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961900000007

第7章 今夜流行疲惫美

老赵是在那个著名的图书馆碰见小常的。他本想查点资料,结果却被板着铁青脸的保安请去看了一场关于性病的小电影,还损失了两张已然不多的十元大钞。心情恶劣的老赵就把一口浓痰留在花岗岩大厅的中央了。到了外面,他再次回首投以愤怒时,才发现门楼上挂着的大字横幅:“欢迎观看第三代《性爱与性病》,”想想,不该自轻自贱,他又回去把痰给蹭了。这时便听见有人喊赵老师。

小常正在不远处十分暧昧地冲着他笑。怎么这么巧?小常说。

老赵一惊,脚踩着那地方抖了起来。

小常看着门楼上的横幅说:挨宰了?

老赵不吭声,脸却一点一点红上去,好像他是个被当众捉住的窥淫癖患者,解释不清的样。

小常笑道,让我猜猜,对你这样的顾客一般用小姐不合适,最好是让你接受某种公民教育。对不对?

老赵笑不出,心想跟你诉苦有什么用?顶多说两句小心陷阱。如果他告诫别把特区当成阿里巴巴山洞,反倒自讨没趣。他打量着小常,竭力维护那点仅存的师道尊严,嘴角却不争气地抽搐起来,一口恶气脱口而出: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吧?吃你一顿饭不为过吧?我刚好损失了一顿晚餐。

小常笑起来,把他肩头一拍:家里粗茶淡饭有什么劲?要吃就吃阳光。走!然后极潇洒地挥手打的。

老赵没反应过来已坐进车里。

老赵的学生在特区游荡的有十来个,差不多都请他吃过饭。唯独这个常建设,通过几次电话,每回都跟他打哈哈。老赵当然不在意一顿饭。面子固然重要,可最紧迫的还是帮他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赶紧站住脚。结果自然是令人伤感的,吃过饭留过名片拍过胸脯,一切都烟消云散。老赵惊讶这帮同学还是自己像个座山雕似的珍藏着联络图,他们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居然极少往来。别人倒也罢了,这个常建设从前可是得过他的许多“良”的,连一次见面都不肯安排!令老赵对这座金碧辉煌的森林有了冰冷彻骨的认识,进而对实现现代化也忧心忡忡了。半年多了,他在这些钢筋水泥之间跳蚤似的蹦来蹦去,直到找到一份代课的差事才算活了下来。

感谢毛主席,老赵还活着。

小常说:你别把眉头做成一朵花。又说,你兜里还剩一毛钱,照样挥手打的,这才是特区人风采。谁没见过失败?就你特别娇贵?老实说这对你十分必要!可你都把失败挂在脸上了你就完了,白交了学费,鬼都躲着你。

老赵冷笑,心想不就撮你这一顿吗,心疼成这样。他不吭声,把脸向后仰去。

到了阳光大酒店才明白,他们不过是蹭饭。是小常他们政研室请了北京、上海一帮专家来开研讨会打秋风,是当地一个叫幸福村的村支书出血埋单的。老赵就更加心冷,充其量是跟着他吃白食而已。小常介绍他是某某大学著名哲学教授,自己的恩师,他也不吭声,心想反正也不认识,著名不著名由他吹去,插进去吃一嘴总不能说不合槽,尽管教授只是个副的。因此打过哈哈,更加闷头不吭声,专拣那些深海远洋的货色来吃。这种机会可不常有。

席间,小常悄悄嘀咕道,你不要看不起农村人,真有钱的就是这帮土财主。你以为那些企业老总气派?其实都是花银行的钱。只有他们的钱才是真人民币。

老赵说我没有看不起谁,管他土的洋的财主、资本家我都看得起。

小常说,现在这帮土财主开始琢磨要当上等人,要投资于门脸建设。可他们又不会花钱,钱都花到泔水桶里去了。又说,你不想帮他们花几个?

我怎么不想?我做梦都在想钱你不知道?

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教他数票子?开购物课?

那要看你会不会?

老赵笑,挣钱不会,花钱我还不会吗?

小常也笑了,我看也是。

后来就给他弄来一张卡,上面写着:欢迎你到幸福村来!落款是火柴杆体的大字:文念祖。卡是烫金的,透着特区惯有的诱人的温香。

十天后,老赵决心去幸福村落草,开始他的第二次插队生涯。后来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不是偶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进入小常的诡计之中。只不过这诡计比较体面,让老赵接受下来没有障碍并且简直就是一个恩典。当然这念头就那么随便一闪,并不影响他按小常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小常煽动他说:凡事都有个机遇问题,机会不到宁肯死等,瞅准了再狠狠出击。有头脑的都这么干。哪有逮不着菩萨乱磕头的?现在谁也不认为特区就是末班车了,末班车也机会大把。又说,现在出来闯世界的文化人满大街都是,个个都想办公司赚大钱,其实个个是傻×。他们做生意要比农民强算我白活。这才是搭末班车的。文化人不在社会发展上做文章能有什么出息?搞社会发展不在基层想点子能有什么名堂?你听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别跟我说不想发财只想干事业,我听不懂。上这儿来的无非名利二人,要么搞官要么搞钱。还说,我明白你对我有看法,这不要紧,我不图虚名。没有实质内容的事我不做。请你吃顿饭算个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说半年不联络不等于我不留心,因为第一我暂时还没当人事局长;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面子扯下来踩一踩,你要真想在特区发展,不过这一关屁事也干不成。这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老赵说:是是,我是该锻炼锻炼。

我也没那样说,我那样说了吗?

小常始终将脸阴着,眼皮始终垂着,只是为加重语气眼角才偶然有光亮恶厉厉的一闪。令老赵脚下寒气一点点涌上来,心里那点热情又一点点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他吃不准这个家境寒微又心比天高的常建设究竟比从前更成熟了还是更灰暗了。

谈话是在小常住的机关宿舍的楼顶上进行的。这幢楼是七十年代的标准设计,夹在一片镶宝嵌玉的巨厦之间十足是个侏儒。小常说累了就把两拳握起引体向上,努力沐浴高楼夹缝间的落日余辉,像个憋足劲儿的铁臂阿童木。他说:老赵你也来试试?

老赵有点吃惊:什么?

没什么。他笑笑摇摇头又坐回来,转眼脸又阴了,嘴唇翕动不住,像是在祈祷,又像是跟谁争辩。

老赵说: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干?

小常点头说是。充充电,他说,到处是高楼的阴影。

老赵默然。他想,常建设早就不是学生了。

去幸福村之前,自然又经过包装。小常介绍他是某某大学教授,某某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中国农村发展研究会常务理事,弄得老赵有点紧张。好在文总记不住这么多头衔,只喊赵老师。老赵有一套西装还是很考究的,小常又让老婆参谋着配上一条大花领带,令文总一见面就喊出了那个字:哇!

关于老赵的定位,小常很费了一番心思。有偈语道:花钱不问钱,认人不认事,帮办不包办,说好不说坏。说记住这四项基本原则包你逍遥快活。

小常认为幸福村的背景有二,都是值得老赵用心挖掘的:第一,文天祥的后裔在这一带共有三支,一支在香港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支叫胜利村,曾经是文氏家族势力最大的,但已开始破落。还一支就是幸福村,这些年发展极快,年产值两亿以上,也是最早实现股份制经营的农村之一。文念祖就是支部书记兼村长、董事长兼总经理。他还想什么?无非是把嫡传正宗的衣钵争到手。

第二,最根本的背景是特区要建成现代都市的目标。可这座城市并不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它是靠卖土地盖房子开发出来的,这就决定了它的先天不足。现在上头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儿培养了一个庞大的食利者阶层。想想吧,它需要什么,它下一步该干什么?文章就在这儿。它需要样板,它必须推出自己的农民英雄。这文章可以做得很大,大得你一辈子都吃不完!

