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九天,不想昔日一别,回首已是千年后。
此刻我再无玩乐的心情。水神爹爹虽说是无碍,但毕竟是为魔君所伤,怕境况不见得很好。
娘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只是那张小脸仍旧惨白,面上满是焦虑。她虽因忧心水神爹爹而勉为其难答应,却再三强调绝不见神后姑姑半面。这倒是让我心生狐疑。按理说,娘对神后姑姑不该如此忌讳。而且,不单是娘,我回忆当年觐见神后姑姑的情形,似乎连水神爹爹对她也不甚待见。
这当中定然又有颇多纠葛吧!
“弟妹,我等便送你母子到此。你一家三口好好团聚一番,我等便不打搅了。”
“别过火神君上。”娘嘴上答应着,脚步没停止往前,看样子早就迫不及待。我也心系着水神爹爹,同火神一众打过招呼,忙跟了上去。
琼碧池我从前不曾来过,今日一见,倒是九天难得的清幽场所。应了它的名,琼碧池水碧如翡翠,是疗伤顺气的圣水,能够享用乃是极大的殊荣。水神爹爹此刻端坐在池水中,双目紧阖,面色倒是平静的。我见了心上不由一松,娘却仍旧“扑簌簌”落下泪来。
“宿……”娘轻蠕樱唇,言语间满是心酸。她几步奔到了水神爹爹跟前,“宿,你感觉如何?伤得可重?你睁眼瞧一瞧,我同玦儿都来看你了……”
水神爹爹的眼皮微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眼,“茹醉,你来了……”他扯出一抹笑,看似极淡,那笑意却是从心底发出的,“宿无恙,让茹醉担心了……”他伸手握上娘的,然后逐渐裹住,神色温和淡然,“玦儿呢,快过来让爹爹瞧瞧……”
“爹爹……”我的心忽地变得柔软,好多年了,我们一家不曾像今日这般。只是不知道如今二哥哥身在何处?还有大哥哥——
从前我实在顽皮,却不知爹与娘心中的苦。
我噙了泪,展开双臂将爹爹与娘环住,“爹爹,玦儿长大了,玦儿以后定然不让你们担心……我们一家,再也不要分开……”
爹爹却笑了,“傻玦儿,长大了哪能总是赖在爹娘身边……”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厚,字里行间全是爱怜,“我有你娘陪着便极好,我的玦儿定能找一个好归宿……”
……
爹爹每日需在这琼碧池中泡三个时辰。时候差不多了,我与娘便扶爹爹出来,往临近琼碧池的琼碧居歇息。此刻爹爹半躺在雕花软榻上,脸色好了不少,“玦儿,你成年后头一次来九天,不能坏了规矩,还是去拜见一下帝君和神后才好。”
“这……”我迟疑地望了望娘亲。她微垂了脸,看不清神色。
水神爹爹却又笑笑,“你娘亲需在此处照看着,玦儿便独自去吧。”
我忙答应下来。想来他们分离许久,定有些体己话要说,我虽是做女儿的,留着也终归不好。只是,去见神后姑姑倒让我有些头疼。那些礼数当真是烦人得紧,全不若在爹娘身边随意舒坦。
“慢着,”待我要到门口的时候,娘却叫住了我,“玦儿,你成年后初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万不可被笑话了去。”她一伸手,却递过一套新衣,嫩绿色,却不知比我身上这件要好看上多少。
我接过来细细打量:这衣裳分为三层,最里面是件抹胸,奶白色,无甚点缀,质感却是极好。再外面便是绿色的长裙,只这抹绿却是极嫩的,恰似初生的柳絮,俏生生的。不知这长裙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摸着极软,且光洁,上面绣着几只奶白的栀子,惟妙惟肖,我甚至隐约闻到那栀子散发出的点点馥郁,更是与那抹胸相得益彰了。这衣裳的最外面则罩了层轻纱,穿起来后便似笼上层雾,恰似一团流动的浮云,娉婷袅袅,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
娘带我去内室换好衣裳,又帮我一头乌发束起来。仍是简单的一个马尾,一直垂到膝盖,娘却梳得恰到好处,紧一分则嫌死板,松一分则显凌乱。娘不喜涂脂抹粉,她同我说:“我的玦儿天生清丽灵动,若是用了脂粉倒掩盖了天然的颜色。”她在我眉间轻点一记朱砂印,然后细细打量我一番,嘴角一勾,便露出两个笑涡,“好玦儿,娘自负美貌,如今见了你却也要自愧不如了。”
“娘莫打趣女儿了……”我一把搂住娘亲的脖子,作势要同她打闹。娘笑一笑,却将我轻轻推开,“难得费了那么多精力给你打扮,莫要把衣服弄皱,白费了为娘我一番心血。”
“唔……玦儿为何要出这风头?”我仍有些不解。娘虽极爱美,却一向不喜搔首弄姿。
娘用纤纤食指点了我的额头,“我要让那神后知道什么才是绝代芳华!她同我们玦儿比起来,却是连提鞋都不够!”此刻她却顽皮地向我眨眨眼睛,“你爹爹当年可是出名的美男,我同他生出的女儿,岂有不艳压群芳之理?”
