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树根的人》
刨树根的人抡圆镢头,围着一根干树桩
向下挖掘。然后一锨一锨
把新鲜的泥土翻上来——
整个早晨,刨树根的人
映在一片霞光里,黑里透着红。像一只不习惯光亮的黑蟋蟀,不停地向下挖掘我看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间或咳嗽脸上流着汗水,手心磨出血泡但他一直没有停下来。他比树根还要矮,还要黑还要粗糙的身子,慢慢地陷进了坑里——……翻上来的湿土也越堆越高像一处新落成的坟阕。那个刨树根的人继续围着树桩向下挖掘
挖掘,甚至赌气地抡起镢头使劲敲打
是啊!这枯朽多年的老树根
怎么就死死地抓住大地,一点也不肯放松——
《两个人的冰草梁》
冰草梁上只有两个人。像酷夏划伤的土地
在秋天结出的两片黑痂
用刃镰割糜子,铁镰砍玉米,夹镰刮黄蒿
冰草梁矮了一尺,天空高了一丈
整个秋天,矮了的冰草梁上只有两个人
两个抡圆铁锹的人,弯成两张弓的人
低头劳作。昨天穿蓝布衫,今天套上黑夹袄
一顶草帽子,沙来遮沙,雨来挡雨
他们一刻也不敢停下来,霜冷已迫近眉睫
羊皮袄风吼叫着步步逼近。在封冻之前
他们要按计划,把整个潦草的冰草梁
再深深地翻上一遍
《三个小女孩》
三个小女孩。只有三个小女孩
从一截废铁敲打的乡村小学出来
排着队列,唱着歌曲。像三颗露珠滚动
她们的家在大山的另一边
她们是听话的小女孩,不淘气,不丢沙包
不去掐路边哆嗦的小野花
或者捕捉迷恋羊角小辫子的花蝴蝶
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秩序。她们唱着歌曲
三个小女孩。三朵花——
一朵桃花。一朵杏花。一朵梨花
三朵花打开就是一个春天的新村庄
三个小女孩。三粒薄荷味的水果糖
每一粒都甜蜜,每一粒都那么亮
充满怯懦、羞涩、好奇和向往——
其中一个已经回家了
另外两个仍然排着整齐的队子,唱着歌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
我一个人在冰草梁上走,玉米拔节的声音
让人感觉到痛快!仿佛有一些透凉的
露水,慢慢地滑进身体
我一个人走,学着父亲的样子
吼了几声秦腔
但是一点也不像。学着对面山上的牧羊人
喊了几声道情,还是不像
我学李哑巴手舞足蹈
我学张疯子骂街
我学鸡打鸣。学狗吠。学羊咩咩叫
我翻九岁的跟头,打十一岁的拳……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有我一个人
在冰草梁上走。只有一只乌鸦
在头顶盘旋
我猫下腰,捡起一块干硬的土疙瘩
向庄稼地里扔过去
我又扔了一下。当我再次捡起土块的时候
那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蹲在地埂上的人》
早早地,把沤了一冬的土粪撒到田里
把犁铧擦亮。棉袄褪下来
蹲在地埂上的人,就静静地等待——
春天从对面的土梁子上翻了过来
显得疲倦,从他们面前慢腾腾地经过
春天的身后,紧跟着一队一队狂妄的沙尘
还听不到雨水的消息
蹲在地埂上的人,静静地等待
天一直很蓝,几乎看不见一丝云
一堆一堆乌云,都翻卷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
《北风里的女人》
北风里的女人是粗糙的
她穿着黑棉袄,包着浅蓝色的头巾
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正把阴冷角落或者旱渠里的落叶
干枯的蒿草
慢慢扫堆,又被北风吹散
她重复着一遍一遍扫,那么有耐心
然后瓷实地压进背篓里——
整个冬天,她一直干着这件事情
她粗糙,但比谁都健康。好像根本不知道
什么是寒冷和劳累