小常说:这就跟买股票一样,要买就买那种潜力股,别人还没发现,一旦人家意识到了,你早就坐在轿子里了。

小常说:你不要认为我在帮你忙,你不要这样想。我是生产自救,是寻求合作的。我到机关好几年了,没什么作为。我也在等待机会。咱俩这次联手,我就不信搞不出名堂来。

老赵于是把手握得很慷慨,说:成交。

小常这才高兴了,露出那对灿烂的虎牙。

这是个大套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还有个洗手间隐在书橱背面。写字台比棺材还大,台上有桃红木笔架,吊着几支巨毫,笔洗是玉的,砚盒是乌木的,左手电脑工作台,右手是电传电话机。

老赵被带进来时有窒息的感觉,拎在手上的行李也没敢朝下放。小常也愣着,半天才说:厉害。

条件不好,马马虎虎啦。站一边的文总指着意皮沙发,这一套才三几万,真是平得要死。

小常说:赵老师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看比北京的部长们如何?

老赵这才把脖子涨红说:过分,太过分了!

小常笑道:实现现代化啊,你那破包没地方搁了吧?

老赵将旅行袋放下,窘道,不好意思啊。

湿湿水啦。大家都一样。还有一个老郭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同你一样。文总说,幸福村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然象个什么呀,人家会笑我连知识分子也养不起。

老赵一愣。

小常道:文总这么给面子,赵老师也不会辜负的。多做贡献啦。

老赵说:一定的,一定的。

他们走了以后,老赵一个人还在发呆。一时间感慨良多却又无从话起的模样,只把写字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忽然就觉得心虚。

其实老赵以前也有过一两次机遇的,只可惜擦肩而过。那老总也是坐在这样一张写字台后,台上也摆着砚盒和笔架。那老总表情深沉地写着毛笔字,思想,思想,思想,反复写着“思想”两个字,说我真的很需要高级策划人员,我需要真正的思想。那老总正策划着把一块美国沙漠卖给中国公民,他想听到老赵的高见。老赵自以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思想者,却怎么也想不通这单生意的可能性。他认为中国人还没富到这种程度、傻到这种地步,即使让美国人掏钱来买中国的沙漠也是行不通的,当然让美国人掏钱还有点政治意义,还可以激发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可以生产某种爱国冲动。老赵把这个思想阐述得越明白那老总脸色就越难看,最后老总就抽出两张大钞推到老赵面前说声不好意思。

事实上后来人家老总的生意很成功,他造就了十万个拥有一平方英寸美国沙漠的中国小地主,成了优秀企业家、全国劳模。小常听说这件事后大为感慨,为老赵做了总结:赵老师你其实只要回答一个字,那个老总就留下你了。老赵问是什么字,小常说是炒字。老赵只好骂了声狗屎。

老赵如今也坐在这样一个写字间里,把抽屉一只只拉开又一只只推进去,奇怪的是一点也找不着兴奋感觉。抽屉全是空的,现出白晃晃的底色,就像已然出现空洞的大脑。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自己活像个装腔作势的小丑,硬挤在这个豪华富贵之地扮演一个角色,当初的那点勇气与自信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门轻柔地响了两下,进来一个小姐。她自我介绍说姓胡,是办公室的秘书。她说赵老师真是好威风好靓仔好有名气,早就听说赵老师要来了。她请老赵去用餐。

老赵这才呼吸自如了一些,感到了自己还有价值。心想这都是被财富压的,没什么了不起。财富不过是三座大山之外的第四座大山。他能移掉这座山。

另一个总经理助理老郭有五十多岁,红光盖脸,举止潇洒,头发像刚耙过的麦垄。两个人合住一套房,一人一个单间,客厅很宽敞,比老赵从前住的筒子楼强多了。老郭说:你有没有觉得宿舍和办公室反差太大?

老赵说:感觉上是有一点。老郭说:此地人爱面子的很,钱都花在台面上了。宿舍里连空调都舍不得装。老赵认为,广东的商业历史很长,所以注重形式,讲究身份地位,有没有面子。老郭却说:我们上海商业历史不长吗?上海人就不信这一套。有粉不要光搽脸嘛,屁股上也可以搽一点点嘛。

正说笑着,胡小姐敲门进来,说文总有电话来,请老赵晚上八点在帝豪酒店门口等他。然后又关心老赵住得怎么样,缺不缺东西。老赵正待感谢,老郭却抢先说:很好很好,我们生活上从来不讲究的。一百二十四个满意。一边在底下对老赵做手势。

老郭对老赵说:你要特别小心这个女人,她是老板的心腹。他解释: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为老板打工不容易,理当互相关照。

不觉着,就下起雨来,一阵猛过一阵,把窗玻璃敲得砰砰响。

老赵没顾上吃晚饭就去搭中巴,生怕耽误了八点的会面。老郭的一番话,令他警觉起来,他来特区半年了,明白为老板打工的意思。因为雨急,老赵把皮鞋拎在手上赤脚上路,这样进帝豪酒店时可以显得体面一些。没料想越紧张越是要出问题,他这辆车被塞在深南大道上,一塞就是两个多小时。等他赶到,已经八点四十了。

多老远就看见文总在酒店的喷泉前母狼似的来回蹿。不远处的台阶上伫着一抱肩的女郎。老赵一路快跑连鞋也忘了穿,一头油汗一脸愧色一迭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迟到了!

文总看着他,不蹿了,却也不吭声。

一小伙子过来说老板等你等了一个钟头,好大架子。老赵结巴着,塞车啊,不好意思啊。小伙说道,还有理呢,老板叫你,是给你面子。不识做!

老赵抬头看老板,老板仍把脸黑者,不吭声。老赵一颗心就晃晃悠悠沉下去,知道说什么也白说了,一个劲嗫嚅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心想这回又得砸。刚把代的课推掉,回头怎么去解释?他不是不想奋斗,只能怪运气不好。

这时那位小姐拍着手过来喊,迟到的是谁?嗨,你们猜猜,迟到的是谁?

文总回头望望她,说:冰果(谁)啊?

小姐道:迟到是我弟弟呀。

文总怔着。那小伙却先自笑了。小姐说:我弟弟姓迟名到,你知不知啊?

