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山之所以叫兔儿山,是因为它是兔儿发现的。我对起名字这事儿一向不拿手,哪怕对象只是一座山。
兔儿山并不像它的主人兔儿一样纯粹。兔儿山重峦叠嶂,物产丰富,水木明瑟。
可纵使它的无边风月也无法改变它人烟罕至的事实。经过近三年的查访,我确定兔儿山只有我,白马与兔儿三只动物。当然,如今我自愿地承认神也是动物的一种。
于是每一****都与兔儿闲话家常,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四季更替间,浮云朝露。
春天,风和日暖,红情绿意;夏天,流金铄石,沉李浮瓜;秋天,风清月明,林寒涧肃;冬天,雪虐风饕,银装素裹。
我将熏赠的那株桃花种下,平白也算多了个念想,终归有个正经一些的精神寄托。那桃花煞为争气,生根发芽起来不仅是从容不迫,还偏生很讲究些效率。如此我便更加费心费力地去浇灌它,还特意自兔儿泉引了水过去。如此兔儿便不再被我允许在兔儿泉屙尿了,他怨念得很,好几回想把那满树的桃花采了,酿个我赞不绝口的桃花蜜。
我自是要同他斗争到底。在兔儿山的日子便是如此,连这番无聊的游戏也成了生活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当然于我这般有追求的上神来说,生活尚有更重要的一部分,那便是蹲在那桃花前诉说衷肠。我总爱将桃花幻想成熏的模样,然后自编自导一些老生常谈却催泪的段子,大抵便是后花园私定终身之类,同那株桃花演得甚是欢畅。当然那株桃花的感觉我就不晓得了,我只见它身上留下些透明的树脂来,想着八成是叫我感动得留下了泪。我这般越演越是着迷,后来竟有些不能自拔了。只是有时也不免伤感,因为说到底我连熏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楚,唯记得一角青袍在我眼前飘啊飘,如此当真叫我生出些怅然。
兔儿三年如一日地教导给我他作为一只兔子精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如从前我娘坚持每日灌输给我她作为一个兔子仙的生存经验和总结。我就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了从幼女到少女的蜕变。
那一日是初春,百卉含英的好日子。我与兔儿正在山头数蚂蚁,却突然间天地变色,风狂雨骤,雷电交加。等我俩寻到山洞躲雨,兔儿升起一堆火后,我与兔儿却同时尖叫了。——我竟突然间长成了一个身姿曼妙,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
只是此刻仍有些许的美中不足,那便是,我的衣裳撑破了。
我虽然勤奋,也自诩聪明,道术方面却似乎不甚有天分。娘修炼了三万年,法术只能算是中等。我作为她的女儿,不过修炼了八千年,也就只能斗斗一般小妖了。娘一直赞我聪明,同我说八千岁前会这些已是十分了不起。每到此时爹爹便笑笑,只是会赐给我许多的法器防身。都说来人界历练是法术精进的一个契机,无奈除去同羽哥哥一起的一两个月,我却在这兔儿山呆了近三年。兔儿同我说,清修便是清心寡欲地休息,于是这三年我养精蓄锐,一直同兔儿孜孜不倦地探讨一些关于世界关和价值观的深刻命题——诸如人伦,诸如审美,诸如张长李短。
于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老气横秋且天资聪颖的上神。直到后来我才幡然领悟,原来我的老气横秋与天资聪颖只是相对于娘和兔儿来说,而我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论娘这个兔子仙还是兔儿这只兔子妖,他们都是一只纯粹的兔子。当然,关于我的这一番大彻大悟,也是后话了。
如今,我十分欣喜地发现自己成长为了一名老气横秋且天资聪颖的成年上神。
只是,纵然是这样,我仍旧只能扯着片芭蕉叶匍匐回到了我与兔儿居住的小屋——衣服乃是财物,修行期间,不可变。
我羞涩地问兔儿:“你瞧我如今生得如何?”
