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随着众人向门口望去,但见进来的这位定州知府严大人也就三十左右岁的样子,举止斯文,眉清目秀。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那套簇新的官服和嘴边那两绺墨墨的八字滚须在提醒着大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极其精明干练的朝廷大员,人们真还以为进来的是一个见了谁都会彬彬有礼的粉面书生。
杨奕识人无数,仅从面相上看就觉得这位严知府虽然年轻,可城府却是极深,不过也绝非奸佞之人。反过来再看那位黄通判黄大人可就不同了,此人不仅是个官场的酷吏,就从刚才的所作所为来看,说不定心里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的人杨奕也见多了,关键的时刻绝不能多嘴,否则一不小心这家伙就会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能给你安上一个妨碍执行公务、扰乱现场办公秩序的罪名,那麻烦可就大了。
在官场混了几年,这点眼力杨奕自信还是有的,如今一看这位严知府和那个黄通判根本就是两路人,如果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再不开口,让这位黄通判得了先机,那后果就极为难料了!
为了惠如儿和自己能尽快回家,他必须要开口了。
杨奕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这位严知府迈着四方步来到近前,他急忙清咳一声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径直地就走了上去,随即躬身一礼,朗声说道:“在下杨家屯杨奕,参见知州严大人——”
杨奕话音未落,大厅里数十人的目光瞬间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些人都暗自纳闷儿,在这样人人自危的紧要关头,别人想躲都来不及,而这小子却跳出来主动往前凑,真是不知好歹;而且也不睁眼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那可是定州城里堂堂的府尊大人啊!
这也难怪,人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会真正得分出三六九等的。别看在平日里光顾这四方斋的都觉得自己是腰缠若干贯、有头有脸的人,但那只是在平头百姓的面前,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还像个人物。可一旦到了当官的面前,这些人立即就矮了三分,尤其今天又是这定州城里的一二把手同时露面,那他们可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在这样的场合下,你只要能双腿不打颤、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那你就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更别说还没等知府大人开口训话,你就主动上前打招呼了。虽说如此,可是众人还是不得不对这个杨公子刮目相看,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这小子见了府尊大人竟然还能举止得体,谈吐镇定,这份气定神闲的功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严知府也颇感意外,微微一顿,对杨奕道:“你有何话说?”
准确的讲,杨奕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古代社会的那种上下尊卑、高低贵贱的意识并未形成,对官场上这种虚张声势的场面也没有什么敬畏之情。如今他只想着自己能够快点儿赶回家,顺便能让惠如儿脱身那就更好了,所以根本没有理会周围人诧异之中还夹杂着钦佩的眼光,急忙接着说道:“——刚才衙门里的仵作和‘仁和堂’的魏先生都断定那两位将军是中毒所致;正好在下平日里喜欢看一些有关奇闻异事的杂书,隐隐约约地记得有本书上载有人中毒之后的不同症状,眼下二位将军危在旦夕,所以想请府尊大人容在下进去察看一番,看看能不能……”
刚才倒是有几个人佩服杨奕的胆量,有几个人甚至还心存着一丝的侥幸,希望眼前这个杨公子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说不定真的能救他们与水火之中。可杨奕此话一出,大家的心里就是一阵失望,脸上也满是惋惜之情。这人命关天的大案,凭着你在家里看了几本歪门邪道的杂书就敢在这儿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小子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严知府“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杨奕,然后抬腿就走进了出事的房间。要说别人着急,其实这位严知府心里更急,这座四方斋和黄通判在暗中较劲的那些事儿,他早就心知肚明了,可要命的是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四方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今天四方斋里一出事,他就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且随着事态的不断扩大和他那几个心腹不间断的报告,虽然没出府门一步,但他却已经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心知肚明。本来一开始他不打算出面,“四方斋”在定州城里十几年的根基他是知道的,尤其是“四方斋”的那个曹大老板更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仅如此,凭着他在定州任上这两年多的时间,他还察觉到这座“四方斋”的背后竟然还和京城里有着一丝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
尽管他这两年明察暗访,可是这“四方斋”背后的那位大靠山到底是谁,他却始终没能看出来任何的蛛丝马迹。
官场险恶啊,越是让他费解,那团笼罩在他心头的莫名畏惧越是挥之不去。而和他一起坐镇定州的这位通判黄焕中黄大人,虽然行事诡异,也称得上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但是却没有“四方斋”那么深不可测。而黄焕中背后的那座靠山,他心里更清楚,那可是京城里的一位大人物。
边陲之地定州城里的一座酒楼能引起京城里那位大人物的注意,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也足以说明这座四方斋就更不可小觑了。严知府以礼部侍郎的身份权知定州,一切都可谓得心应手,两年下来政绩显赫,可惟一让他大伤脑筋的就是这座“四方斋”和身边的那位黄通判。
这一明一暗,一官一民,却能在几年的时间里你来我往、不分高下地彼此打个平平,想想都让人觉得后背发凉,更别说往里掺和了。
大宋朝一方知府的任期是三年,三年一满或进京委以重任或调往别处另有安排。如今严知府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在他的任期内,这黄通判和这四方斋表面的平衡能暂时维持着,不管他们暗中较劲也好,握手言和也好,他就装作毫不知情,三年一到他抬腿走人,这里的一切就跟他再也没关系了。
可偏偏就在他快要离任的节骨眼儿上,这个黄焕中竟然逮到了机会,并且执意要将此事闹大,看这架势从今以后恐怕这座“四方斋”就要在定州城里彻底消失了。如果他任由着黄焕中如此折腾下去,一旦事态扩大,双方闹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谁能知道这“四方斋”的背后又是谁?