文总好像明白过来,搂起小姐就啃一嘴,哈哈大笑说:你倒是想得出来……好,迟到不错,你阿弟没错。

老赵仍尴尬着,提溜着鞋跟着傻笑。小伙子把他一捅,说迟小姐也姓迟的嘛。于是众人又指着老赵一副狼狈模样乐了一番,然后坐车去找一个叫梦巴黎的舞厅。事后老赵把这第一天的经历总结为一惊一乍。小常批他说那是因为贱。打的嘛,这么重要的第一印象都不懂?要不是有个迟小姐你就歇菜了。

下了舞池才知道,是迟小姐要求文总把新来的大学老师带出来见面的。是迟小姐认为一个企业如果没有高级人才就上不了档次的。这样老赵免不了就再三再四表示谢意,若不是迟小姐聪明伶俐,换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化解。

迟小姐说:谢就不用,出门求人难,知识分子求人更难。老赵说是啊是啊。迟小姐说:手一伸腰就弯下来了,这我太有体会了。老赵一愣,脚下不觉就有些乱,说:这话很深刻,真的很深刻。迟小姐说:跳,不要停。迟小姐又说:将来你不要瞧不起我就行。老赵说:哪能呢?迟小姐说:怎么不能?你还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吗?老赵就噎住了。

老赵的舞技是扫盲水平,又没有心情,而文总却不下池,说他只喜欢看,让老赵只管去陪迟小姐。这样休息时老赵就胡侃安娜·露易斯·丝特朗的回忆录,说这位美国女记者认为朱德、周恩来的舞步太规矩不刺激,只有毛泽东大步横陈全然不顾音乐节奏,结论是这样的男人最令女人倾倒。

文总听了脖子也长了几分,说,噢?噢。立马答应试试。结果没到一半迟小姐就叫起来,说太没感觉。

老赵想想又说:唐明皇、宋徽宗是历史上有名的音乐家,可这两个人并没有参加舞蹈和演奏,可见真正有身份的人都是鉴赏品位,并不实际参加的。

迟小姐把椰汁喷了一地,连叫不好意思。

老赵顿觉脸上滚烫,一霎间换过几张皮。再跳时迟小姐就说:赵老师你何必这样紧张?做得太过反而不好。老赵叹气不语。迟小姐说:他这人心还不算太坏,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老赵迟疑着说,我打的是老板的工,比不得你啊。

迟小姐就把脸沉下来了,说赵老师你这样讲就没劲了。怎么比不得我?为经济繁荣做贡献?代表中国娼妓业文凭化新趋势?还有什么比不得?床上功夫?

老赵慌忙双手高举,说别,别……

好在文总这一晚还算愉快,宵夜时还点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躺到床上老赵一口长气才游丝一般吁将出来。

老赵花了三天时间写了一份幸福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发展纲要。现状,问题,以及各种设想。又花了一晚抄正了才给文总送去。他觉着,应该搞一个根本性文件。幸福村有着很好的经济基础,也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既然请他来当顾问,他就不能白拿工资,他就有责任说两句。幸福村该上一个台阶了。

文总翻了翻,说:好,好啊。

老赵谦虚说:有些想法还不成熟,还要请文总多指点。

文总说:指点我就不会了,要几钱你话我知。

老赵愣着,说:花钱也是要花一些的,比如办图书馆体育设施什么的,可这个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提高人的素质。文明这个东西不是花钱可以买来的。比如我们村现在收入上亿,钱是多了,钱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这个钱主要是租赁收入,并不是靠自己生产经营。这样多数村民就脱离了生产劳动。人是不能脱离劳动的,人怎么能不劳动呢?人不劳动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都要冒出来……

文总晕了,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老赵想想,一句半句是说不清楚,便说:要不然把它印出来请领导班子讨论一下?

文总说:好啊。然后就锁进抽屉。又说,你去爱华公司跑一趟,你问华仔到底给不给钱?不给就叫他滚。没钱讲什么啊?

老赵在工厂区转了两圈,没有见到华仔。不见他也清楚文总的用意,他只要在各公司宣传这句话就行了。没钱讲什么啊?其实这话也是讲给他听的。没钱讲什么文明?没钱讲什么素质?有钱你到这地方来干什么?也许在文总看来,你老赵编出这一堆东西就是要钱。要几钱你话我知——装什么装!

有个叫黄源的七级钳工,原是成都一家军工企业的车间主任,也在这打工,做QC,因为聊过几次,很熟,见了老赵多老远就笑:赵助理又来催租了?

老赵过来说:我下来走走,怎么就叫催租?

黄源说:哟哟,下来走走。你以为你在上面吗?你跟我一鸟样,打工挣钱!

老赵说:那就更不能叫催租。我又不收租。

黄源说:我是大老粗,看问题简单。不过我们四川出过一个刘文彩,叫我多少也明白一点道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

老赵说:这倒也算是高级牢骚。真不想干了?

黄源说:讲讲怕啥子嘛,老子还想唱,唱《国际歌》。

老赵说:又看见什么了?火气不小。

黄源说:没得啥子,提到这一茬了心里就来火,见到你老哥就想喊一嗓子。

老赵笑:听你口气,我跟你还算是阶级弟兄嘛。

黄源说:我哪敢高攀哟,你不管怎么说还是个白领。不过,我咋个想也没想得通:我是工厂倒了没得法子,你咋个就放着大学教授不当,来给农村二哥当跟班呢?你图个啥子吗?

老赵笑道:想钱呗,钱不咬手啊。

黄源说:我不信,天说塌下来我也不信。

老赵不吭声,好像被他说中了那样。黄源又问:我惹你不高兴了?

老赵说:没有没有,我在想我们这辈人到底和年轻人不一样,凡是都要琢磨个理,用我的行话讲这叫追问意义。

黄源想了一下,说意义不意义的我不懂,啥个叫个意思我还是晓得的。跟你掏句心里话,我到特区来主要不是为找这两个钱,主要是想见识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点石成金的门道,是不是脑瓜特别聪明手脚特别能干,哪怕人家特别能吃苦也是值得我们学的呀。看来看去,就看出点意思来了。他说,很简单——把多数人的劳动合理合法装进少数人的荷包里。这一套从前叫剥削,如今叫改革。剥削才能出效益。

老赵说:偏激,这话偏激了。

黄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认。说罢就跛着脚进门去。他脚上缠着绷带。

老赵说:你看你看,还没讨论完呢。

黄源说:还有啥子好讨论的?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去看看隔壁庆丰公司那些女工你就晓得啥子叫个惨。

老赵说:好,我一定去。

庆丰是家玩具公司,因为工艺简单,工人几乎无需培训就可以上岗,故而工人流动得特别快。有人说公司老板赚的不是产品利润,而是工人预交的保证金。这话有几分真实很难说,但他们每天都在招工却是事实。庆丰公司是村里的“主力黄牛”,每年各种费用要缴上千万,村里对他们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几次,老赵看见文总站在写字楼门口对一些哭啼啼的打工妹发脾气,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话到公司去讲嘛。找我没用的嘛。

这样路过庆丰门口时老赵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进去。

庆丰的老板是个女的,五十多了还画蓝眼圈,为人却十分谦恭有礼,递名片时双手举过头顶,给老赵印象很深。她每次从香港过来都要请文总吃饭,老赵也有幸陪过。他们大都讲白话,听不太懂,然而有些信息是明白无误的:上头只要我保护投资环境的,没要我去管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头不管,村里不管,老赵自然也不好管的。他发现,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了解多一些情况,却给打工仔们造成了一些错觉。把他老赵当成个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显然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老赵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白领”,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绝对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同情心始终在穷人一边,这没有问题。然而当他还无权实施他的人道主义的时候,当他还端着老板的饭碗的时候,他能怎么选择立场呢?

