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起来的时候,我只感觉,在我脖子上方架着的那个东西,不是脑袋,而是一颗定时炸弹。疼得我实在是想把它搬到别人的脖颈上安着,再换个舒坦点儿的自个儿顶着。
清木比我更厉害些,昨日里为了赌气,半口菜也没吃,光顾着喝酒,喝的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被师父施法搬进房里,瘫在床上一睡就睡了大半天。起来后,步子都是虚的,差点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之后,我勉强劝着他喝了点粥。他一边喝着一边还一个劲儿的嘱咐我,让我别告诉老朱别告诉老朱,我假意点头应承,哄着他把粥喝完了,才告诉他其实这粥,就是老朱一大清早起来,专门为我们这群昨夜里宿醉的酒鬼熬的。
不过,老朱昨天似乎过得也不大舒畅,吃得太多,撑着了。清木喝醉了耍酒疯,时不时的扯着老朱的衣领要跟他决一死战。老朱自然也不甘示弱,但稍稍跳跃了几下后,便捂着肚子蹲下去了。
估计蹦跶的有点胃下垂。
我自然也是喝糊涂了的,这些壮烈的场面全然不记得。这些,都是昨日里唯一清醒的贯穿饭局始终的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真的是个神人,他的酒量委实深不可测,使我对他的敬佩之情再攀高峰。但同时,也微微的有些同情。所谓曲高和寡,所谓高处不胜寒,什么都醉不了他了,那喝酒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而且,他还得在大家都醉的不醒人事后,收拾残羹剩饭,照顾喝的晕乎的人。这么一看,酒量太好千杯不醉,虽然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好事,但私底下细想想,还真是不划算。
对于我昨夜的表现,师父倒很是欣慰。他说我昨天喝醉后表现的异常端庄贤淑,不闹事儿,不大声嚷嚷,安安静静坐在石凳上……不过,唯一的纰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个劲儿的抬头对着夜空傻笑。
至于原因,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出来就想不出来吧,我有多少事儿都因为脑子转不过弯而暂停搁置,也不差这一件两件的。
身下的小麟又浑身一抖,打了个咯。
“呃……对不住……”小麟化成原身后本为浑厚的声音,此时透露着无限忸怩与害羞。我看见他身上的赤炎般的红色又深了几许。
“哈哈……无碍无碍,我不晓的你竟专吃荤的,不食五谷,哈哈……”我干笑着,安抚的捋捋他身上扎眼的红毛。
“唉,我可怜的小麟,你可是大家眼中顶凶残的神兽,到头来别让一块儿小小的酥饼给噎死了。”走在前面的清木回头,一阵慨叹。
因我现下只是凡人一个,不能腾云驾雾,清木便召唤来他的坐骑火麒麟,让小麟载着我,跟着师父和他一块儿走。
我跟小麟只两三万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候清木刚刚降服他,整日在我和老朱面前吹嘘这个小麟有多厉害多厉害。我们俩很是不以为然,小琳小琳,叫这么一个矫情文弱的名字,能有多厉害。
谁知,此小琳非彼小麟。小麟乃是小赤炎火麒麟的简称。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态度逼急了清木,清木召唤来所谓的小琳,还特特命他以战斗中的样子出现,浑身赤炎烈火,尖牙利刃,双眼赤红,一张血盆大口,喷出一道烈火来,差点烧了我的桃林。