她笨拙的身子,在无边荒芜的旷野上
晃动着。渺小
像一只苦命的黑蚂蚁
有时候,我甚至担心
北风会把她当作一片走失的枯叶子
——悄悄吹走
《一个挖土豆的婆婆跪向大地》
她干脆扔掉镢头,艰难地跪了下来
用皴裂的手开始刨
一下又一下,像一只打洞的旱獭
秋深了,雾重了——
她的膝盖和糙手染上了来自于土地的寒气
此前,她不小心挖伤了三颗土豆
不,应该是五颗
两颗擦破了皮,另外的被拦腰切开
这让她心疼,一再埋怨自己的草率和鲁莽
她似乎看到受伤的土豆
在不停地战栗、抽搐。在流血
——鲜红鲜红的血
她还听到了土豆在呻吟,在喊疼
她想到饥荒年代。想到和土豆熬过的日子
拉扯大的后生。想着想着
她已没有力气再次把锋利的镢头举过头顶
《挖荒的老人》
锄头挥起,落下——
尽管她笨拙、缓慢、孤单、力不从心
小脚陷进泥土里
白如芦花的稀发被吹乱,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岁
或者更多一些
在她身后,一小片翻过身子的土地
晾在阳光下,懒洋洋的
舒缓地呼吸——
整个早晨,她都在料峭的风中挖荒
艰难地弯腰,揪断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荒草
白生生的根须
她熟悉南风和春天的脚步,她要走在前面
用篱笆围一个恬静的小园子
要在这片肥沃的处女地里
种上菠菜、葱、黄瓜、西红柿或者土豆
也许会栽上油桃、李子和苹果树苗
她一下又一下地挖
在西海固的大山里干了一辈子,她不厌倦
也不急躁——
就快要下雨了。这春天的第一场细雨
会让她喜悦、陶醉、感激、奢侈
无缘无故地流出泪水
《晒谷子的老人》
谷粒慢慢摊开——
晒谷子的老人,浑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潦草的小院和暗淡的屋顶
也亮堂起来,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农历十月的阳光慵懒
场院里的谷草垛慵懒
而晒谷子的老人
比去年矮去一截的老人,这一刻多么像一个孩子健康、红润、调皮、精敏……哼唱着陇东小调一双伸在谷粒中反复搅动的糙脚,也染上了金色的光芒《挖》
叶落了。草枯了
崆峒腹地的冬天,北风的老扫帚
打扫着辽远的旷野
那个人还在坚持着挖。在土埂上
不停地挖——斩草必须除根
春天一到,那些猖獗的冰草、蓑草
顽固的芦草,就硬向良田里挤
让庄稼也没个下脚的地方
他要把草除掉,要趁农闲时间
把草们匍匐前进的白生生的根揪出来
寒霜都降下来了,那个人
还在掘地三尺地挖
抡圆的铁镐敲击着硬邦邦的冻土
我是猫着腰,袖着手从那个人身边经过的
看不出他有半点疲惫的意思
灰旧的棉袄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浓霜
他高颧骨,瘦黑脸
额头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人的黎明》
悄悄进入黎明。像一个
盘算着收成的人
悄悄远离嘈杂的市井
对于我,这是多么奢侈的漫游
天空朦胧。星群隐遁。峰脉沉默
蒿草之下的人正在做梦
一条小路随意地窜过怀旧的麦地
乡村小学门前的青槐
老校长一样黑着脸,看着我经过
这是六月盛装的黎明
这是我的亲人恋爱和劳动着的村庄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干干净净地走
感觉有花开的声音
感觉我比一朵花慢慢地打开
——还要幸福
《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
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掉进了细密的
雨雾。他迟疑,短暂地迟疑——
