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时分,羽哥哥却来了。
“玦儿,熏还有两日便要大婚,你……”他面色黯然,眼神中似有隐忧。
我不知如何作答。
说不在乎么?明明整日魂不守舍,失魂落魄到饭都吃不下。
说在乎么?这场婚事分明是场政治联姻,熏的一举一动,皆牵扯到包括水神爹爹在内的整个阵营的利益,这当中利害,岂是我一句话便可更改。
——
最重要的,我从来不曾是熏的谁,熏亦也从来不曾说他厌烦无眉。
他待我好,他也同无眉亲近。我却以什么立场去反对。
难道还要似从前那般傻傻地说声“喜欢”,再一次次被礼貌拒绝么?那当真是傻绝痴绝。
我扯了丝笑,“我的感受,却与这婚事无关。”
“玦儿,羽知你心中难受,可是熏又何尝没有他的无奈。”
我闷闷不开口。
羽哥哥复言:“玦儿,你如何知道这当中缘由。当年我、熏还有庄聊及将来,庄意在济世惩恶,却英年早逝;我只求自在逍遥,却身系凡务;熏,他只求闲云野鹤清淡一生,却被推上风口浪尖争夺帝位。他的命运一早被写定,他是天定的帝君,萤石昭示的三界之主。世人都以为此乃荣光,却不知熏之心酸。亲厚之人为护他一一离去,除却我同庄他再无深交。他从来面带轻笑,只因那是对自己的保护,亦是对他人的保护。玦儿,熏是关心你的,他不愿你受到牵连。我同他,都欠庄太多……”
羽哥哥仍在继续说着什么,我却再无回应。
无奈,每一个人都道自己无奈。
我只是不懂,既然活得那样累,为何不去争取一番?世事当真如想象中的那般不可变更么?
他只是不愿。
若他当真喜欢我,却如何会在我面前揽着无眉?却又如何仅因无奈便交换了自己的婚事?
他纵然怜我,惜我,却大凡是因为大哥哥。大哥哥因护他而死。他的心中有悔恨,亦有自责,却将所有都回报到我身上。
因了大哥哥,他们一个个都对我那样好。他们喜欢的更多的,是我作为庄的妹妹这个身份,却不是我温玦本身。所以现在,他们要我谅解,要我顾全大局,却不会因为迁就我放弃其他。
熏,他只是不爱我,既然不爱,又何需我的体谅?
我愣愣地坐着,没有表情,不发一言。
羽哥哥终于放弃,他叹一口气,“玦儿,我不知你同熏之间发生过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皆缄口不言,却叫我看得委实难受。羽亦是无奈,你同熏皆是羽在意之人,羽只愿你们将来无悔。若是你们当真不愿,就算是叫羽助你们……”他语速忽地加快,继而又神色一黯,“罢了,你好好想想吧。婚事将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羽都会支持。”
他伸出一双大手,似是想再揉一揉我的发,却终究是中途垂下了。
我知道,虽不过短短三载,却已改变太多。
我们都回不去了。
二
这九天之上的萤石乃是上古圣物。太初帝君定下圣谕,历代帝君人选皆由天定,通过萤石昭示。只是一万多年前九天一场大战,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上神或是灰飞烟灭,或是游方世外纵情山水,只余下三大上神同幽篁、毓秀两族而已。如此我便极少听到有关萤石昭示的传言了。
今日听得羽哥哥一言,我方晓得熏才是天定的帝君,却不知为何这一万多年来执掌乾坤的却是帝君皓。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有迹可循。
——帝君每万年需得经历一个大劫,却鲜少有不能通过的。传言帝君皓三万岁时的大劫便是勉强度得,四万岁却终究未能逃脱天谴。他度劫之前必是早有了打算,欲将帝位还交给熏。否则,鹞必定要重蹈他之覆辙。
只是神后姑姑委实争强好胜了一些。难怪娘亲骂她自私自利,她替鹞向我求亲,却如何没有拉拢水神殿的成分?
不过这世间蝇营狗苟的何止她一个?熏虽为天定帝君,却依旧要靠联姻幽篁洞来扩大势力以获取胜利。这天上地下的权谋争斗大抵大同小异。
只是——
熏,他真的愿意吗?
我在乎的只是这个。他真的愿意吗?
更深了。人静了。
头顶的萤石散发了青蓝的光,给九天的一草一木均蒙上一层飘渺。葱茏也好,荒芜也罢,萤石亘古不变,神界却已沧海桑田。单单是一个昭示,却影响了太多。
静好拿了一件凤凰羽织成的斗篷,“玦儿姐姐,加件衣物吧。”
“这斗篷哪里来的?”
“唔……”静好撅了一张小嘴,“是鹞殿下谴绿翘仙子送来的。我瞧着倒是厚实,将就着给姐姐用倒也不错。”
“凤凰羽如此贵重,岂能收下?”
“不要岂不便宜了那个鹞殿下?姐姐,你可莫要被他一件斗篷收买了去,唔……”静好不经意地对了指尖,“熏殿下才是最关心的姐姐的。”
是么?我轻笑。
静好便是这样,认定了熏好,便是他送一根襄武草来也是最宝贝的。
多好,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可以单纯地恋上一个人,可以不计后果地跑去说“爱”。
如果我可以,如果可以,如果,我再若静好那般天真一回,我是不是会倔强地跑到熏的身旁,任性地哪怕是无理取闹地叫他退婚呢?
曾经有一个巧笑倩兮的红衣女子,临终求心爱的男子一个怀抱,却终究是没有得到。她说不悔,可是她真的没有遗憾吗?
我想不是。
若是我,我会抱憾九泉。
可巧,她灰飞烟灭了,这世间再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一干二净。
是不是也只有若那般,我才能超脱?
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不知为何便觉得冷。近些日子身子愈发得疲乏,回想起从前那个跳脱的温玦,我竟觉得形象模糊。那样旺盛的精力,真不知是从何而来!
自那日椿萱河的重逢,我的热情便一点点地熄灭。后来的反弹亦是假装,如今,我连那点假装的力气都没有。
一遇上熏,哪怕误了终身,也甘之如饴。他是我的劫。
微风渐浓,送来一股清淡的皂荚香。
萤石的光依旧淡淡,不知是否花了眼,我竟看到窗外站着的一个瘦削的身影。一角青袍在风中微微地摆动,美得若一场梦。是梦吗?不是梦吗?
我竟觉得心快要跳出来,手足失措地跑出去,连斗篷掉落都顾不上捡。静好初时还担心地在身后唤我,后来却笑了。
熏,是熏,他一来,可是真的要误我终身?
如此,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