我那时人小,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觉得他简直是世界上顶顶凶残可怖又不讲道理的动物。扭头就走,气的没让清木和他进门。
然后,因为急于表现而酿下大祸的小麟,觉得很是对不起我,也没脸谢罪,便只能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走了。
这一走,直到我灰飞烟灭前,便也再没见过他。
不过听清木说,我那时形神俱灭,小麟还难过的为我洒上了几滴英雄泪,茶不思饭不想了许久,尔后腾着一身烈焰,跑去跟睚眦打了一架。
我自是觉得他跟睚眦打架应该不关我什么事,可看清木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微妙神情,我便觉得可能里面真的是有什么玄机吧。
这次小麟被召唤来,特地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化成了人形。小麟的人形倒也长得不难看,甚至还有点文雅书生如春之绿柳的感觉。我实在是联想不到他弯下腰来,就可以变作一个龇牙咧嘴的凶兽。
早先时候,趁着清木还在闭目调养,我着老朱给我变出点食材,做了一大盒桃酥。想师祖夜以继日,为我做得蛟鳐真身,咱们做晚辈的,也应该知恩图报礼数周全些。
我左思右想踌躇了大半天,觉得师祖乃远古三清上神,仙元精纯,术法高深,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估计什么都不缺;我能带过去的,也全然只是一份心意。我想到一般老人家都挺喜欢吃甜食,那时候我尚在大合华,托生的那户人家的爷爷,就特别爱吃酥饼。每日早晨起来,简简单单的一碗鲜豆浆,两三块酥饼,吃了之后便独自上江边晨练去。几十年如一日,倒也不觉得腻味。
于是,便欣欣然的做了一盒。自己尝了一个,酥脆松软甜而不腻,味道倒也拿的出手。在由衷的赞叹了一下自己的厨艺后,一回头便看见了坐在一旁神色有些讷讷的小麟,便递给他一个,让他也尝尝。
小麟“唰”的一下,满脸通红,我疑心他是不是要准备变身了。他却小心翼翼的从我手里接下那个黄澄澄的桃酥,颇有点为难的盯了一会儿。也许是我亟待他人肯定的期待眼神感动了他,他最终还是眼一闭头一扬,义无反顾的吃了下去。
……自此之后,咯就没断过。
我自然是很有些愧疚的,便找着话跟他说,减缓一下他时不时的尴尬。
“其实,我觉得总是吃肉对身体也不好,平时也应当多补充点蔬菜瓜果维生素什么的,不挑食,不偏食,对你身体是有好处的。”我顺着他油光水滑的红毛,语重心长的劝慰道。
“恩”,他扭捏的应了一声,红彤彤的身子又红上几许。
我心里不免有些心惊胆战,怕他再这么红下去就要燃了,便弯腰下来在他耳边忐忑的问,“小麟,你载人的时候,是不会突然冒火的吧?”
小麟耳朵一抖,我亲眼见着他原本长着黑色鬃毛的耳朵,一寸寸变成暗红色。
我心里一惊,吓得身子一个趔趄,便直直脱离小麟的脊背,跌下九重碧霄。
簌簌的风声从我耳边凛冽刮过,我浑身冷汗,正准备大叫救命,身子却突然一紧,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着眼处,只见一缕玄色衣袍,我的心便蓦然放松下来了。
我一抬头,墨宣那如画般的眉眼就映入眼帘。
难以避免的,我心脏又开始犯病了。砰砰砰一阵乱跳,折腾的很是愉悦欢实。
他稳稳的抱着我,微皱起眉,语气微微带着点埋怨,“小宝,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喘着粗气摇摇头,“没什么,我无大碍。你怎么在这儿啊?”
墨宣对我柔柔一笑,“不是说要请我喝酒么?我今日无事,便准备去桃丘看你。还没到桃丘呢,倒在路上遇着你了。传音石呢?我早晨唤你,怎么不应?”
