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的酒喝的是恰到好处,几分微醺,勾出朦朦的几点睡意。
因此,当小仙婢领我进了临时下榻的庭院后,我便找准柔绵舒软的床,一个猛子扎下去;再翻身时,就已经睡到了大天亮。
今晨起来,不但没有因为宿醉而头晕脑胀、浑身乏力,且颇有点神清气爽的味道。
想起昨日里与父皇把酒言欢,我心里就止不住的泛出一股股柔情。
这样长久以来,父皇对我而言,是偶像一样的存在;是需要我小心谨慎的顶礼膜拜,只能远观,不可亲近。
可自昨晚之后,我发现,我的父皇也是那样一个亲切自然可以任我撒娇耍赖的长辈,可以信马由缰的漫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可以互开玩笑,敞开心扉的聊一些贴己话。
天知道昨日里我是多么的辛苦,才忍着没有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跟他说一些我近日来的那些不开心不如意,跟他承认那些一直以来我对自己都嘴硬不肯承认的话。
不过好歹,我还是被我自己强大的克制力拉了回来。
有些事,说了只会让爱你的人多一份担心和忧愁,何必呢?
反正不管怎样,那些事,就已经到此为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茫茫碧连天,想我桃宝一代绝世风华,怎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父皇道,因为东华宫的提亲,我原本的皇家身份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诏告天下,若有谁敢反对,就是反对正天宫与东华宫有可能的联姻关系,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父皇说过上两日,便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到时候就为我举行加冕礼,恢复长公主的身份。
我听了自然挺欢喜,这么多年处境尴尬微妙的私生女生涯终于结束了,以后我就不用以“小仙”这么一个会平白降人气势的称谓来称呼自己,而是张口闭口“本公主”……哇,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啊!
可此等欢欣鼓舞的事情只一个人知晓该多没意思,这得有人来分享,才能起到欢欣后的鼓舞作用。
我喜滋滋的吃过丰盛可口的早饭,悠哉悠哉的抬腿迈出了院门,拉了个过路的小仙婢问了清木住的地方,便继续悠哉悠哉的朝他那边逛过去。
我要用这个喜讯,来鼓舞鼓舞清木低落的士气。
清木不是皇族,住不得内院,从我这儿到他那边,听说是要路过一个硕大的花园,再路过一池硕大的莲湖,再路过十几座高高的高塔,连着无数个大的小的住人的不住人的宫殿,最后,越过一扇宫墙,便到了。
我听得很是欢喜,好不容易来趟正天宫,当然要借着各种表面上暗地里的由头借口,好好地欣赏一番的。我还特地打听了这一路上会不会路过玄清殿,小仙婢疑惑的摇摇头,说玄清殿是外殿,比清木住的还要再远些。我不无惋惜的遗憾叹息,本还想着路过玄清殿的时候,要进去膜拜一下当初那个以棒打鸳鸯为己任用自己的性命拆散一对有情人的老学究所撞上的那根柱子,感谢那根柱子为民除害,为天底下的有情人成眷属的艰难道路上,扫除了一个巨大障碍。这么一来,只能把这个愿望暂时往后挪一挪了。
以前,我常常在琢磨,后花园这个地方,为何自古以来都是块儿转产是非的风水宝地呢?为何一个个才子总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心窍?为何一个不小心,总是能在这里撞破个惊天大秘辛?又为何皇帝的妃嫔哪儿都走得稳稳当当的,在这里就总是能脚下一滑,滑掉个肚里的麟儿?
今天,我可总算是明白了,这后花园里光顾着种树种花凿怪石,却不记得把供人来往的道路拓展的开阔些。这么几条条羊肠小道,怪不得才子佳人避之不得,硬生生的迎面撞上几荡撩人春qing;怪不得来人避不开那一蓬花草后多嘴的丫鬟、嬷嬷,把一件件该听不该听话都悉数收进耳朵里;也怪不得狭路相逢的俩妃嫔不肯谦让,有意无意间那么一推搡,就滑了小脚落了胎。
我看着窄窄小道前方迎面走来的一行珠光宝气的女眷,捏捏额角,感到异常头疼。
为首的,凤冠霞帔,气质雍容华贵,珠翠金钿分量最重夺得头筹,而面部皱纹在这群女眷中也当之无愧的夺得头筹。
想想也知,这个头上被珠玉插得跟糖葫芦杆子一样的中年妇女,定然就是当今天后。
关于这个糖葫芦杆子,我不得不多上几分心思。
怎么说呢?她应该算是我的隐性仇敌,当年,我娘亲的死与她就有着莫大牵连。她长得倒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圆脸水目,笑起来感觉很柔情。
但是,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很多人都善于顶着一张纯洁良善的脸皮兴风作浪;大合华的一出出肥皂剧就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对面相老实无欺的人掉以轻心,一般而言,最终Boss都是那个潜伏在你身边最无辜的那个。
脚下原本异常圆润的鹅卵石现下开始变得咯脚起来,我实在是不想对那个糖葫芦杆子卑躬屈膝,但是……我真的好讨厌这么一个委曲求全的“但是”……但是,礼法大如天,规矩深似海,这天后是正天宫女子之首,位高权重,我一个不小心,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还是发挥一下我能屈能伸的优良品格,暂时将血海深仇放在一边,逃过这劫再说。
女子的说笑声愈来愈近,我躬身退到小道一旁,准备俯身一直保持行礼状,等着她们过去。
却不料,我等着等着,身子都快僵成一块嶙峋的怪石了,这一行翩翩而至的仙子们,却堪堪在我眼前停下了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的静默。
一个微微有些柔弱的声音道,“这位仙子,见到天后娘娘还不快行礼?”
