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
这个女人。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打过我,
又疼着我爱着我的女人,
这个风里雨里霜里雾里的女人,
把漏洞百出的日子缝缝补补的女人,
这个挑水的女人,背柴火的女人,捡枯菜叶子,
的女人,酿酒的女人。这个栽瓜种豆的女人,
割麦的女人,在大洼上刨洋芋的女人,
挖苦苦菜的女人。这个在秋天甩响连枷的女人,
簸秕子的女人,搓玉米的女人。在冬天的,
旷野上扫走最后一批枯叶的女人,
这个编背篓的女人,搓草绳的女人,绑扫帚的,
女人。这个栽树的女人,摘果子的女人,
这个纳鞋底的女人,拆洗被褥的女人,
绣枕头的女人,剪窗花的女人。这个牧羊的女人养牛的女人,喂猪的女人,穿行在琐碎家务中的女人这个流泪的女人,微笑的女人,叹气的女人这个在土地上跪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慢慢跪下去的女人。这个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和忏悔的女人为另一个女人接过生的女人。为另一个女人,梳头、洗脚、剪指甲,穿上寿衣的女人,这个眼睛花了、头发白了、耳朵背了,皱纹密了、腰弯了的女人。这个汗水流干了血榨尽了,生命耗光了的女人,一生只活了一个叫“胡同”的村庄那么大的女人我叫“妈妈”的女人,疼着我爱着我的女人她突然用一根死亡的猛棍把我迎头打倒把我挖空。挖空——
《阳面和阴面》
母亲撒手走了。从此,
我们的生活有了阳面和阴面,
阳面的我们含着泪水!摆上祭菜、水果,
焚香,烧了一些纸钱,
阴面的母亲是否吃过饭了,
是否在一堆灰烬中拿到了一沓沓钞票?
阳面,凄冷的风一直在吹,
一场雪融化,又一场大雪融化,
春天还是来了,缓缓地,
爬上了最高的山顶,像一个呆笨的老人,
我们擦干眼泪,藏起了悲伤,
开始运送粪肥、打磨农具、准备种子,
阴面的母亲是否藏起了孤独,
开始为春天忙碌?。
《母亲再也不会醒来》
母亲睡熟了,从一辈子习惯了的,
土炕上,挪到一张冷冰冰的简易木板床,
——平静、安详、微微倦怠,
一轮彤红夕阳倏然落下西山。我知道,
母亲再也不会醒来,
她从容、坦然地给自己含辛茹苦的一生,
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母亲睡熟了。我战栗着跪在她身边,
捏着她冰凉的手,想让她慢慢地战栗起来,
热起来。我多么渴望母亲能像以前一样,
听到我们进门的脚步声,
会一骨碌爬起来,亲亲孙子的小脸蛋,
拍打我身上的尘土……
我多么想再听听她一直停不下来的哮喘,
咳嗽,在深夜里磨牙、呻吟,
间或打呼噜,或者在噩梦中的胡言乱语,
可我的母亲睡熟了,
——平静、安详,微微倦怠,
她再也不会醒来,
不会睁开眼睛,看看她眷恋的这个世界。
《除夕的早晨》
这个除夕的早晨,远处的爆竹喑哑,
白杨树上的喜鹊不再喳喳地叫,
这个中国传统节日的早晨太冷太残酷,
天地模糊一片。我感觉到,
空气在迅速凝固,瓦檐、树枝和枯草上,
挂着细小的冰屑——
……挂着泪水。泪水中灰暗的人影晃动着,
这个一年中最后一天的早晨,
亲戚和朋友们表情暗淡,他们搁下自己的节日,
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低着头,送我的母亲。新的一年,
母亲要搬到她劳动了一生的田野里住,
那里的每一把泥土,都渗透母亲咸涩的汗水,
都印着母亲不知疲倦的脚印,
都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咳嗽和唠叨,
那里正酣睡着越冬的麦苗,
