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沉入树海，天却还没完全黑下来。
活动板房前的空地上，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正在指挥另外十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列队集合。他们都身穿橄榄色工作服，脚蹬丛林靴，腰间挂着手雷，肩上挎着自动步枪，活像马上要深入敌后的敢死队。
这些家伙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十一个半人高的大背包也像整装待发的战士一样，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他们是特勤部的人。”宫岳说，“这次跟你们一起去朱雀窟。”
叶明瞻怪声怪调“哦”一声，用手肘捅捅宫岳，“社科院的下属单位还有荷枪实弹的特勤部呢！”
宫岳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那个负责指挥的家伙喊了几遍口令，就把十名特勤队员调教成十根密密匝匝的电线杆了。可这家伙还不罢休，一遍遍不停喊口令，声音比力气还大。
叶明瞻有点诧异，扭头看着宫岳。
“这白痴是喊给我听呢。”宫岳说着想打响指，又把手放下了，“赵国梁！”
负责指挥的家伙吼了声“到”，转身跑进屋来，直奔宫岳，立正敬礼，“请会长指示！”
叶明瞻耳膜被震得嗡嗡响，皱着眉头看着这个赵国梁。
这人三十过半，獐头鼠目，下巴尖得像锥子，脑袋的大小跟他的身材比例严重失调。他目光油滑，神情谄媚，不用化妆就能去演投敌叛变的汉奸。
“再拿两套装备，让人去把靳风找回来。”宫岳对赵国梁说。
“是！”赵国梁每次张嘴都像喊口号。喊完口号，他立正转身，朝门外喊：“王爱华，去拿两套装备！李明强，去把靳风找回来！”
门前那排电线杆……不，那排橄榄色工作服，其中两个应了一声，齐刷刷出列，一个朝空地右边那排活动板房飞奔过去，另一个一头扎进靳风刚才消失的树丛。
赵国梁这才回头看着宫岳，满脸堆笑，“会长，一套装备给那条疯狗，另一套是……？”
“给他。”宫岳朝叶明瞻偏了下头，“他是我外甥，叶明瞻。”
“你好。”叶明瞻朝赵国梁伸出手。
“你好，你好！”赵国梁两手抓住叶明瞻的手上下摇晃，“我是这次任务小组的组长，我叫赵国梁。”
“赵组长，你好。”
“哎呀，叫我赵大哥就行了，我就叫你小叶吧！”
“赵……”叶明瞻干笑一下。比这双汗津津的手更叫他受不了的，是从这双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露骨的讨好。他笑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赵大哥。”
“千万别见外啊，小叶！”赵国梁拍拍他的肩膀，转向宫岳，“会长，吃的喝的用的，我们背的绰绰有余，小叶就不用背装备了。”
“我可以自己背。”不等宫岳表态，叶明瞻抢先说道。
“背包有40斤呢！路又难走，你轻轻松松走路就行了！”赵国梁说完又扭头看着宫岳，“会长，把小叶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明瞻能照顾自己，背装备也没问题，你带好队就行了。”宫岳说。
“这怎么可以，会长？既然你把小叶交给我……”赵国梁话没说完就被宫岳一抬手打断了。
宫岳说：“带好你的队。我没把他交给你。”
“小、小叶自己背装备也好。那……”赵国梁一脸尴尬，“我让那条疯狗打头阵，派两个人押着他。我和小叶走中间。我会随时随地保护好小叶，绝对不会让那条疯狗伤着他，也不会让他被蛇……”
“快得了吧，马屁精。”靳风从门外走进来，“我走最后，叶明瞻和我一起。你们爱怎么走怎么走，有本事的，插上翅膀飞去朱雀窟我也没意见。”
“你说什么？疯狗！”赵国梁嗓门很大，瞪着靳风，人却下意识蹭到宫岳身边。
靳风拿起桌上的军刺，拔掉皮鞘。
叶明瞻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抓靳风握着军刺的手，但慢了一步。
靳风军刺一挺，嚓嚓几下，在赵国梁的工作服胸口上划出两个英文字母“J”和“F”。“我有名字，而且很好记。你要是记性不好，我下次可以刻在你脑门上。”
赵国梁半张着嘴看着靳风，上半身僵得像冻鱼，下半身抖得像触电。他橄榄色工装裤裆部的颜色明显变深了，空气里传来隐隐的尿骚味。