这么想着,不觉就把头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黄源冷冷的目光,嘴角还有一丝讥讽的笑,老赵顿时如芒在背。

这天老郭又邀了几个打工妹在家烧饭,见老赵回来便拉他一起吃。老赵刚一推托老郭便给一句酸话:人家是要陪老板吃大菜的。老赵只好坐下。事实上他对老郭的做派是看不大惯,快六十的人却爱和二十岁的小姑娘混在一起,又唱又叫的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席间,他们也谈到了庆丰公司。原来庆丰公司又有新发展,新成立一个劳务公司,专门到内地偏远山区招工。那些山里人只知特区能赚大钱,打破头卖家产也要把孩子送过来。那些交得起保证金的,他们就介绍到别的公司去,交不起的就留下在公司里做。这样这些打工妹人还没到就已经欠下公司四百多块。为了防止逃债,身份证是扣在公司的,想走都走不掉。

老郭晃着脑袋说:这些人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一个姑娘说:这些山里女孩好可怜,白天黑晚加班不说,连铺盖都舍不得买。睡觉就拿水泥袋盖一下,身上来事了就拾些破布烂衫回来垫一下。

老赵皱着眉问:今天怎么到处都在说这个庆丰公司的事?

她们说:今天放粮嘛,哭得昏天黑地。又炒掉几十个!

老赵问老郭,你怎么看?老郭打哈哈,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人哭有人笑的。

老赵说:你想哭还是想笑?

老郭想了想,说其实他们这样做不是没有考虑的,当地劳动局也肯定知道的,法理上讲没有什么不妥。欠债还钱,愿打愿挨。认真起来,顶多讲他扣身份证不对。只是这样搞缺德一些,我算过,她们有四个月是要白做的。

沉闷了一阵,姑娘们叫起来,唱歌吧,老讲这个人贩子烦死人了。

于是就卡拉OK。老郭说,这就叫特区文化,一唱歌什么都忘了。

听着歌,老赵突然来了灵感,说:如果在村里办个文化夜校会怎么样?

老郭说: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村里不同意?怕我搞阶级斗争?

老郭说:那倒不会。主要是打工仔不会积极。不信你问她们。

果然,一个姑娘说:那还不是又想骗钱?

老郭说:看来你要先给自己上一课才行,换换脑子。这里人办任何事情都要同钱联在一起想,打工仔自然也要这样看问题。比方讲,叫打工仔参加社会保险好不好?肯定好。谁不想自己活得保险一点?

那姑娘插嘴道:我明天晚上还不晓得困在哪里,屁的保险。骗人。

老郭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

等了几天,仍没有动静。老赵便有些不满,故意去打字室转了转,才去见文总。现在村里问题不少啊,各方面都有反映啊,村里既然请我来,总不是让我吃干饭的吧?我总要发挥作用吧?不能老坐冷板凳吧?这话只是不好说出来。

文总说:好,好啊。然后就在抽屉里翻。

老赵说: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精神文明不能光在村民中搞,也要在外来工中间搞。我想办个文化夜校一定效果很好。

文总想一下说:这个好,这就对了。你是要想点办法出来把打工仔管住,现在乱得很啊,胜利村那边一夜杀死八个。

老赵说:村民这边还是强调提高文化素质,不然年轻人游手好闲也要出事的。应该组织村民也参加文化夜校,大家在一起关系就融洽了。

文总这才把那份稿子拿出来,想想又说:你不要讲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好日子刚刚过两年,你又要人家去打鱼种地啊?人家会讲你不识做。我是为你好。

老赵这才有点明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文总误会了。经营管理也是劳动嘛。我是说人一脱离劳动就会生出各种毛病,赌博啊吸毒啊封建迷信啊等等。劳动是最符合人性发展要求的,马克思说……

文总不吭声。

老赵只好又谈文化夜校。

文总闭上眼睛,很疲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好啊,你去办。不过有一条我话你知:你想办文明也好,办夜校也好,办什么也好,都是要自负盈亏的,大家都是一样。不然我不好交代。

老赵立马瘪了。

星期天,老赵一脸苦相去见小常。小常一听就说:平庸,太平庸了!又说,你要想露一手,就该露点绝活儿。

老赵闷着:你说怎么搞?

小常说:那得问你啊。就你那几个馊点子,人家何必请你这么个高级顾问?坐在部长办公室里好看吗?

老赵说:问题就在这里。给我的感觉我就跟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作用一样,仅供参观。在酒席上对人介绍:我请的助理,大学教授!于是大家都说文总有眼光有魄力高层次。我看见有张小报已经报道幸福村重金聘请高级人才了。

小常就笑。

老赵说:我跳舞跳了六场,利是红包拿了五个,拿了钱心里也不快活。我有什么价值?我还不如一个情妇。

小常说:你当然不如情妇,你怎么能和情妇比呢?我教你一条特区法则:永远不和别人比。不然你一天也活不下去。

老赵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比谁受宠,我是说体现不了我的价值,没有事业感。这两天我老在想一个打工仔的话:你图个啥子吗?

小常沉吟着,是啊,你图个啥子呢?

老赵说:我来特区的原因你不是不知道。

小常说:我不知道。起码你没说真话。不就是和老胡头吵了一架吗?还有就是离婚。这是什么理由?这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想出人头地,却又找不着出口,学问做不下去就想玩点儿真的。

老赵说:也不能那样说,也不是那个意思。

小常说:就是那个意思,就是想出人头地。别不好意思承认!想真干点事你就得忍着,起码人家付给你的人民币是真的。你自己想不出好点子,人家知道你能干什么呀?还价值,还事业,骗骗大学生去。

老赵不吭声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老赵一肚子高远理想跟钱一摩擦,立马化为脓水。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啊。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帮他们挣到钱恐怕才是真的。

目标出现在他来幸福村的第六个月头。这期间,老赵完全沉入对文氏族史和客家民俗的研究之中。文总见他一副认真模样倒也相安无事。

正如小常的预料:要想实现都市化,首先得要城市化。特区终于决定,在自愿基础上把农村人口转为城市人口,把村民委员会改为居民委员会。

小常十分得意,说:怎么样?行情看涨了不是?天算不如人算,机会是人创造的。这回组织工作队,我头一个报名,联系点就是幸福村。你看准目标就得死等,绝不提前拐弯。

老赵说:你也太简单了。如今农民不务农是事实,可他们脑瓜里道道儿并不少。改为城市户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自产自销政策没有了,一切都要纳入规划,放个屁也要审批,赚点钱还要纳税,从前城镇户口还能发粮票布票,现在能干什么?他们祖宗八代都是农民,并不缺他这一辈,说什么都是假的,赚钱才是真的。我听到的反映是,各村干部都瘪个嘴像个划水鸭子,身子不动底下在动呢。文总说的滑头一点,政府不是说自愿吗,大家都自愿我还不自愿吗?

小常说妙就妙在这里,政府能说强迫吗?政府要是强迫,咱们还有什么事?文念祖要是自愿,咱俩还有什么戏?你是真迂还是装蒜?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越是大家不情愿越是要把领头羊隆重推出。

老赵叹气,我又何尝不想把他推出去?

完全对头!文念祖只当个农民企业家是不够的,文念祖还应当成为各方面的带头人,应该当人民代表当党代表当劳动模范当精神文明样板!小常目光炯炯气吞山河。在他宿舍的顶楼上,身后高楼的灯光使他面目狰狞可怖,一霎间马路上的喧嚣和餐馆里的油烟也戛然消退。他模仿领导腔说,现在我宣布,一个帮助文念祖同志的特别工作委员会成立了,由赵怀碧同志、常建设同志担任常委,从即日起开展工作,并建立常委热线。

老赵笑,任重道远啊。

一点也不远!十月开党代会年底开人代会,都是眼边的事,十分紧迫。不就是个舆论攻势吗?这不是咱的强项吗?你写我负责发表。我要不搞成地毯式轰炸都算白玩儿。你不是没体现价值吗?你不是拿了钱也不快活吗?现在该你了!