兔儿红着双眼睛瞅了我很久,然后摇晃着他那头长到腰际的白发,嘟哝着小嘴道:“虽说是奇怪了点,却也不丑的,娘亲你莫要伤心哦。”
兔儿这三年来一直唤我“娘亲”。我数次让他改口,他都不依。于是渐渐地我就放弃了这个念想。
这三年来我在不断的探讨中向兔儿妥协了很多东西,唯独在审美这方面,我却一直坚持认为兔儿是有先天缺陷的。我自然不会听信他的恶意中伤,我决定出山。
我背着上山时带的三个包袱,牵着那匹臃肿得有些像猪的白马,去同那株快满三岁的桃树辞行。
兔儿在我后面慢吞吞地一步一挪,他舍不得这满山的鲜草。
那匹白马在这三年的漫长岁月中,也与兔儿山的鲜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此刻它打着响鼻,也耍性子不肯再走。
我无奈。回想自己三年前的那番雄心壮志,日往月来,俯仰之间,三年已矣。再看看自己,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我温玦怕是再难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神。
我朝着那株桃树流下了几滴悔恨的泪水:熏哥哥,玦儿如此不出息,当真是无颜见你啊。——
再这般同兔儿在这兔儿山厮混下去,我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我狠了心,强行驾了一朵加厚的云,晃晃悠悠地将连同我在内的三只动物一同带下了兔儿山。
颇耗费了些时日,总算磕磕碰碰驾云到达了联谊镇。这是本仙子开始修行的地方,我一向是善始善终的,所以笃信修行要在此处终结。
这一路走来,惊觉人界愈发混乱,打听后才知:魔君与九天帝君那一战还未结束。这一战不仅耗时冗长,战况也是激烈,直打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人界深受其苦,地震洪水不断,搅得百姓苦不堪言。好在当今皇帝是个难得一遇的明君,平头百姓才得以在这般乱世下苟且偷生。
云绯,我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久远却熟悉的名字:你的周郎当真成了一代明主呢。——
重回人界后,种种前尘往事均爬上我的心头。羽哥哥和二哥哥不知何处,熏哥哥是否依旧在毓秀山种桃?还有娘亲和水神爹爹,他们有是否一切安好?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涩,我在兔儿山避世三年,险些乐不思蜀,却不知这三界究竟变换到何样境地!
我收了云头,牵了白马,抱着化成真身的兔儿立在叠翠楼门口。
不想三年乱世,叠翠楼繁华依旧。
从前的壮汉打手迎上来,“哪来的乞丐婆子,可知叠翠楼是什么地方?!闪开,别挡了生意!”
唔,三年过去,我竟只由小乞丐变为了乞丐婆子,这当真是一大打击。
——
此时我穿的是一件自己连夜赶制的衣裳。这衣裳是用从前一件大红和另一件大绿的袍子拼接起来的。因为我不擅女工,所以针脚粗斜,剪裁粗糙。加之我连日赶路,许久不曾洗一把脸,头发也油乎乎地黏在脸上,此时看起来大概委实不像个神仙。
兔儿小声朝我嘀咕:“娘亲,你还不信兔儿的话?你如今当真是生得奇怪呢!”
我扯一把他脏得有些发灰的毛,“若不想被认出是妖怪,就给本仙子闭嘴!”
白马又打了一个响鼻,近年来,它养成了打响鼻表示不满的习惯,令得我总是怀疑它鼻子生了毛病。
我转身欲走,却有一个腻忽忽的声音飘过来,“慢着,听姑娘声音委实动听,可想来叠翠楼唱曲?”
是金三娘!我回头看她,见她仍旧风情无限,三年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盯着我瞧了好久,面色愈发明朗起来,“咯咯……三娘瞧姑娘这背影就觉着是个风liu人物,不想细细一看,啧啧,这俊俏模样,竟比三年前的红衣姑娘还要胜上不少,”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谄媚地朝我笑道:“好姑娘,你来了我们叠翠楼,保管吃穿都用顶好的!跟着三娘,只消开口唱个小曲儿,你便能红遍全城!”
我不禁心头发寒,她何时看出我会唱曲?
“好姑娘,像你这般花容月貌,不好生打扮实在是可惜了!快随三娘上楼去好好梳洗,三娘看中的,绝不会错!你一开口,便是那夜莺鸟儿也比不上……只是卖唱而已,叠翠楼的客人可都是有身份的人!”她继续鼓吹着我。
明知前方是个坑,可无奈的是,我此刻竟很想一头栽进去。——换身衣服,好生打扮,我当真是很想瞧一瞧自己梳妆后的模样啊。想我温玦仙子离家三年,如何不期盼衣锦还乡?难不成要平白给水神殿附近的小妖们看笑话?
兔儿用他的小爪子狠狠地挠我,同时将他那双红通通的小眼珠子转得飞快。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心。
我狠狠地一掌朝兔儿拍下去,然后坚定地对三娘说:“我卖。”——
大不了收拾清爽了后我就逃回水神殿!
身后,白马又打了一个响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