我的母亲两手空空,她要和她的麦子,
睡在一起——
送葬的人影继续晃动着。这个大年除夕的早晨。一年中最后一天的早晨
悲恸的哭声让天幕一再降低,
没有一丝风。白霜又一次覆盖在寒凉的大地上,
我跪在白霜的中央。
《半年来的时光》
母亲——亮在头顶的一盏暖灯,
被十二月的冷风“噗”的一声吹灭,
我的世界因此而暗淡、寒冷。仿佛拉开后,
已无法卷起来的一匹灰布,
在扩大,在蔓延……将我死死缠紧,
我开始像一个木偶人一样虚度……被生活,
随意操纵。没有爱,也没有了恨,
这半年来的时光:一月的冷风吹透骨头,
有着刀剜一样的疼痛,
二月下过几场雪,凄凄迷迷,
三月里杏花白、梨花白,连桃花也开成,
白色的。所有在春天被我看见的花朵,
所有在春天悄悄开放的花朵,
都是白色的,在空中纷纷飘逝……
四月的菜园一片狼藉,还没有播下种子
五月萧瑟……六月炙烤……
这半年来的时光,我拖不动空荡荡的身子,
和整个北方的冷,
像一列拖不动疼痛和悲伤的旧火车,
“吭哧”在阴冷而颓败的狭长隧道里,
一直开不到出口——
《后园》
——后园依然荒芜,空空落落。新燕的鸣叫无比忧伤,
往年,后园里总是关不住春色,
嫩韭戴上了露水的银项链,
刀豆、西红柿、黄瓜的藤蔓缠绕,
顺着好日子向上攀爬,
瓠子像酣睡的福娃。芹菜亭亭玉立,
像朴素的妹妹,
而今年的后园,没有母亲的后园,
一直荒凉到四月五月,并且,
会继续荒凉,
几簇新生的蒿草在风中摇晃,
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有另外一些荒草,
从后园冒出来,吵吵闹闹地挣抢地盘。
《春节》
母亲,这个春节你依然在家,
你坐在堂屋最中间的旧方桌上,在一张纸后面,
在红木像框里。平静、安详,
你微笑着,好像从来就没有去过远方,
母亲,你没去过远方,这个春节,
你依然在家。你坐在三炷香火的青烟里,
在一盏小油灯闪烁的微光里,
我们为你准备好了酒和水果,一桌丰盛饭菜,
我们为你扎好的白纸花,
大朵大朵地开放——
母亲,你不再唠叨。剧烈的咳嗽和偏头疼,
已经彻底好了。你坐在堂屋的中央,
比往常更宽容,蓝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
你微笑着,陪我们度过又一个春节。
《干净的落叶》
又耕作了一季。平铺直叙的生活,
总会有突然的变故,
又经历了两个老表弟的葬礼,
父亲明显老了,像一片卷起来的叶子,
——腰又弯了许多,
腰又弯了许多的父亲,
在十月的村子里转悠,背搭着手走来走去,
和另外的老人说话,
晒太阳。干净的落叶打在他的背上,
干净的落叶,打在另一片干净的叶子,
——背上。越来越急促
这些经过风霜反复搓洗的,
浸透了生活凝重的色彩。让我眷恋,
让我的眼眶揉进沙子一样酸涩。
《祖屋》
我们说说笑笑地拆迁祖屋,
把那些长满黑苔的瓦片、硷砖、土坯子,
虫子打空了的木檩条扔下去,
扬起尘土——
我们卸掉古式小木格窗子,
骨头架子松散的榆杨木转轴门,
父亲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一声不响,
在拆迁祖屋之前,我们轮番给父亲,
做工作。把新楼房的图纸,
拿给他看,一遍一遍地解释,
对于我们,这是一件大事,
值得好好摆几桌子的一件大事,
但父亲一点也不惊喜,
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的一株桃树都惊喜了,
忍不住吐露出珍藏了一冬的爱情,
电话线上的一排小鸟都惊喜了,
翠绿的鸣叫,像朋友们发过来的贺词,
过路的风都惊喜了,
轻轻地鼓荡起我们的衣衫,
送来花香、青草和新雨的气息,
但父亲一点也不惊喜。他一声不响地,
坐在旁边,看着祖屋慢慢地矮下去,
渐渐地消失。看着我们弟兄几个,
说说笑笑地干活。