于是老赵一张脸也庄严肃穆了许多。一时竟无话。四周的巨厦金碧辉煌着,霓虹灯变幻了各种脸谱,把他俩挤压在这幢灰楼上,这压抑在六月炎热的特区很难不让人产生无产阶级的遐想。老赵为拥抱现代文明而来,却屡屡被拒绝在圈外。老赵满腹经纶、一肚子企业文化,却耗在歌厅酒楼里插科打诨。老赵是不服气的。也就这一刻,他才明白小常为什么要紧握双拳引体向上深呼吸,做出铁臂阿童木的行状来。于是老赵和小常对视良久,然后一起无声地笑。这次他们把手握得很凝重:

小常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

老赵说:克己复礼!

回来后老赵连夜起草一份详尽的行动纲领,目标、步骤、措施、方法,很有些得意。以他的学问和一年的失败,形象策划应该不是问题。他觉着隆重推出又不给人以突兀之感才为上上策,文总不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他是土生土长有着丰富文化背景的实干家,因此以宣传小事为主,细雨润物逐步渗透,然后再施以理论色彩套上战略家光环。老赵以前曾经写过一本叫《三十六计与公关技巧》的小册子,来特区后又以讲授市场营销学公共关系学谋生,岂料这些纸上谈兵的货色竟也派上了用场。世事难料,也许由此真的玩儿大了?

老赵兴奋了一夜,熬到今天,哪怕只做成这一件事,此行也算有了意义。

不料小常把他这几张纸摔了又抖抖了又摔,批得一钱不值。这算什么?都什么年头了还细雨润物?我要轰炸,我巴不得一夜之间文念祖占领所有传媒的全部版面,钉子一样钉到所有领导人的脑子里,让他们觉得没有文念祖特区的版图就不完整!轰炸你懂不懂?小常抓起烟灰缸哗啦一下摔到地上。他眼皮垂下不看人,凶光却恶厉厉地刺到老赵脸上。

老赵脸红了,讪讪说:你要那么急不如去轰炸银行,我包你一夜成名。

小常这才缓下口来,说你要计较我态度我俩还怎么合作?

小常说:这是一个市场。别看你讲过什么狗屁营销学,你的体会基本为零。到现在还考虑细雨润物,好笑。你别急,你听我讲。我敢说,就是现在,这一刻,起码有一千个脑袋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连最笨的小报记者都嗅出这里的银纸香。为什么?因为大买家出现了,大买家就是政府。这才叫市场,一个充满信息充满计谋的竞技场!你在想什么?大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等你那点细雨把地皮淋湿,人家早就开镰收割了。

老赵说:没那么邪乎。

没那么邪乎?一个财务大检查就能在一夜之间创造几十家财务公司出来。你以为啊?我跟你说,我这个在市场观察了五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人的智慧能差多少?你能想到的别人想不到?比的就是一股子凶狠劲儿!

老赵这才有点发呆,你说怎么搞?

小常想了想说:咱们也有优势,起码先知先觉了半年,只是没有动作罢了。你可以炮制几发重磅炸弹。要有理论高度,要站在全国的层面看问题,要挖出中国农村的发展方向,最好能在制度创新方面提出问题,发展模式方面提问题——别把嘴张着,文章都是人做的。你不这么干你就把文念祖糟蹋了。特区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没这个把握就不写。

老赵说:我有这个把握还跟你抬什么杠?

小常说:你有。只是你还没意识到。教你一句特区谚语: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事。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一点不错,就是这意思!你以为这话错了?这就是特区精神。

老赵没词了,说总不能太假冒伪劣吧?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啊。

小常不吭声,原地转了四五个圈,又做深呼吸,两眼洞穿出去,很有点深邃的样子。他说:文念祖不就是有点小毛病吗?谁没毛病?养个小情妇多花几个钱算个屁!你要连这点都看不透就什么也别说了。回家去吧。他一年能创造一两个亿你在全国能找到几个?花几个小钱不该吗?那是他挣的!这是九个指头跟一个指头的关系,是延安和西安的关系,比花国家钱吃喝嫖赌的人强多了!看问题要历史地看发展地看,还有看本质看主流,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赵老师?说了半天只有一句话:你要把立足点移过来,把屁股坐在工农一边,全心全意拥抱这个时代。世界观解决了,一切都好办。

老赵哼哼道,看来是保守了一点点。

简直就是反动。赶紧送几发炮弹来。

老赵说:文章是好写。

那还等什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他能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你再把他屁股擦干净一点,一台大戏就唱出去了。

老赵说:问题就在这。他包二奶谁不知道?现在迟小姐肚子多老高了,你叫他怎么办?

小常一惊,踌躇了半天,说这也太不符合特区惯例了,到底是个农民!又说,这女的也不正常,脑子有病,太没文化!

老赵说:你说的,人家拿的也是硕士文凭。

小常说:那就更有毛病了。讲好价钱,到时间走人,再见面谁也不认识谁。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嘛。你拿了钱去投资去办实业,出国留学,做学问扬名,当政协委员,干点什么不好?生孩子!

老赵说:文总也许是真处出感情了,不然人家迟小姐也不会这么傻。

扯淡,这跟感情有什么关系?这叫糊涂。

老赵说:这倒反过来证明感情是很深的,深到犯糊涂。

小常手一挥,不管那些了。咱们按既定方针办,先把它轰起来再说。

半个月以后,署名赵常的三篇文章在党报陆续打响。第一篇是报道,《幸福的轨迹——记幸福村共同富裕之路》;第二篇是理论,《从股份制到共有制——幸福村发展模式的启示》;第三篇是通讯,《牧童遥指幸福村》。

文章一见报,老赵立马牛起来,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一进写字楼便有七八颗脑袋伸出来喊,早上好,赵老师。赵老师早上好!

老赵也说:早上好,早上好。其实他办公室已经有两个月没人打扫了。他心里明白得很。老郭就提醒过他:你水平高我是晓得的,别人也要能看见才好。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胡小姐早早就把电子保温瓶搁在柜头上了。连平日爱理不理的几个副老总也有事没事地过来串门,说哇,厉害!

