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最黑暗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席卷了整个城市,林唯一伸手抓了抓淋湿的头发,沉默地靠在出租车椅背上。
潮湿的冷风里有落花腐败的香味。
理着平头的中年男司机微笑着从倒车镜里偷看被雨淋湿后透出玲珑曲线的林唯一,饶有趣味的样子,但什么也没有说。
林唯一的头很痛,身体更痛。她用从苏修焰散落的衣服里取出的一百元付了车费,大方地打赏了找钱,在司机喜笑颜开的目光中穿过雨幕奔进了黑暗的楼道。
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套房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出路。
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孤独的女孩。有时候,甚至有点古怪。
狂风大作的夜里,她将自己连着苏修焰的灰色衬衫整个没入浴缸。冰冷的水,遥远的香气。她终于成为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女人,在她成年后的第三个月零一十二天的时候。
她从冷水中钻出了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往后锊了锊头发。
她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的面容,但是却记住了他的名字。欢爱的时候,他让她叫他的名字。
苏修焰,她直觉地认为是这几个字。
这个男人,连绝情的模样都叫人喜欢。
黑暗中,她默无声息的笑了,天真的、璨若桃花的笑脸倒影在水面。
林唯一突然想起了离开她很久的母亲。母亲是个偶尔神经质的女人,美丽而极端,不高兴的时候就打她,而且,母亲总是不高兴的时候居多。但是在六岁之前,母亲并不是这样的,她也会对她很温柔的笑,很甜蜜亲吻她。不过这一切都在父亲带着那个女人回来的那天夜里改变了。
依稀记得在那个下雨的夜晚,父亲牵着一位从黑色的轿车里出来的衣着华丽撑着透明雨伞的女人的手决绝地对她们说再见,在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同林唯一一般大的小男孩。
于是,6岁那年,她先是失去了从小赔着她玩的楼下的小哥哥,接着又失去了她的父亲,他们都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来了又走了。
后来,她被母亲带离了那所公寓,后来,她被母亲带着离开了那个城市,后来,她被母亲改了姓名,告别了那个名叫“囡囡”的时代,后来,那个甜蜜而无忧无虑的囡囡从此跟她没有半分关系,那个曾经说“回来给囡囡带很多棒棒糖的”小哥哥从此也跟她不再有关系。
10岁那年,林唯一坐在教室里看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画来画去,突然就感到非常害怕。她听到有什么在召唤她。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推开椅子向门外冲了出去,不顾身后所有诧异的目光。教室外的天空里有灿烂的阳光流泻而下,但她却分明地听到了身后那一片令人恐惧的阴影里发出的低低悲泣。
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走到浴室的时候,她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浴缸里,鲜红而腐败的水带着浓郁的香气铺满一地。母亲穿着那件最爱的性感睡衣,毫无血色的手摊在浴缸的外面,手腕上蜿蜒着一条崎岖的伤口。
她的脸色是惨白的,但笑容却很美丽。
林唯一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浴室的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美丽而魅惑的母亲,任凭浴缸里蔓延而出的红色的水浸透她的脚背、脚裸。
一直一直看着,直到有人进来把母亲抱了出去,直到有人把她抱走。
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整夜整夜地咬手指,一直到感受到那猩红的血液为止。
她从不流泪,母亲说眼泪是奢侈品,而她们,都是穷人。
后来她被人送去给了她的父亲。半年之后,她从父亲家逃了出来。乘着混乱,身无分文的她也搭上了列车,那段漫漫长路她回忆起来都已经模糊不清。那年,独自一人饿着肚子远行的她也不过十岁,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小孩还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而已。没有人来找她。回到家里的当天,她就躺在母亲躺过的浴缸里,想起母亲绚烂如烟花般的笑容,觉得安全。
每当她寂寞或者害怕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浸在盛满冷水的浴缸里。
此刻,她终于又回归了这种安全。
午夜的残风败雨中,身着男士衬衫的她无疑是非常招摇的,所以她聪明的躲在黑暗里,用阴影掩藏自己。在出租车经过的时候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虽然每一刻都有可能发生变故,但是她已经尽量使自己避免变得更危险。
她向来对自己的一切都有着很清楚的认知。容貌,学识,地位,每一样她都深刻的印在心里。
她曾经想象过心象玻璃球一样在车底碾过的破碎样子,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清脆声响,轻而易举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伤害可以让她痛楚。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天某夜,她会由一个男人狂野地拉扯着闯进女人的殿堂。
也许她会有所准备,也许她什么也没有准备。
她曾以为这天到来时她会得到爱,但当事情真实的发生在眼前之时,她才终于明白她没有得到。不过没关系,世事本来就不尽如人意。对于此,她已经感到满足,至少,在那一刻,她得到了一部分寂静的温暖。
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从浴缸中爬了出来。扔掉了扯坏的小礼服,拧干了还残留着一点点男人味道的灰色衬衫。
她穿着黑色的睡衣,爬上了窗口,将衣服挂了出去。
然后,她靠在窗沿,洁白的小腿荡漾在夜色里,望着外面被暴雨洗涤过的天地,突然觉得非常纯净。她想起了思嘉丽·奥哈拉站在台阶上迎着晨曦说的最后一句话:Tomorrowisanotherday!
她宁静地笑了,像风一样随意而美丽。
…………
苏修焰背对着阳光坐在一张真皮沙发里,手里夹着一张纸片,在指尖翻来覆去地转动着,英俊的面容全无表情,阴影使他更平添了一份神秘的魅力。
自从那夜后,他曾以为她会再次主动迎上门来,但是,没有,她就像是一朵浮云,突然无声无息地没了踪迹,这倒反而更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说,这个人酒店没有记录?”
“是的,少爷。”身材伟岸如松的阿雷毕恭毕敬站在苏修焰身旁。
“除了上面的这些还有其他的线索么?”
“据我所知,当天美的公司在万豪酒店的一楼和二楼大厅有一场新品发布会,请了一批临时模特和礼仪小姐负责接待工作。模特们和礼仪小姐的休息室被安排在二楼,不排除走错房间的可能。”
“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么?”苏修焰看似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文件夹问道。
“是的,只是信息不全。”
“为什么不全?”
“礼仪小姐和模特都是日薪制,并不隶属负责美得这个案子的广告公司,并且这个广告公司里负责安排模特和礼仪小姐的女孩也只是个兼职……少爷,需要我去调查一下她们的资料吗?”
苏修焰干净的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旁边的玻璃茶几,淡淡道:“不用,你出去吧。”
“是。”阿雷微一躬身,转身退了出去,迅捷并且无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