我这还没在行礼?!那我弓着身子半蹲着膝盖做出一副鹌鹑状是在干嘛?行为艺术么!
接着,糖葫芦杆子顶着满头颤巍巍的糖葫芦微微冷笑一声,凉凉的开口道,“锦鲤不知,这位仙子便是天帝最宠的幼女,桃丘上的那位桃花仙子。这位桃花仙子性格爽快大方,向来是不拘这些繁文缛节的!”
好吧,算你狠!
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低低的伏着身子,温温软软的说,“小仙拜见天后娘娘,小仙不知天界规矩,礼数不全,还请娘娘责罚!”
奶奶的,你就给我好生受着吧!我桃宝从小到大跪过什么人?除了父皇,也就你一个!倒看你受不受得起!
不过奇怪,这糖葫芦杆子倒是真有几分眼力劲,竟能一下子就能瞅出来我就是桃宝!难不成,她也跟孙行者一样,练了什么火眼金睛的术法?
糖葫芦杆子冷笑一声,“哟,仙子如此大礼,本宫可受不起!”
知道就好……那就赶紧让我起来啊……
“天后娘娘贵为正天宫之后,与日月同辉,天地同福;作为长辈,亲切和顺,是小仙这小辈们的福气;作为九五至尊的天后,明理豁达,又是大泽天下苍生们的福分。不顾区区一个小礼,何来受不起之说,天后娘娘真是折煞小仙了!”
在大合华时,我投生的那户人家的父母一心想让我考公务员,什么生活薪水稳定、金饭碗一抱一辈子不愁云云。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没有从政的资质,因为我这张嘴,从小到大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跟人打架拉到教务处,硬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认错,让那时的我很吃了一些苦头。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天性务实,根本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者溜须拍马屁。
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口拗嘴的瞎话竟也能被我说的流畅利落至斯……看来,对于一个人的结论永远不能下的太早。时间这个东西,还是很强大的……
那个叫锦鲤的女子柔柔弱弱的开口笑道,“母后,小妹还真生的一张巧嘴啊!”
母后?我疑惑的皱皱眉,该称这个糖葫芦杆子为母后的……原来这个弱柳扶风的姐姐是大哥妻室啊……听声音感觉挺和善的么。
我再次很乖巧的磕了一个头,“桃宝见过大嫂嫂,桃宝适才不知嫂嫂身份,多有怠慢,还请嫂嫂雅涵!”
嫂嫂轻笑一声,俯身拉我起来,笑道,“你我姐妹之间,不用如此拘礼。”
这位锦鲤嫂嫂,还真是一个好嫂嫂。见糖葫芦杆子直着脖子不肯让我“平身”,特地转了个角度,以我这再次行礼行的是她,便顺手帮我一把,拉我起来。
我偏头冲锦鲤嫂嫂笑笑,嫂嫂长得亦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性子绵软又善解人意,啧啧,我大哥有福……
唉,真想和这位可人的锦鲤嫂嫂好生聊聊,但是,又是这个委曲求全的但是,我转眼瞥见糖葫芦杆子一地的灿眼华袍,默念一声“佛”,俯身又行一礼,状似歉疚道,“小仙正赴魔笛上仙之约,不能陪着天后娘娘并嫂嫂游园赏花,实在是遗憾怅然的紧,改日……”
“既然如此遗憾怅然……昌荻,你去知会魔笛上仙一声,就说桃花仙子今日有要事不能前来赴约,改日再聚。”糖葫芦杆子又转头对着锦鲤嫂嫂和风细雨的一笑,道,“锦鲤不是说身子乏了么,不若就先回去吧,桃花仙子陪着本宫再转转便是。”
我心脏虚了两虚,出了一身的汗。
完了完了,这糖葫芦杆子不是明摆着将人都支开了准备对我痛下杀手么!到时候毁尸灭迹连个人证都没有……苍天呐,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锦鲤嫂嫂看我一眼,眼神里似是有些担心,但是也只能矮身一福,低头退下了。
糖葫芦杆子挥挥手,四周一从仙婢恭顺退下,这窄窄的阡陌小道上,便只剩我二人。
一阵凉凉的清风吹过,我浑身一个寒颤;明明是淡淡的花香味,我却隐约闻到了后花园里素来积攒的丝丝怨气……
不知今日过后,我会不会也化成那弥漫的怨气里幽幽小小的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