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浪漫的邂逅,是深闺里每个女儿的梦想。她实在是太幸运,太幸运了。她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父亲的宠爱,生活的无忧,未过门的夫君还是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才俊。一个女人耗尽一生所追寻的东西,她全得到了。
洞房的门吱悠悠地被推开,她紧张极了,被沉重的嫁衣压得喘不过气,可身子却绷得笔挺。听到门被关上,脚步声渐渐游弋到自己的跟前。她微微低下头去看,那双靴子里的大脚正立在她的脚边。真大的一双脚,比父亲的还要大。她突然忘了规矩,探出了自己的一双小脚,尖尖的三寸莲花,在他的黑色毛靴边,显得愈发精巧细致。
老太爷赞赏地叹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话:“紫媛,你的脚真美。”
她一瞬间就要晕厥,意识到失态,连忙将脚收了回来,身子一抖,床上的有两粒枣子哗啦啦地滚到了地下,最后撞在了一起。老太爷突然爽朗地笑起来,道:“这么美的一双脚,作甚么要藏起来?”炙热间,他掀开了她头上隔离开他们距离的那方绸缎,他们似那两粒枣,彤红的,惊艳的,滚落在一起。这段记忆,足够紫媛记得一辈子了。
只一件事,是她的遗憾——没有替他多生上两个孩子,连惟一的儿子也是三十多岁才怀上的。早生贵子早生贵子,落了那两粒枣,也就丢了这份早。虽最后贵子还是生了下来,却晚了许多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后娶的几个妾都生了孩子,唯独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没有生育是七出里第一项,那段日子于紫媛来说是顶不好受的。可老太爷似乎并不介意,仍然喜欢来她的房里,若是家里有人评三论四,他甚而会大发脾气。光凭着这一点,紫媛的心里除了对夫君本能的爱,也藏着对老太爷的一份感激。她用安静温柔回报着他对自己的所有爱护,倾尽所能地央父亲在仕途上帮他。最后老太爷娶回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紫媛渐渐老去,可是她不怕了,她知道他心底对她怀着一份不一般的情感,在他们最美的时节里的记忆永远不会褪去。
老太爷是武将,那段时间不大太平,他时常被朝廷派出去。她一面揪心,夜里总被噩梦惊醒,可醒来之后手上的活不停,始终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只为他走南闯北之后回来见到的是一片宁暖的家。又恰好逢上她刚生下新远,看着孩子每天都在长大,他却还没有回来,她一日比一日焦虑,产后的焦虑是最伤女人身体的,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呕呕呕地咳出了血。
好在他回来了,尽管受了伤,但总算是平安回来了。他决心要告老返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陪他回到了他的家乡。
在北方住惯了的紫媛初来江南,不服水土,再加上产后没有好好调理过身体,突然间病倒了,这次病得十分厉害,几乎将她整个人全摧垮了。昏迷之中她觉得累,真累,太渴望好好地睡过去,却听见耳边有声音一遍遍地呼唤她,紫媛,紫媛。是他在叫她,那么熟悉的声音,就像时间从来也没有逝去,他们还在新婚的第一夜,他抱着她在怀里,轻声道:“紫媛。”帐帘内外都是一片喜庆的红,红得漫天漫地,他下床去开窗,将喜烛都吹熄了,只留下桌上的一支。她透着床架的缝隙看出去,喜烛爆出一串小小的烛花,被窗外的暖风一吹,在夜色中滚滚地摇着,喜帐也随着这阵风飘荡起来,抚过她的脸,引起一阵甜蜜的羞嗔,反射到他们卷成一团的喜服上。她伸出一截手臂去摸喜服上刺绣的花样,一针一针全是她亲手绣的。细软的丝线凹凸不平地滑过她的指尖,她又听到他笑了。
在回忆里恍惚的笑声中,她努力睁开眼,吐了两个清晰的字:“喜服。”那边老太爷一愣,甩手出了房门,急躁地问:“谁知道大太太的喜服在哪里?人呢!都不要做事了,快把大太太的喜服找出来!”整个家里一片混乱,她再没有力气说话了,坚持地等了许久,却仍没有等到,正想要放弃,却听见老太爷突地一阵翻箱倒柜,随即将一件衣服塞到了她的手里。
那么他记得,记得她的习惯。她总将心爱的物件都一件件纳进一只皮箱子。连这箱子,也是她爱极了的,因为是他过去专门叫人替她制的,银箱角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她微微笑了笑,看见老太爷也在笑,只是笑着笑着,一滴泪就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也涌了眼泪,还不等泪落下来,便忍不住阖上了眼。
是漫长无期的一个觉,再醒过来的时候,紫媛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老太爷捏住她的手,吐了四个字:“醒来就好!”她的手不复年轻时候的嫩滑了,而他的手则是真正粗糙,掌心里是茧,掌背上是分明的骨节,盘上了根根粗大的血管。这些血管全钻进了她的心里,蛇一样嗞嗞作响,让她一阵幸福的痛感。
老太爷死前,则反过来是她握住他的手。他病下的时候神智原本已经不大清了,可死前却突然全分明了起来,一宅子的男女老少,他只肯见她一个人。她当时正跟新远说着话,有佣人急匆匆地过来唤她。她一听见那一声跟一声的“大太太”,心里就明白,老太爷是要死了。她竟然没有慌,换上了结婚时的喜服,又叫丫鬟替她将乱糟糟的头发梳光亮了,这才起身去见他。
老太爷一直在等,朦胧中看见她一身的明亮的红色,微微笑起来,道:“紫媛,你还是那么美。”又道:“你可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我这一生,不能不娶你。”她也笑,温柔道:“我知道。”老太爷接着道:“可你跟着我却受了苦。”她微笑道:“你疼了我半辈子。”老太爷问:“我娶了那么多女人,你就不曾怨我?”她抓过了他的手,轻声道:“不怨。”老太爷微笑着看着她,气息逐渐衰退下去,窗外刮进了风,将帐子吹得唰唰地鼓荡起来,擦过她的脸。老太爷去了。
明面上紫媛没有说关于老太爷的一个字,一句话,其实心底早痛得恨不得随他一起去,但他们的骨血交融的孩子还在。她若想回报这一生的爱,只能是让这个孩子将他的生命传承下去,成为他们之间最牢不可破的誓言。紫媛日后时常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惊天动地过,却在平凡的生活中,他们的爱最终深入骨血。
这天回廊上夜风特别的浓,带着后院的花香一起游过来。紫媛牵着儿子新远的手慢慢走着,问道:“还记得不记得今儿教了你的那首诗?”新远道:“记得。”紫媛停下脚步,微笑道:“念来听一听。”新远立刻吟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许多年以后,紫媛彻底地老去了,她仍然走在同样的一条廊上,手上牵的是小段生。段生茫茫然地念着:“……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却没有注意到一抹泪从紫媛脸上擦过,味道很熟悉,像是他曾经落在她脸上的那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