最可喜的变化是文总。文总现在天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区里开个会什么的从前一般都是副手参加,现在不但亲自去而且积极发言,拥护啊支持啊什么的。此外,就是把西装披在肩头两手抓住衣襟走来走去,把眉头很深刻地皱起来思考问题。

这一切都令老赵满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几分真实,只要他意识到了就行。说到底文总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干部,你想要身份要面子,你缺的就不是钱。到了这份儿上,你有一个亿跟有十个亿能有多大差别?你缺的是一把物质变精神的钥匙,这把钥匙在老赵手里攥着。是老赵在为他开启这扇大门。

要发这几篇文章老赵事先没向文总透露,他认为这步棋走得极好。现在文总也不跟他谈文章的事。一切都行云流水般自然,工作有了成绩,自然就有了宣传报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就给文总留下了足够谦虚自如的心里空间。是他们搞的,我又不知,有什么好吹的嘛,哎呀这些知识分子。老赵和文总只聊一些家族里的故事,和胜利村分家的故事,还有回字形客家建筑。

反过来想,老赵也体会到了文总的宽容和厚待。这六个月如果没有文总的保护,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来的。就冲这一点,老赵也不能愧对。

如今老赵一进办公室就能四肢摊开倒在大班椅上,当初乱翻抽屉的那种焦躁,那种不安,那种压迫感早已无影无踪。有一次小常突然闯进来,他只在免提电话上按下一个数字,立马有小姐天仙般飘过来献上香茶,搞得小常一口气憋了半天,舌头咋了半天。

老赵说:沐猴而冠,沐猴而冠。

小常说:早知这么威,还不如我自己来。

老赵想,你能熬过那六个月?你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对女人的看法老赵向来宽容。在老赵看来,特区每每把妓女当三无人员把嫖客当三有人士的做法是极其肤浅可笑的,不负责任的。因此对迟小姐的看法则更加不同一些。迟小姐跳跃的欢乐的思维方式,和安静的凄婉的神态,以及二者形成的反差常令老赵内心嗟叹不已。跳舞次数多了,连她的身体老赵也都熟悉起来。她胯部扭动时手指间的那种感觉,呼吸时带着体温的那种气息,实在是很深刻的。实际上老赵也很难不产生怜香惜玉的情怀。有时迟小姐也正面直视过他,老赵的办法就是尽量沉到音乐中去,让音乐去洗净某种东西。有好几次,舞到酣处,他发现文总居然在打瞌睡,他赶紧把迟小姐转向别处,心里一阵狂跳。这时迟小姐只是略为抬头轻吁一口,没有更多的表示。他们都在尽量避免引出令人尴尬的话题。迟小姐是聪明人,见老赵坚决不逾矩的样子,她也就装看不见。跳舞就是跳舞,跳舞对老赵是工作,对迟小姐是消遣,迟小姐的消遣就是老赵的工作。老赵是文总在这方面的一个替身。

有一次老赵看到一张报纸上介绍伊拉克的萨达姆有很多替身,在各种不同场合派不同用途。虽然没有提到情场,却也足以令老赵大大地失去了平衡。这一次老赵是破例跟她贴了面,而且搂紧不放。他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但这正是他在幸福村最难熬的时刻,差不多就要崩溃了。有了这次报复,老赵才能恢复平衡。他发现迟小姐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事后照样跟大家开些轻松的玩笑。幸亏迟小姐肚子已经很大了,以后也就没有再跳舞,事态也就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老赵有时也突发奇想,不知他们两个在床上是个什么情形?也许那时一切又会倒过来:迟小姐把文总当作了自己的替身?如果这样的话,老赵也就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了。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偶然一闪,他不可能多想,想多了一天也待不下去。说到底,迟小姐对老赵是很帮忙的,没有迟小姐老赵还不知在哪儿呢。

老赵现在只想一件事:赶紧把这台戏唱出去。

小常说了几次,要把文总屁股擦干净。可擦屁股毕竟是很私人的事,被擦的人要愿意才行。老赵只能等待。有机会就暗示两句,绝不往深里说。人岁数大了就恋旧,做事难免拖泥带水,更何况是老年得子,怎么下得去手?

不料这回文总是真下决心了,非要老赵出马不可,拉着老赵的手拍了又拍,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样子,几乎不能自持的样子。说小迟好佩服你的啦,你去讲好过我一万倍啦。再说下去眼就红了,弄得老赵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

抽空又通了“常委热线”,小常尖声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谈愿意不愿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是老板给你开工资不是?这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他能主动提出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鸡了。去,不去就前功尽弃了。

老赵说:我这人最见不得眼泪,我一想到她那个样,心就虚。

小常说:哎呀你叫我怎么说你赵老师?是不是每件事都要给你找个高尚的理由?那行,我现在就告诉你:第一你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第二你在塑造一个时代英雄;第三你在挽救失足青年。

于是老赵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血的刽子手,来腰斩迟小姐。

天香花园在一个闹中取静的高尚地段,类似旧上海的霞飞路。当初取这个名也许就含有投资商的智慧投资,给人不少温柔甜蜜的想象。只是近两年被香港传媒一炒,“二奶村”的色彩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时表情复杂了许多。司机小李开着白色大林肯一路都在哼歌,到了这里就不哼了,问,还要开进去?老赵一愣,文总每次都不进去吗?小李不答。老赵就明白了。下了车,他想象文总蹑手蹑脚东张西望爬下车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可见高尚人士活得也很辛苦。这样一想,气就粗壮了很多。

迟小姐开门见是老赵有点吃惊,脸色微红说:赵老师你可是稀客呀。又说,现在你成老头子的主心骨了,忙我是知道的。你看我都肥成什么样了?你也不来看看我。迟小姐转着身展示给老赵看。

老赵认真严肃地看了,说还好还好,白一点而已,又多一种风采。

迟小姐跳着脚喊,肥了五斤呀,这叫我怎么见人啊。老赵心想有个孩子气的情妇闹着跳着的确不错,听听声也年轻几岁,也难怪文总舍不得。刚才说的主心骨更令老赵心里熨帖,他是很愿意当这根骨头的呀。

迟小姐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抱一只熊猫公仔,等他说明来意。

老赵一时闷着想不起头,只好说:孩子睡了?

迟小姐点头说:书上的办法不灵,睡眠总也调整不过来,夜里哭得我真想把他扔出去。说着就把公仔扔过来。

老赵慌忙去接,接两下还是掉了,笑道,初为人母嘛,你总得过这一关。你真下狠心还调整不过来?

迟小姐说:我真有狠心,你教教我。

老赵说,这简单,你白天抱他满大街转,夜里敲锣他都不醒。灵得很。

迟小姐说:抱他上街我不干,老妇女似的。

老赵说:那就雇保姆,让她抱着。

那我就更不干了,迟小姐跳起身把嘴撅多高,又叉腰忿忿然窜来窜去。说那还有什么情趣可言?像是正经过日子。说那样我还不如死。

老赵不吭声。

迟小姐说:赵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想过没有,来特区的有几个想正经过日子?你自己是这么打算的吗?又说:赵老师我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想过死。那个母子俩自杀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把孩子推到汽车底下的那个?那天看电视新闻,当时我就对老头子说,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两个人就是真死成了又有什么价值?被车碾得血肉模糊,活者就窝囊死了连美感都不要,真是不值。换上我,一定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自己化上妆,你知道我从来不化妆的,但那个时候一定要化。我要让那一刻是最美丽的。然后换上白睡袍,然后听着安魂曲,然后躺在床上,然后……老头子当时就傻了!迟小姐冲老赵一伸舌头。

老赵忽然就有些明白,文总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他一定是再三考虑过了,这事是拖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定是害怕了!

迟小姐说:赵老师你有话要说?

老赵想了一下,说我这个人能在幸福村待下来与迟小姐的支持分不开,我心里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

别说意义,说意义就没意义了。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她有些发抖。

老赵说是是,你看我这个人站了半辈子讲台,算是个以嘴养嘴的货色,其实根本不会说话的。

迟小姐往起一跳,老赵惊得向后仰去,看见她面颊一点一点泛出白光,半天,才沙沙地说,赵老师再陪我跳一曲吧,有什么话待会儿说行吗?然后就去翻唱碟。又说,就算我再支持你一回。

迟小姐说:你就不能搂紧一点?