传音石?我心里微有些羞赧。那两块破石头我总觉得没什么用,拿回桃花小筑后便扔在一旁。前些日子无聊时练字,其中一块拿来当镇纸了;另一个今早上做桃酥时,还拿来砸核桃用了。
“呃……那个,我出趟远门,觉得挺重的,就没带在身边。”我支支吾吾的掩饰着,觉得现在盯着我的那两道目光,简直像瞄准射击的红外线一样,让人感觉浑身的不自在。
“墨家小子?”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在心里感激涕零的对师父拜上三拜,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墨宣抱着我转过身,一张春阳和煦的脸霎时就入了冬。他神色冷漠的微微欠身行个小礼,唇角虽勾起却不见一丝笑意,声音清冷的说,“墨宣见过赤脚大仙、魔笛上仙……”,他眼光移到已经恢复人形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小麟身上。我善解人意的扯扯他的袖子,提醒道,“小麟”。
墨宣对我微微一笑,接着道,“小麟仙友。”
小麟完全忽视墨宣,大跨几步上前,预备来拉我,却被墨宣骤然结起的仙障挡住。只得站在仙障外,神色紧张的瞧我,语气甚为自责,“桃……仙子,仙子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
“没事儿!”我对他安抚的笑笑,“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见你红的浑身快要冒火了,身子一歪就跌……唔,你怎么又要燃了?”我不解的看着他从脸颊到脖颈一劲儿泛滥的红色,觉得做个火麒麟实在不易,都修成个人形了,还要受真身颜色的制约。
“小宝儿,那叫害羞!”清木摇头晃脑的解释。小麟窘迫的望我一眼,又神情有异的看了眼墨宣,一张脸红的愈发的深沉了。
害羞?
我顺着小麟的眼神,仰头望望墨宣。墨发墨眼,唇瓣桃花,哦,这张脸生的委实造孽,不仅招女的,还招男的。我怜惜的看了眼小麟,在心里叹口气,唉,苦命的孩子哟,并不是人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也不是人人都了解那断袖情。咱这位长相招摇的,乃是个纯爷们儿!
师父将蒲扇在大肚子上拍拍,语气热络,“我多年不见你这小子啦,出落的愈发俊俏标志了。”
墨宣抿唇一笑,转过话题说,“不知大仙带着小宝将要去往何处?”
师父哈哈笑上两声,“小宝儿的仙身已经做好了,这就要去蓬莱仙岛附魂回身。”
“哦?”墨宣挑起斜眉,面上颜色终于缓和了些,“既然如此,就由墨宣送小宝过去吧!”
“这恐怕不妥吧!”清木闲闲的瞥着身边飘荡的浮云,“墨兄现今还是待罪之身,有多少神仙天将欲杀之而后快,当然,墨兄仙术高深,怎惧个把天兵天将。不过,小宝儿就不一样了。凡身一个,本来就不怎么地的法术也全被封了,倘若冤家路窄……混战中,墨兄可有十足把握不伤小宝儿分毫?”清木将玉笛在掌心敲上两敲,微眯着眼睛看向墨宣。
我狠狠的剜一眼清木,奶奶的,什么叫“本来就不怎么地的法术”!这块烂木头,实在是欠扁,你就等着吧,附魂回身后立马就把你劈了当柴禾烧!
我伸手揽上墨宣的肩头,白一眼清木,“哼,墨家仙友自然是有办法护我周全的!用不着你这块儿木头瞎操心!”然后转脸看向墨宣,寻求赞同,“是吧,墨家仙友?”
墨宣闻言低头看向我,眼里满是潋滟的波光,像是笔尖上蘸满的墨汁,盈盈欲落。他这是做什么?怎么这样看着我?正当我疑惑时,他却歉然一笑,哄我道,“小宝,魔笛上仙所言极是”,随即补充道,“掠过你仙术不精那句,别的话都是至理之言,你先随大仙一行走,改日有空了,我再去瞧你便是。”接着转脸对小麟道,“还劳烦小麟仙友好生照拂才是,不要再发生方才之事了。”
小麟脸上微红,俯身抱拳应了。化为火麒麟,走至墨宣身边。
墨宣吻上我的脸颊,对我灼灼一笑,俯身将我抱至小麟背上,朝着师父他们略略一俯身,清清冷冷的说,“墨宣先告辞了,烦请各位照顾好小宝。”
接着,他身影恍了恍,就蓦然不见了。
不知怎么,看他突然不见了,我心里骤然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我习惯性的抚上他吻过的脸颊,不意间却瞧见清木与师傅神色叵测的看着我。我连忙缩回手,讪讪的望着天,“呵呵,今天天气不错,天气不错。”
清木也望着天,点头赞许道,“恩,不错,是一个适合红杏出墙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