《两只旧木桶》
两只旧木桶。两只被废弃的,
——旧木桶
祖父时代比命还要贵的家当,
深陷在慵倦的阳光里……
那是用一棵小水柳做的木桶。笨重,结实,
那是鸡鸣叫醒的木桶,
蓄着颤晃而又湿润的一天,
那是在黎明前的昏暗里摸黑的,一个木讷男人,
一个苦命女人。他们——和心慌的风暴较量。
那是母亲。是两只木质的大乳房,
多少年?多少个白天和黑夜,
让生活的嘴唇,
一直够到了十几里外的一小汪甜水,
……现在已被废弃。是一个冬日的下午,
我看见两只不声不响的旧木桶,
蹲在金色的玉米棒子上,
亮出松散、黑朽的肋骨,
多像蹲在院子里择菜的母亲,
和埋头拾掇扫把的父亲,
我就这样呆笨地看着,呆笨地爱着,
慵倦的阳光,
正从它的身上慢慢地移开,
从腰里扎着草绳的父亲身上,
——慢慢地移开
《胡麻花》
微风中细小的胡麻花蓝蓝地开,
远远望去,像跌落在黄土坡上的,
一小块蓝莹莹的天空,
胡麻地里,拔秕草的母亲弯下腰身,
缤纷的蝴蝶翩翩舞蹈,
哪一只?是痴恋着母亲,小时候,羊角小辫子的那一只,
微风中轻盈的胡麻花蓝蓝地开,
远远望去,像走失在黄土塬深处的,
一小汪蓝莹莹的湖泊,
胡麻地里,拔秕草的母亲抬起头,
凝望着绿树怀抱里沉默的村庄,
阳光下,她显得很美、很健康,
身上淡淡的花香,留住了夏天,
胡麻花,胡麻花,
有着多美的颜色:细腻的蓝,
纯洁的蓝。飞翔的蓝。绝望的蓝
多少个母亲花季时,梦想里的蓝
《一只葫芦被锯成两半》
是腊月。是小雪初晴的正午
是在穿堂风拍打木栅栏的小小院落
父亲埋着头
仿佛一个着迷于木制手枪的顽童
他小心地锯开一只干葫芦
慢慢地打磨。像在擦拭一件
——珍贵的祖传宝贝
是啊!在神造的乡村,有些小小的事情
总会让人感动
比如:一只冬天的干葫芦被打开
被锯成两半——两只生活的糙手
一只做了水缸里的瓢
一只做了面缸里的碗
《霜雾之晨》
鸡鸣缓缓打开霜雾之晨……
树木、干柴垛。昨晚,谁为灰白的村庄
佩戴上了亮晶晶的银首饰
有人开始发动拖拉机。有人挑着担子
闪出村口,消失在茫茫霜雾里
他们要把塑料大棚里鲜嫩的蔬菜
和新摘的水果,运到乡镇集市上去
他们是走在父亲后面的人
挑了一辈子担子的父亲,已经走不动了
霜雾之晨,他拖着酸痛的腰腿
在乡村小路上溜达
多年前的某一场北风,正在他的骨缝里
《弯腰》
她向过路的人弯腰
向摔倒的孩子和拄手杖的老人,向讨饭的人
赶着牲口下地的人,歇晌的人
弯腰。向遗落在路上的一穗麦子弯腰
向青青菜园,菜叶上蠕动的小青虫弯腰
向干柴垛、水桶、猪食槽
和一只跪奶的羔羊弯腰
向一双旧布鞋、一盏小油灯、一面镜子弯腰
向早晨、中午和黄昏
向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雷电、秋天的霜雾和冬天的厉风一年。十年。三十年……弯腰。弯腰。弯腰……生活和命运穷困和贫病幸福和疼痛
每弯一次腰,她都将松动一次,缩短一次,破旧一次她。一个卑微的乡村女人最后一次弯腰是向着霜雾笼罩的大地,大地上一窝相拥着的土豆最后一次,她把自己弯成了一张弓重重地扣在我们心上《枯》
父亲只剩下一半。他的另一半
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一半
栽瓜种豆,饲养畜禽的一半
善良贤惠,遮寒问暖的一半
突然撒手离开了
——回到他们耕作了一辈子的黄土里
父亲没来得及抓住——
父亲只剩下偏执的一半坚硬的一半
木讷的一半倦怠的一半
脾气越来越坏的一半
只剩下孤独,逐渐暗淡的一半
无缘无故烦躁不安的一半。只剩下一半的父亲
开始枯——
像一片荒了的田地。只剩下一半的父亲
空空荡荡,他已没有心劲去干另外一些事情
他慢慢地枯,从春天到夏天
他和大旱中失去水分的麦子一起
慢慢地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