靳风一军刺扎进赵国梁的裤裆，往上一挑，赵国梁的拉链、裤扣都破了，皮带也被挑断了。
工装裤和挂着四个手雷的皮带一起滑下来，像团海草似的缠在赵国梁脚背上。之所以像海草，是因为工装裤湿淋淋的。只穿着内裤，光着两条长满黑毛的粗腿的赵国梁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撒尿。
“去换条裤子，马屁精。”靳风用军刺碰碰赵国梁的光腿。
军刺碰到的皮肤绽开了，血流出来。
赵国梁“哎哟”一声，如梦初醒，低头一看自己下半身的惨状，他的脸顿时红得像刚出炉的砖块。
“出去。”宫岳说，语调里的厌恶，叫叶明瞻听了都替赵国梁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国梁弯腰提裤子时，挎在肩上的步枪啪一下掉到地上。他小声骂了句娘，抓起枪，拎着裤子夺门而出。他着急忙慌，又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个嘴啃泥。
宫岳看着赵国梁狼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脸不快。
靳风把军刺插回皮鞘，半笑不笑地问宫岳：“你竟然让这种家伙带队？”
“没办法，特勤部的精英全报销了。”宫岳说。
“打前阵的都是这路货色，后援呢？你打算派什么人给我们当后援？”
“特勤部能派的人全在这儿了，后援暂时还没着落。”
“你的意思是，我拼死拼活摆平地震之后，没医疗没补给，得带着大伤小伤、饿着肚子自己走回来？”
“我已经在商量调人了。”
“SCGZ分会的人？”
“江源的边防武警。”
“为什么不跟其他分会调人？用边防武警得给他们做心理测评、政治测评、忠诚度测评……，不等这些测评做完，我和你外甥就死在黑棕林里了。”
宫岳盯着靳风看了几秒钟，“你明知故问。”
“没错。”靳风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笑着挑挑眉，对叶明瞻说：“你小舅舍近求远只有一个原因：四艺研究会里愿意帮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同僚都想看他笑话，上级都恨不得换掉他。他人品有多差，现在你知道了。”
“小舅……”叶明瞻忧心忡忡地看着宫岳。
“靳风说的没错。”宫岳说，“不过，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家伙看过我的笑话，上级也换不掉我，这也是事实。”
“宫岳，我觉得你的光辉历史后天早上就会翻开崭新的一页了。”靳风说。
“除非你捣蛋，不然我的新历史会比以前更赏心悦目。”宫岳沉着脸说。
靳风耸耸肩，“你什么时候能搞定边防武警，给我个准确时间。”
“准确时间给不了，我只能尽快。”
“尽快是多快？”
“怎么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调齐武警，所以……后援最快也要29号晚上才会到朱雀窟。”
“哦。”靳风点点头，对叶明瞻说：“求你的切格瓦拉保佑你吧，千万别受重伤，不然等后援到的时候，你血早流干了。”
“你不捅他，他就会好好的。”宫岳说。
靳风笑起来，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大呼小叫跑进来的沈浩然打断了。
“噢，天呐！噢，天呐！”沈浩然像少林寺武僧拎尖底水桶练功一样左臂平举，拎着双丛林靴，右手捏着块桃红色手帕捂着鼻子，腋下似乎夹着套工作服。
他跑到叶明瞻跟前，把丛林靴放在地上，然后跳开两步，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说：“叶哥，我尽力了。”
他尽什么力了？叶明瞻一脸茫然，拿眼睛去问宫岳，宫岳面无表情；他又扭头去看靳风，靳风冷笑一声，坐到办公桌上，抱起胳膊。
“沈秘书，你这是……？”叶明瞻只好自己问沈浩然。
“叶哥，我找了个遍，只有这双臭得要死的靴子是你的尺码。我尽力了，我……我快被熏死了！”沈浩然说着泪珠滚了下来。
就为这事，他就哭了？叶明瞻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只能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不怕臭。谢谢你了，沈秘书。”
沈浩然泪眼婆娑，期期艾艾看着叶明瞻，一副想过来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叶明瞻不敢再招他，踢掉人字拖，穿上这双在他自己闻起来只是味道稍微有点大的靴子。