就算抛开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严知府也深知此案事关重大。当今官家(宋朝皇帝的另一称谓)最为看重的就是两个地方,一是京城里的那帮战功赫赫的武将们,那是当今官家的心病,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对那帮人掉以轻心。另一个就是京城的禁军和驻防各地的边军,严知府深信,就是当今官家在睡觉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睛也在盯着军队的一举一动。
此案已经涉及到了定州的守军,并且出事的还是两位冲锋陷阵的将领,说不定密布在西北的各路眼线此时已经在赶往东京的路上了,不出明日深居皇宫大内的官家就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严知府靠在家中的椅子上,酽茶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是越喝越觉得脊背发凉,越坐越觉得胆战心惊。于是再也不敢耽搁,带上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四方斋。
没料到的是,他刚一踏进四方斋的大厅,居然还有人跑过来主动请缨。严知府年纪轻轻就被委任为一方大员,那识人的功力自然也非同寻常。在平常人的眼里,这个杨家屯的杨奕不过是一个读了几本圣贤书的初生牛犊,可严知府注意的是这个年轻人脸上的那份从容不迫的镇定和旁若无人的侃侃而谈,仅此一点他就可以断定,此人绝非一个爱出风头的莽撞之人。
既然如此,说不定这个年轻人真的就能让此事柳暗花明。
严知府煞有其事地在出事的房间里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转身就回到大厅,对着站在一旁的黄通判道:“黄大人,你看此事应如何处置?”
黄通判刚才正大发官威,严知府一到,那种爆发力瞬间被死死按住的感觉正憋得他脸色发紫,如今一看严知府竟然有意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掺和进来,刚想一口否决,可话未出口就改了主意,于是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位杨公子进去看看,说不定就能让二位将军转危为安。”
严知府轻轻点了点头,冲着那帮差役道:“你们都闪开,让这位杨公子进去看看!”
刚才众人一看知府大人神色严厉,对杨奕的那番话不理不睬,都觉得这小子肯定要倒达霉,少不了挨上一番训斥,可没想到转眼之间这两位大人就达成了共识,对杨奕说话的语气也有了几分的客气。
惠如儿的心突突直跳,她本来已经被一个差役推dao了门口,若不是严知府及时赶到,此刻恐怕早就被投进定州大牢里去了。她也希望这位知府大老爷来了能拨云见日,尽快洗清她身上的嫌疑,好让她快点回家。不然和她一起来的那么多人也全都被公差扣了起来,谁也不得脱身,连一个回去给叔叔送信的人都没有。
所以自当杨奕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主动要求道房间里查看的那一刻起,惠如儿的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杨奕半步。如今一看知府和通判两位大人居然都答应了,惠如儿心一下子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既担心杨奕事情办砸了受到这两位大人的追究,可又暗自希望这个杨奕能再次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
——眼前的这个在两位堂堂的大老爷面前举止从容、不卑不亢的年轻人,还是她第一次在开元寺见到的那个杨公子吗!
就见杨奕冲着严知府和黄通判点了点头,然后大踏步地就进了出事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