他将走过最后一段通往故乡的小路
一个人,一个外出打工一年或者三年的人
他就要回到他的低矮瓦屋
和他的低矮幸福
他杂乱的行囊里,一定有给儿女们的糖果
铅笔盒、气球、电子手表
或者漂亮的小发卡
一定有给妻子的花头巾,样式陈旧的皮鞋
还有给母亲的蓝色套服
给父亲的玻璃烟嘴、砖块茶,或者止咳药片……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细密的绵延的秋雨,这泥泞的乡村小路让他心里无端地升起一点点陌生的感觉
甚至让他兴奋而急切的脚步有些凌乱
《墙的豁口》
猛一抬头,墙的豁口处
有一张美人的脸
像三月里含羞的桃花,挂着露水
我还看见她新婚的红棉袄,仿佛一片干净的阳光照亮了大半个早晨,以及斑驳土墙上暗淡的青苔一座农家小院多年淤积下来的冷清这是八道湾村我回家要经过的八道湾村。要经过的
第二十六个
或者第三十八个墙的豁口
(墙的豁口随时在增加,或者减少)
往返
再次往返
再再次往返
…………
墙的豁口,只吹过一阵伤感的风
那转过身来的,已是一个
正午的粗糙农妇
《古城墙下》
古城墙下,那个穿着蓝粗布衫的人
弯着腰——
没有第二个人出现。没有鸟鸣
和小松鼠。但有风吹
古城墙下。那个穿蓝粗布衫的人
栽种下松树、柏树、青槐……一大片绿荫波动
一大片绿荫攻下了一座荒凉的废墟
以及我们眼眶里经年的酸痛
那个穿蓝粗布衫的人,应该是
一个土园艺师,像我的父亲
手握铁锹。一把“喀嚓喀嚓”会唱歌的剪刀
一杆“吧嗒吧嗒”永不烦恼的旱烟锅
别在腰间——
当他脱下那件汗湿的蓝粗布衫
铺在古城墙下,铺在这一天的正午
呼呼大睡的时候。我看见
他蜷曲倦怠的身子越来越小
多么像一片枯黄的慢慢卷起来的落叶
《辣椒是由青变红的》
最先辣椒是青的。青青的辣椒被穿起来
用拉鞋底的细麻绳子穿起来
挂在向阳的窑洞前,或者屋檐下
一串一串青青的辣椒
经过几场风吹就红了些
经过几次霜打就红了些
…………
一串一串半青半红的辣椒
经过好多场风吹就彻底红透了
经过好多次霜打就彻底红透了
…………
一串一串辣椒是由青变红的
一个一个人是从幼稚单纯到顶天立地的
这其间要经过多少次风吹?
多少次霜打?
《麻雀留守在村庄》
好多鸟都赶在北风之前匆匆飞走了
只有麻雀还留守在村庄
可爱的小麻雀,有自己的故乡
——只有故乡才是最最温暖的地方
可爱的小麻雀,永远也没有烦恼和悲伤
在冬日慵懒的阳光下,在雪地上飞来飞去
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扑棱着
寻找秕子。可爱的小麻雀是我们的穷朋友
再寒冷的冬天,也会叽叽喳喳地
和我们同住在结冰的屋檐下
《扁担折了》
——“咔嚓”一声
扁担折了。累极了的扁担折了
两只大藤条筐子和新收的土豆
顺着黄土大洼向下滚,蹦蹦跳跳
蹦蹦跳跳。仿佛两只大灰狗在追咬
调皮的小松鼠
眼看就要到洼顶的平地了
眼看就能放下沉重的筐子喘口气了
柳木扁担却突然闪折了
——生活,经常会开一些
不大不小的玩笑,出点小岔子
那个挑土豆的人,像爆了的拖拉机轮胎
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无可奈何地看着滚到沟渠里的藤条筐子
看着蹦蹦跳跳的土豆
和黄土大洼上一脸怨气的妻子
《空着》
一大早
我回到崆峒腹地的故乡
白杨树上的喜鹊窝敞开在阳光里
没有一丝响动。就像
一座心慌的宅子空着
没有人影的空宅子,没有烟火的空宅子
没有鸡犬相闻的空宅子
岁月也空着——
回到老家,看不见绕树喳喳的喜鹊
就像看不见那些走远了的亲人
就像听不见亲切的乡音
我心里也空着——
《乌鸦》
记忆中,哪儿凄凉
哪儿就会有乌鸦的黑影子
乌鸦在我们生活的天空来来回回地
低旋。诅咒
乌鸦蹲在枯树,或者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