老赵很想幽默一回,来句有贼心没贼胆之类的话。可她已经不对劲了,身子瑟瑟发抖。迟小姐说:天大事跳完再说。说着就偎过来,脸贴在老赵肩头。

曲子是《假面舞会》,略带欢快的怀旧。老赵也不免黯然。

终于,她推开老赵,说我准备好了。

老赵说:你该明白。

迟小姐冷笑:明白,而且也早就明白非你来说不可。

老赵说:我是受人之托,所以……

应该是受人之命!没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不在乎。

老赵说:你们这是一段情也好,一个家也好,总有散的时候。其实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

知道。

文总人还不算坏,对你是真舍不得。

知道。

文总人也老了,现在身体也差多了。

这我更知道,每回都是我在上面,我就像个刚出水的青蛙!

老赵吃惊地抬头,看到一脸讥讽,冷得像块铁。话已如此到位,反倒无话。

她说:你谈实质性的。

如果按原先的协议,就简单得多。

半年,三十万,然后走人。

可是又有了孩子。文总说了,儿子你尽管放心,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迟小姐不吭声,看着老赵。

当然,他太太那边还得做点工作,他们的儿子不成器,会对你儿子好的。

迟小姐还是不吭声。老赵就掏出支票双手递过去,说文总请你自己填。

迟小姐看着支票,翻过来覆过去,然后抓笔就写,写好从包里找出一张牡丹卡,说:麻烦赵老师替我转进去。

老赵接住,一眼瞥过,心里一阵痉挛。

两千万!

老赵脸都灰掉了。不过他不发表评论。他不着四六地胡扯几句便起身告辞。迟小姐没有反应,她再没有开口,两腿绷直仰靠在沙发上。老赵注意到,清泪从脸边无声地直泻下去的。

小李还等在路口。看着老赵黑头青脸钻进车,嘴角浮起许多暧昧。车才上大道他就憋不住,说办得不顺?又说,这帮女人全一个鸟样,离她近点儿就端架子,离她远点儿就哭鼻子,孔夫子说女人和小孩一模一样。还说,特区什么都缺,缺水缺电缺房缺票子,就是不缺女人。老板早就该换一个了,车都换几部了人还不换。

老赵心烦,脱口骂,换你妈个×!心想你一车夫管这么多干吗?

小李一惊,车刹住了,再也不吭声。

车过通心岭老赵叫停,下车后想想不妥又回去拍小李肩膀,说:不好意思啊。

小李不抬头,说:没所谓啦。

通心岭这个名字有点象征意义。据说每到逢年过节,送礼的小车能把大马路塞满。因为这一带是市委机关的宿舍区,是心脏部位。

老赵没走几步就看见小常老婆在楼下买东西。老赵赶紧过去帮着拿两包。小常老婆问:赵老师在家做不做家务?老赵说当然要做一些的。小常老婆就笑。老赵问:小常不做吗?她说:他一副天降大任的样子,整天眉头锁着,你给他铁钉都能吃出豆角味道来。老赵说:小常的确很有抱负的,在学校就跟其他同学不一样。小常老婆说,屁的抱负,一分钱赚不到还尽往外贴。老赵顿时脸就红了,心想不该老是空着手来。小常老婆说,本来硕士生可以分三室的,他偏要跟人换,宁愿住两室,还是旧的。老赵说住房可是个大事。小常老婆说,他是贪图这个位置,上各家串门方便。老赵便不再吭声,心想他倒真是一点一滴都在打基础。

进门一坐下老赵就把处理迟小姐的过程说了,因为心情复杂感慨良多,不免一惊一乍地渲染一番,咋舌摇耳拍大腿,又把两千万的支票掏给大家看。在老赵想来,迟小姐实在太令人失望了,原本那个聪明美丽的形象已经完了,他对女人善良的天性已经从根本上产生怀疑。他原以为迟小姐会说,随便他给吧,我不在乎这个,我不是为钱。或者痛苦万分暗暗泪垂,或者什么话也不说,都行。然而这个迟小姐已经不是那个迟小姐了,她居然这样。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吃人不吐壳嘛。她怎么能这样?

小常一直闷头吸烟,陡然问:迟小姐不漂亮?

老赵说: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很漂亮的。

对你不友好?

老赵说:那倒不是,我还亏她吹枕边风呢。

小常说:那不就结了?人家一个愿给一个愿要,你操什么心?还愤愤不平的样子,简直可笑。

老赵叫道:两千万哪,什么概念?你太缺乏想像力了。

小常缓口气说:我知道什么叫两千万。我老家一个县年财政收入才一千四百万,这我还能不懂?我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文念祖要认为不合适自然会叫你去传话,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

老赵说:我是幸福村的一分子啊,我把下辈子都押在这儿了。这钱是集体的,某种意义上说也有我一份呢。

小常说:好笑,越来越好笑了。他拿香烟头点着老赵鼻子说,广东话不识做懂不懂?你这就叫不识做。你怎么迂到这种程度?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你趁早回去教书去吧。你到特区干吗来了?当家做主人?

老赵也急了,瞪起眼说:小常我不想跟你抬杠,说我迂腐也罢虚伪也罢,一个人总该有点责任感吧?当真我鞍前马后就为挣几个小钱?我是认真把幸福村当成事业的,所以我才同意你的设想跟你合作。他很强调“合作”两个字,把小常镇住了。真把脸放下来,小常也就收敛一点。老赵说,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发表过的文字扩充一下整理成一本书,专门探讨发展模式的。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真当事业干的。我的劳动总该有点意义吧?我这个人就是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要那样我也不到特区来了。当家做主人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想贪污他的钱。

小常嘁了一声再也不吭声,把茶叶喝进嘴里嚼嚼又吐回杯子,又喝进去,又吐回来。老赵心想,这孩子老是恩人自居。这很不好。我这么想想是可以的,你这么想不就好了。很不好的。不过这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也嚼茶叶。

小常儿子一直趴沙发上玩插板的,见他们不抬杠了,很冷清的样子,便伸出两根手指头,说爸爸一发火,脖上的筋有这么粗。

俩人一愣,都笑了。他又说:爸爸是全特区最不文明的人。

老赵把茶水喷了一地,说:你爸爸正在制造全特区最文明的人。

小常老婆也出来圆场,说他这个人一开口就吹胡子瞪眼的。幸亏赵老师了解你,不了解的还不知怎么想呢。

小常说:我这人就这样,你要见我跟谁客气,我跟他肯定不来哉。

接着就开饭。吃着饭,老赵还不罢休,想想又说,从前在学校他就是这样的。那时候一到星期天我经常喊几个穷学生来家里开饭。别人吃了饭还知道说句好听话,他不但不说还在外头败坏我。

小常老婆一听就感兴趣,问是怎么回事。

老赵说:他在外头讲,帮助都是互相的。赵老师帮我省饭票,我帮赵老师赢得好名声。把我老婆气得,拿擀面杖撵着打。

小常老婆笑,缺德带冒烟儿。

小常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老赵说:那倒是大实话。那会儿我刚爬上讲师阶级,很想去一去身上这股子地瓜干气息,所以比较注意学生的口碑。

小常老婆说:那也不带这么说的,这叫忘恩负义。

于是都乐了,气氛这才好起来。

吃罢饭,小常提着折叠椅又要上楼顶,他老婆说,你们在家谈吧,我领儿子出去逛逛。小常连声道谢。老赵看着很是眼热,心想刁钻怪戾的小常讨了个温淑贤良的老婆,还养一个乖巧的儿子,这小子真有福分。

小常老婆到了门外想想又回来说,赵老师我多句嘴,要我看那位小姐还不够魄力,她该写上两亿才对头,要我我就写两亿。

小常推着她,去吧去吧,你写八亿。

她下了楼还在说:就是嘛,亏不亏啊。

然后就谈农村城市化问题,又讨论了步骤方法细节技巧时机等等,“常委会”这才暂告休会。不过这回不再抬杠了,谈话是建设性的。两个人还互相打气:还是策划大动作有味道,小打小闹没劲,文化人是该在宏观指导上多做贡献。

老赵叹息,读书人本来就是治国平天下的,可惜呀,从前是围着权力中心转,现在又围着金钱中心转。读书人永远在一边儿待着。

小常突然说:我们调研处处长出缺了,我能不能一举到位,全看你的了。

老赵说:鬼话又来了。

小常说:一点不鬼话,你现在能不能端正自己的位置是个关键。

老赵说:又来了。我都是个打工仔了,还谈位置!

