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花白的老郎中眯着眼睛收回手，再微微抬头看一眼帘子后面的人影，慢条斯理道：“府上这位小姐是身子骨柔弱，当不住热气，幸而不是什么大症候，也不用开什么方子。倒是拣凉快地方将养着要紧，也休要劳碌着了。”说着坐到桌子边，“如今且留两个解暑的药膳方子在这里罢。”他提笔一挥而就，递给严五。严五只瞧了一眼便递给身边的严刘氏往里传，自己向那郎中笑道：“多累老先生跑这一趟，请外面让茶。”说着，早有伶俐的小子上前帮着背了药箱。
婉娘从屏风后探出手来接了那张药方单子看时，一样是绿豆丝瓜花解暑汤，一样是扁荷粥，最后一样是姜韭蒜汁。她看了片刻，吩咐站在一旁的宁秀：“去告诉郭嫂子，今天姑娘的饮食要清淡，粥和汤就照着方子煎。”
宁秀接了方子看了两眼，含笑道：“如今这天气也确实是热，不如预备些绿豆汤和这姜韭蒜汁给底下使唤人喝？”
婉娘瞥了她一眼，道：“你想得不错，就这么说罢。也让人给兰哥儿炖上粥和解暑汤，学里未必预备得有。”说着她刻意提高了些声音，“回来好生照料着姑娘，端午的事情也不许多操心了。”
躺在纱帘后的斯媚不由得苦笑了下，情知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到底这副身子柔弱，能不操心时便不操心也罢，只是被勒令躺在床上毕竟不好受，待婉娘又叮嘱了几句出了门，她便又坐起身来。秋君一眼瞧见，苦着脸忙上来按：“姑娘，郎中才说要好生养着，怎么又起来了？”
斯媚冲她摇摇手：“我去东厢凉榻上略躺一躺。不过受了些热，怎么都拿我当起病人来了？”
秋君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唤来玉儿，扶着斯媚到了东厢。东厢后窗正对着树影，纱窗又是绿色，映得满室生凉，斯媚捧了一卷书躺在矮榻上，身边又有玉儿轻轻打着扇子，过不了片刻，竟然头微微一侧，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日斯媚的饭菜吃得清淡得不能再清淡，除了粥和汤便是下饭的两碟咸菜，此外就只有一点新鲜水果，如是一天，头晕的症状便退得干干净净。预备过节的事情婉娘再不让她插手，斯媚竟然觉得有些无聊。傍晚世兰带着扶摇下了学回家，一听说斯媚受热生病，饭也来不及吃便直奔荣荫堂而来，却见她只穿了家常衫子坐在案前，裙子也没系，一只手撑着腮直愣愣地发呆。
寻常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能做些什么？花粉胭脂暂时还用不上，左右不过是一点琴棋书画女工针指，闲来跟着长辈学习些儿持家理财，只怕还学得四不像。若是原先的斯媚，这般日子也还过得；但一个没享受完人生精彩就不得不被穿越的现代女大学生……好吧，任你性子再静也坐不住。幸而这一日过去便是端午，连世兰也得了假不必上学，一早起来斯媚便被两个大丫鬟按在镜子前面着意打扮。平生第一次严妆华服，偏偏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姑娘模样，斯媚对着自己满身金玉只是不自在。待打扮完了，宁秀又帮她佩上头一日婉娘亲自做的五毒符，含笑赞道：“姑娘长大了必定也是个美人儿。”
斯媚向镜子里看了看，一个小姑娘颇有些严肃认真地抿着嘴唇，说不上多么美丽，但小小年纪上神情老成，只是头上的发髻（假发髻，她的头发暂时还不够挽的呢）和沉沉的金簪步摇显得细细的脖颈有些不堪重负。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心道：“难道我平日都是这副表情？”再看看身后，宁秀自然没的说，就连偏内向的秋君看起来都还比自己俏丽几分呢。她摇了摇头，道：“去前面看看罢。”
到得偏厅，不意外地看见满桌街坊回礼的安福粽子。虽说斯媚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免不了犯晕，和婉娘打过招呼便问：“这都齐了？”
婉娘看了一遍单子，道：“好了，所有的回礼都得了。且问一声央叔，往这园子里不拘哪处向阳的地方埋了便是。”忽地又板起脸来，“让兰哥儿去看着人埋粽子，姑娘不许劳碌着了。”
斯媚啼笑皆非：“行行行，都听你的。我不动了，就在这坐一日可好？”
婉娘仔细看了两眼她脸上气色，方满意道：“也罢了。刚使人去问，兰哥儿也起身了，等会儿便到。姑娘记得给哥儿系这根红绳。自家做的那些粽子也煮好了，只是姑娘今日不许多吃。”
斯媚无奈地答应了，伸手拈起桌上缠着金丝还挂了个小银铃铛的红绳。不一刻世兰果然带着雁卿和小丫鬟佟儿、韵儿一起来了，显然也被打理过，居然还挽了发戴着小小一顶青玉冠。斯媚待他行了礼亲亲热热靠到自己身边，便笑道：“伸手。”世兰不情不愿道：“连姐姐都不戴，怎么偏就我还得戴着这个？回头去学里又要被笑话了。”
斯媚拉过他手腕就给他系上，道：“也只得这一年，明年可不就用不着了么。咱们去拜祭一下爹娘灵位，婉娘已经去收拾着了。”世兰神色立刻落寞了下来。斯媚无声地叹了口气，安慰地拧了拧他的小脸，携了他手。这宅子里并未设祠堂之类，斯远亭和十九娘的灵位只供在佛堂后首一间小厅上，此刻婉娘已经预备下香案烟烛之类，正怔怔地站在当地瞧着一对灵位发呆。斯媚瞧着这两个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里也不好过，侧身从下人手里接过一盘精巧的小粽子，低声唤：“婉娘。”待她一转身，才发现婉娘鬓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衣衫打扮也素净。斯媚心里一震，这还是在孝期！
因起初都存着斯远亭或许还活着的心思，斯家上下都有意无意地对守孝一事有点避讳，日子一久，斯媚居然也给忘了，宁秀和秋君不明就里也就顺着平素端午女孩儿的正装给斯媚做了打扮。此刻看见婉娘戴着白花，斯媚脸色一变，低声道：“我去换身衣裳再来，雁卿也把兰哥儿带回去换一下打扮。”
婉娘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他们道：“姑娘和哥儿还是别换了，让老爷和夫人也瞧着欢喜欢喜罢。”
斯媚脸色变了几变，咬了咬唇，第一次狠狠地瞪了婉娘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