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汤药
六月的天气是最奇怪的。哪怕现在看起来是艳阳高照,保不准就半柱香的功夫以后,这倾盆的大雨就会淅沥哗啦的落下来。
比六月还要奇怪的天气,就是南宫的天气了。
你永远都不知道那繁华似锦的下面是不是一片阴毒的诡计,你也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亲密和善的笑容背后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你更不知道现在的荣光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完结。
世间一切道德的标准,在这座大大的宅院里都是行不通的。在这里,在这一片最富庶最美好的光景下,隐藏的都是一匹匹嗜血的独狼。勾心斗角是这里唯一的生存方式,弱肉强食是这里唯一的出路,而,伪装的善良是这一切丑恶的唯一面具。
南宫里,住的都是皇帝的女人。
只是,女人,有时候才是世间最可怕的生物。
风口浪尖上的邓绥,无论再静默,无论再卑微,无论再小心谨慎,也早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表面上,这南宫里的女人们真是和美善良,日日都来看望她,甚至阴孝和也体贴的让她不用每天去长秋宫请安了,可是,越是这样,邓绥越觉得自己如履薄冰,走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就是她未来要过的生活吗?
邓绥目送着刘肇离开了嘉德宫上殿去了,一阵阵的寒冷止不住的往骨子里钻。她搓了搓手臂,打了一个寒战。赵玉连忙拿了一条大麾为她披上:“夫人,这都要入秋,天气渐渐凉了呢,你要为小皇子保护好身子。”
邓绥低头,右手轻轻贴在小腹上,忍不住叹息,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呢?她原本以为为父亲守孝的那三年才是最难的日子,可是现在看来,自己那时果然是天真的。当时的那点辛苦比起现在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孩子啊,也许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了,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也许是邓绥自从怀孕以后就太过紧张,那一阵小小的秋寒,竟然让她一下子病了起来。她这一次生病,刘肇自然是担心的,太医署天天过来诊病不说,大大小小的赏赐一次跟着一次,仿佛他要把这天下的珍宝都要拿来堆放在这嘉德宫一般。
而她生病的时候,各宫的嫔妃也没有闲着,该跟刘肇献殷勤的献殷勤,该给邓绥表善良的表善良,从上到下好一片和乐融融的模样。
每个宫的补药都源源不断的送了过来,邓绥每次都是打发赵玉回去答谢,并带上礼物,而那汤药尽数倒掉,从来不敢摆在身边半刻。
在这个时候,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只是,当她的病刚刚痊愈的时候,一个从来都没有露过面的人来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后阴孝和。她还是往常的样子,艳若桃李,姹紫嫣红。
终究再也逃不过了吗?
邓绥看着面前那笑意盈盈的阴孝和,看着她手里端着那碗黑色的汤药,她的心几乎凉透了。她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阴孝和对她,这个夺走她全部宠爱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大方接受的。
嫉妒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更何况,这是宫廷中嫉妒。
邓绥的目光有些模糊。这个女人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衣服是用上好的丝绸做成的,上面用金丝和彩雉羽毛绣成的图案,在这明亮的阳光下一照,竟然绚烂得好像最华丽的彩虹。她的手指洁白,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更映衬着她手里的那碗汤药黑得怕人。
她真的逃不过了吗?
“邓贵人还在等什么啊,这药,本宫可是让人守着熬了几个时辰呢,若是凉了就没有效果了。”阴孝和笑靥如花,温和的如同春天最和熹的风,让人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服的。
邓绥扯了扯嘴角,笑得难看极了,那张越是显得善良的笑脸,在她眼中就越像是催命的鬼符。
她可以喝下它吗?邓绥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那碗药上,她和她的孩子不会有事的吧。邓绥看着那碗在阴孝和手中的药,心惊胆战,如坐针毡。
“怎么?邓贵人在担心本宫会下毒吗?”阴孝和有些微微的不悦了,她冷冷的哼了一下:“陛下难得有了子嗣,难道本宫会加害吗?本宫会放着大汉的江山不顾吗……”
邓绥额头上尽是冷汗。于公,阴孝和是皇后,她是贵人;阴孝和是妻,她是妾;对于阴孝和的话,她没有办法不遵守。于私,正妻亲手奉上的汤药,她一个妾室如果不接着,只怕不光阴孝和要给她难看,连那刘肇也……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愈发的苦涩起来,果然,到了最后,刘肇还是最指望不上的那个人。
“皇后说到哪去了,妾身谢过皇后娘娘了。”邓绥笑着接过了那翠玉的药碗,手指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看着那药碗,又看了看紧紧盯着她看的阴孝和。这药她躲不掉了,可是阴孝和会下毒吗?就这么当面的,她会下毒吗?
不,不会吧,皇后应该不会这么愚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时此刻,邓绥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她能做的,就是和面前的这个女人赌一下。赌一赌,是阴孝和够善良,还是她邓绥够好运。她深深的看了一眼笑盈盈的阴孝和,闭上的双眼,毅然决然的将汤药倒进了口中,尽数吞下。
她从来不知道,药也有这么苦涩的时候。那黑色的汤药入口,就像是万根银针扎在了她的嘴里,她的喉里,她的心里。
上天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求你垂怜,让我邓绥渡过这一关,保我孩子一条性命,我定然为你以血献祭三年!
合着那乌黑的汤药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颗豆大的泪珠。它顺着邓绥的眼角缓缓流淌而出,在她的额角蜿蜒出一道淡的即可不见的线条,最终落进了她的头发里,淋湿了她温暖的皮肤,溅下一丝凉意。这凉意越来越大,最终包裹了她的全身,将她虏获进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