞。”说完便走远。
是人都能看出来连清是生气了。梓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看着手里的一定银子，想了半晌都没明白。最终是问影儿，“你说连大哥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影儿睁着圆圆的眼，点头。
“那他为什么生气？”
影儿煞有介事的思考了会儿，道：“不知道。以前姐姐们也收到过打赏，却没见连大哥这个样子。”
听完影儿的话，梓云似是有些明白连清为何会生气了。他是害怕从前的事情重演而抗拒着这些吧。虽说受到打赏这种事情并非梓云能够掌控的，连清这脾气起得有些莫名，但是梓云还是能够了解他的心情，一切全部源起于他那颗为戏曲歌舞竭力保留着的一方净地。于是梓云心下留意，往后会尽可能的避免这种事情的再次发生。一方面确是不想因为自己而给连清和暗香坞增添麻烦与不快，另一方面也是梓云对于连清这些坚持的赞同。他颠了颠手里的银子，问影儿：“影儿最喜欢什么？”
小姑娘认真的想了想，抬起头来时，还是一脸的迷茫，她回答道：“我不知道。”
梓云笑了，“比如想吃什么？或者想要什么玩意儿？”
“嗯……”影儿沉吟会儿，道：“影儿不挑食，什么都吃的。”说完露齿，笑得天真，“不过影儿想要一支风筝。很大的那种燕子风筝。”
梓云摸摸她的头，自语道：“现在也的确快入春。三月的时候我给你一支好不好？”
小姑娘的双眼瞬时闪亮，眼角扬得老高，一脸的雀跃，“真的？！梓云最好！”
“那坞里的其他人想要什么？”梓云找了张石凳坐下。
影儿腆着肚子想。半晌只摇头。“不过吴绍一上街就盯着古斋里的狼毫笔瞧……嗯……李慕云……他的衣服都破了，我觉得他一定想要一件衣服。大盖子，”影儿一双眼转了个圈，十分努力的回想，“大盖子可能想要银子！哈哈哈……因为他老叨咕穷。”
“连大哥呢？”
“连大哥……不知道。连大哥大概想我明天就把全部基本功都练熟了。呵呵……”
梓云站起身，习惯性的掸了掸衣摆，道：“都是这银子害得连大哥不高兴，我们明儿个把它用光光怎么样？”
影儿鼓着嘴，眨巴眼睛看他，许是不明白这男人说话的跳跃，更没明白为何要把这银子花了，从前姐姐们得了打赏都是小心再小心的攒起来的。不过她那么小的孩子自是还不会执意的去纠缠一些问题的。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少顷就舒展了眉头，点头说好。
第二日梓云看着影儿把该练的动作都练好了，与连清求了半天，终是将她带了出来。连清对影儿是很严厉的，只许了他俩一个时辰的时间。梓云本就是想将这不该自己独拿的钱全部花掉，换成大伙儿想要却没能买到的东西。一个时辰是足够了。影儿牵着梓云的食指和中指，欢快得像只小鸟，一路上便在咯咯的笑，不停与他说话。梓云这才突然深切的感受到，或许想要在一片淤泥中独身纤尘不染是极难的一件事。看看云水阁的奢华，再想想暗香坞的拮据。他不自主的抿了唇。
“这里这里。古斋。”影儿拖着梓云的手往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里跑。她的个头恰好与柜台差不多高，她踮起脚趴在台面上，向老板喊：“老板，给我狼毫笔。”
那店家瞄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旁的梓云，蹲下身从底层取了支毛笔出来。如上边一直所说，梓云虽是长在书香世家，且自小熟读杂书，却是对这些个作为才子必需勾勒的细节甚是不拘。因而，关于这毛笔怎样才算好，怎样才算差他是没底的。他接过老板递来的笔。拿在手里不知从和看起。那店家一眼就看出这人定是不懂，随口的嚷：“这笔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要不是看着公子一身的轩昂，定是个读书人，我才不会拿这样的好东西给您瞧。所谓好笔卖给识笔人嘛。”说完观察他脸色，见梓云松动，他问：“怎么样啊，公子？这可是上好的毛笔。给您包起来？”
梓云正掂量，问：“这多少钱？”
话刚落，影儿便拉他衣袖，指着外边的捏泥人，红着脸问：“梓云我想去看看那个。”
梓云轻轻一笑，给了她几个铜板让她去了。
那店家见女孩儿走了，道：“客官这笔三十两银子。我见您是新客，给您个实价，二十八两。您以后多光顾。”说着便殷切的看着梓云。
二十八两？他身上统共才三十两。抬头道：“老板再少些吧。”听着语气用词就知道是个不常出来逛的主。
老板见他有意要买，心中合计了下，举起五指，道：“二十五。是再少不得了。要便要。”
“哦，什么笔如此金贵？”一个头凑了过来。他见了梓云先是微微一愣，扩大的瞳孔好半天才回复正常。尔后朝他作揖道：“真是巧。又见面了。”
梓云一头雾水的盯着来人瞧。这人他并不认识啊。
那人见梓云一脸迷惑，补充道：“在荆州。”
几乎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厌恶的皱起眉。在荆州见过他的只能是在云水阁里风liu快活过的金主。纨绔子弟！他口气冷下来，“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说着眼也不移的，对那老板道：“麻烦您给我包起来。”遇到与云水阁有关的人与事他便不能淡然了，连那笔的价格都没再在意，只想着拿了笔早些离开。
哪知那人却是激动的抓住他的手。两人都觉突兀。笔“啪嗒”一声落在柜台上。
那人咳一声，对老板道：“这笔笔杆虽打磨的平滑，却是仍旧铬手，笔头与笔杆的交接处也处理的粗造，”他边拿着笔在水里划了一圈，手指捏起笔头，道：“这毫散开了来参差不齐，入水了自是不成圆润尖角状。还有，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粗硬的狼嚎能算上乘？如此毛笔，你说是你们店的镇店之宝，是太抬举了这支笔，还是太贬低了这家店？”
那老板见遇见个懂行的。便是没了声响。粗着脖子道：“那您是要更好的？”
那男人转头看梓云，征求他的意见。
梓云却是不想理会。抓过那毛笔，对店家说：“就要这支。您给个实价。”
那店家眼睛在男子身上偷摸的飘过，道：“一两银子。”
梓云深吸一口气。三十两与一两的差别。却是只要懂行人的几句话。梓云不再还价，抓了毛笔，扔了银子便走。影儿正欢喜的捏着泥人儿来寻他，正一头栽进梓云怀里。梓云赶紧扶住她，说，毛笔买到了。
小姑娘只是笑，又抓了梓云的两根指头往前面蹦跳。
这边仍站在古斋门口的男人见着那小姑娘，脸上露出笑意。自语道：“这或许就是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