我不禁满腹牢骚,敢情我成了娘亲向神后姑姑示威的工具!——却不知娘与神后姑姑究竟结下过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二
倩碧宫正殿。
我立在门口,等着宫娥通传,一边忍不住偷偷往里瞟了几眼:
大殿正前方自然坐着神后姑姑。只今日的倩碧宫却分外热闹了一些——火神,风神,羽哥哥,毓秀山白鸦一族的寒公子,幽篁洞长老无战……但凡神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却都是在的。他们分立在稍下手的地方。奇怪的是,这殿上不见帝君。
过了许久,直等到我几乎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有宫娥出来传唤。我忙低下头,装作羞怯的样子。看来今日来得不巧,低眉顺目一些总不会错。
这殿上却出乎意料得安静,只回荡着我走路的声音。我不由生出几分紧张,难不成我穿得有什么不妥么?还是我的发式过于随意?这么一想,却连步子都僵硬起来。这一众依旧不出声,静到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于是我将头埋得更低,一边在心里忐忑着下一步要怎么做。
“鹞儿……”
神后姑姑猛然开口,却不知此时我正在神游。闻言一惊,我一个踉跄,竟不小心踩上了自己的裙摆。眼见得就要摔个狗啃泥,我在心里叫苦不迭:惨了惨了,这下可是颜面扫地!却突然,身上一轻,我竟被一个男子从后面抱住了。——
说是男子,是因为我见到一角绣了蟠龙纹的紫袍。
“温玦妹妹,走路怎得如此不小心?”有声音从耳后传过来,极富磁性,却带着些许挑衅和取笑的意味。大殿上一时无言,连神后姑姑方才说了一半话都给噎住了。
此情此景,除了那狂妄自大的懒虫,却还有谁敢如此?难怪方才殿上气氛诡异,他怕是一直都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不禁觉得羞极,跟着我很好玩吗?摔倒了很好笑吗?何必咄咄相逼!这个鹞当真是小气,看来对当年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我强压了心中的恼怒,不露痕迹地推开他,反扯过一脸笑容,“温玦谢过鹞殿下。”道谢时,我却并不看他。
此时我仍旧低着头,也不知鹞此刻的神情。他似乎脚下一顿,大殿上顿时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一时好不尴尬。
“玦儿许久不曾来九天,姑姑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却是神后姑姑打了个圆场,“快让姑姑瞧瞧,如今生得了怎样的花容月貌。”
“是。”我微微福了身子,这才乖乖地将头抬起来,一边莞尔一笑。也不知我究竟美到什么程度,总之神后姑姑是愣了一楞,反应过来后,已是满脸堆笑:“玦儿竟生得这般绝色,有了你,我同你娘这当年的‘神界双葩’怕就是名不副实了。”
“神后姑姑谬赞了。”我尽量表现得滴水不漏。
“我倒不信,当年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竟能出落得倾国倾城?”那个讨厌的声音却又响起来。话音未落,那袭紫袍已三步两步跨到我的面前。
一双凤目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满含着审视和不屑,比之千年以前,这当中的倨傲更甚。我虽心中不爽,却也不好发作,只好回瞪了他,嘴角却仍挂着那抹笑,好掩饰心中的不快。
“哈哈……”半晌,他却是展颜。——
若说熏哥哥是清幽雅致、温润如玉,羽哥哥是俊朗飘逸、气质如兰,陵那破小孩是冷若冰霜、艳若桃李,那么鹞的美则是张扬的。他一笑起来,比那盛放的姚黄魏紫还要敛人心神,似乎每个毛孔都带着蛊惑。
“总算瞧出几分当年的影子,鹞还以为温玦妹妹不过去了趟凡间,却把仅有的那一点灵气都给丢掉了……”他像我挑了眉,神色恣肆得很,全然不顾场合。
虽生了副好皮囊,说出的话却委实惹人厌,我索性不再看他。真不知这样的性子,一千年来是如何代理的帝君之职!
“鹞儿,”神后姑姑终于发话了,“莫要同妹妹玩笑。你们俩亲厚我瞧着自然也是高兴,只是你温玦妹妹累了一天,你带她下去歇息可好?”
“鹞谨遵娘亲的话。”他答应着,一边却朝我勾了嘴角,脸上满是戏谑。
我不禁蹙了眉头——看来今日少不得又要同这鹞殿下斗智斗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