沈浩然梨花带雨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叶哥，你太man了！这么臭的鞋都能二话不说就穿上！”
叶明瞻干笑两声，指着他腋下的工作服，“沈秘书，这个也是给我的吧？”
“对，这是新的，不臭。”沈浩然冲过来，把橄榄色工作服推到叶明瞻胸前。
叶明瞻赶紧接过来往身上套。穿好衣服，他解开牛仔裤扣子，拉下拉链，准备换上工装裤……他的手僵住了，总觉得怪怪的，有点不对劲。
他抬头一瞧，只见沈浩然脸颊泛着红晕，两手握拳抵在嘴边，眼睛瞪得贼大，正一眨不眨盯着他脱到一半的裤子，还咕噜咽了下口水。
叶明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飞快地把裤子重新穿好。
“嗯？”沈浩然发出不满的鼻音，像梦游一样，伸着胳膊朝叶明瞻走过来，“叶哥……”
叶明瞻脊背发凉，倒退两步。
宫岳连打两个响指。
沈浩然一怔，站住脚看了宫岳一眼，不情不愿地走到宫岳跟前，“会长？”
“去把柳婉叫来。”
“柳医生？”沈浩然迟疑一下，转身跑了。
宫岳叹了口气，靳风笑起来。
“这个人简直比鬼还吓人。”叶明瞻心有余悸，快手快脚换好裤子。
“等他回来我把他变成鬼，送他去投胎吧？省得他吓你外甥。”靳风对宫岳说。
“别当着我的面，等我出去你再干。”宫岳说。
“你们俩怎么比他还吓人！”叶明瞻睖他们。
几分钟后，柳婉和沈浩然一起走了进来。
柳婉的大波浪长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左手被绷带裹得像个粽子。她走路的时候还是那么风情万种，白大褂胸口还是随时可能春光乍泄。
她走到宫岳跟前，见宫岳盯着她，就讪笑一下，把领口拉拢了一点。“会长，有事？”
“去装追踪器，准备一下，跟他们一起去。”宫岳说。
“会长？！”柳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叶明瞻也觉得难以置信，她手都成这样了，宫岳还叫她去朱雀窟？
“必须有医护人员随队。你是这里唯一的医护人员了。”
“可是我的手……”
“你还有右手。”
柳婉仰起脸，斜着眼睛看着宫岳，“会长，我要给我三叔公打个电话。”
“有个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下午你和特勤部那些小伙子一丝不挂在树林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你的手机响个不停。你三叔婆找不到你，就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她说你三叔公在扬州帮人鉴定一幅米元章的帖子时突发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真的？”柳婉脸色煞白，“我三叔公真的……”
宫岳看了眼表，“你有10分钟打电话去核实，顺便给你三叔公号丧。8点20我要看到你穿戴整齐，背着急救箱站在门口。”
“会长……”柳婉咬着下唇看着宫岳。
宫岳打了个响指。
柳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掉下来。她又站了几秒钟才死心，转身走了。
叶明瞻心情有点复杂，想替柳婉求情，又不知怎么开口求宫岳。他正犹豫，沈浩然倒先开口求宫岳了。
“会长，我想求你个事。”沈浩然跑到宫岳跟前说。
宫岳皱起眉头看着他。
“会长，我也想去朱雀窟，可以吗？”
“你？”宫岳愣了一下，笑了，“行啊，想去就去吧。不过要注意安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跟你爸爸交代。”
“谢谢会长！”沈浩然拍着手跳起来，然后冲过来一把抱住叶明瞻，在叶明瞻两边脸上各亲一下，“太好了，太好了！叶哥，我们能在一起了！”
叶明瞻三魂不恋七魄，站着晕了过去。
“我去拿背包，还有防蚊喷雾。薄荷味儿的！叶哥你等着我。我真是太幸福了！”沈浩然欢蹦乱跳冲了出去。
“宫岳，我觉得最幸福的人是你。一下就消灭了两个梦魇，你睡觉都会笑醒吧？”回过神时，叶明瞻听见靳风正跟宫岳说话。
宫岳笑了，没回答靳风的问题。
这是叶明瞻来这里后看到宫岳笑得最轻松，最快活的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