听听这口气。打工仔委屈你了?谁不在打工?市委书记也在打工。

老赵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老揣着个主人翁情结,事业事业!你怎么能有单独的事业呢?你的事业就是文念祖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你没有单独的事业。什么时候文念祖高兴了,给你一个公司玩玩,你就有事业了。也就是说你有钱你就有事业,你没钱你就没事业。这么简单的道理到今天还悟不透。时代变了,赵怀碧同志,这个时代需要老板,需要打工仔,就是不需要主人翁!你是一根毛,必须附在工农这张皮上。你这个同志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

老赵沉吟着,就笑出声来。他发现小常的确比从前深刻的多。

临出门,小常突然问:怎么样,迟小姐对你是不是还有点意思?

老赵一愣,转而又轻松地说:那还用问,趴我怀里直抖呢。

小常说:那还不上?

老赵说:没兴趣。

小常说:她也不简单,有点韧劲。突然又诡谲地笑:你是怎么解决的?我是指性欲。

老赵打哈哈,自己解决吧,我老了也不比你。

小常就站住了,沉思着说:那可不好啊,太压抑了别的地方就会生出毛病来。你少追问意义,多接受现实,人就活得轻松得多。

到了外面,两个人就不再说话。慢慢走着就感觉到空气里有股花香,很滋润的样子。老赵惊讶地发现,小常惺忪的疲惫的眼皮依旧垂着,依旧是凶恶的光。

小常说:你这个人不是虚伪,是迂腐。

老赵只好笑笑,不答。

见到文总老赵的情绪缓和了很多,大致情况说了一下,重点强调迟小姐流了泪。文总也没说什么,拿着支票怔了半天,说不上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钱。对此老赵自然不问,因为事前文总就认为,只要她接受了支票,事情就成功一半。

果然,文总说,算啦,没所谓啦,由她高兴啦。

老赵深感失落,想想自己的激动,想想小常的挖苦,傻瓜一样白白浪费了许多表情。现在才明白小常的四项基本原则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如此,他何必自讨没趣呢?接下来的日子老赵就躲进房间里考虑自己的书稿。

这部稿子令老赵信心大增。而今的经济理论界实在肤浅无聊,老赵觉得,他才是真正抓住了中国变革的一根筋。他觉着,这本书的轰动是确定无疑。他想,我付出了多少代价啊,我是置公职于脑后的啊,我是第二次插队落户啊,我是真正深入基层投身实践的啊。他觉得,他已经看见自己的曙光了。

文总见他写文章也很高兴,嘴咧得荷花一样,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连多坐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其实老赵是很愿意跟文总聊天的,关于老文家的历史,关于胜利村与幸福村的分家,关于不同的发展道路,随便聊好了。文总也很有悟性,有些内容老赵只要稍加引导他就能得出结论。比如从船大不怕风浪到规模经营,从赚钱大家花到人人当股东,从公有制到共有制,等等。老赵要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故事还是老赵的理论。老赵很得意这一笔,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就能派上大用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到那时小常就会发现,小常不过在幸福村抓到一点皮毛,捞到一个小官,而自己却为中国农村找到一条道路。比起这个,暂时的失落与苦熬又算得了什么?

关于出书,文总并不懂,他只问,要几钱呐?老赵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意义重大。文总说,湿湿水啦,要几钱你话我知,我文念祖这点面子是要的,赵老师你放心。老赵便有些失望,对牛弹了琴一样。他们是现实的,现实是全国人民都来学习的时候,他们就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到的了。

老赵现在是彻头彻尾把自己当作一根毛,要附在幸福村这张皮上了。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怀有一种愚忠的情绪,一切都为文总的大计考虑。有一次他坐车出去,司机小李给他表演大林肯的优越性,他居然大发其火。责备他们不为文总着想,花几千万抢这个特区第一实在没有必要。威,有料,狼得很,这都是司机们的感觉,完全是低级趣味。直到小李把车撞上马路牙子脸色跟混凝土一样,他才闭嘴。老赵这才发觉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

老郭近来也不太友好,凡事都要和老赵比。老赵见一趟文总,老郭必然也要去一趟;老赵多参加一次宴请,老郭能黑脸几天不说话;这几天老赵多了一部手机,老郭眼都绿掉了,好像偷了他抢了他一样。老赵心想你是出来捞外快的,家里福利待遇一样不少,跟我拼这些有什么意思?时不时弄些打工妹来家卡拉OK,一弄就是半夜,也看不出哪个是常客。说起来也是老知识分子了,品位低到见人就上的地步,很令老赵看他不起。

这天大门又从里头插上了,老赵想都没想甩起就是两脚。老郭拉开门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谨慎惯了,老是随手闩门的。老赵斜眼看见两个女孩喝得泪流满面,里屋还有一个把粗腿伸到了门外。老赵不由笑出声来,很想说句关于革命本钱的话。弄得老郭很尴,一张脸挤出很多种笑容来。

摊开书稿老赵已全然没有心情。现在思路更加清晰,论据更加充分,缺的就是时间。可他时间还要不断受到坏分子的侵略。他一定要换个房子,不然生命一天天流失思想一点点破碎,实在是幸福村的重大损失。

正痛心疾首着,老郭又来敲门。赵老师还在用功啊,这样刻苦我真服帖了。

老赵只好赔笑:客人走了?老郭说,我哪有那么多客人啊,这些打工妹真可怜。我这个人心肠顶软。老赵心想你不就是没套住想让我看看吗?何苦来?你应该铆住重点不能遍地开花,要不干脆下蒙汗药。省得老酸不拉叽学那只著名的狐狸。

老郭说:她们有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老赵嗷了一声,心想她们有你这个款爷是不用拿工资。

老郭长叹一声很沉重的样子摇着脑袋,老板跑了,谁也不管了。

老赵说:是吗?

老郭见他没兴趣只好走开,很深沉地叹息,作孽哟。

有天傍晚散步的时候,老赵看见小山包上有些打工仔在聚会,远远看去那个说话的人像是唐源,一手叉腰一手挥舞,一副车间主任派头。老赵本想过去听听,走了几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劳资矛盾是客观存在,是支流的支流,现象的现象,硬掺和进去反而火上浇油,干扰了根本大计。

天色擦黑,老赵不巧又碰上了神色匆匆的唐源。

唐源说:赵助理不催租了,改行吹牛。

老赵笑道:欢迎你提意见。

唐源说:你们知识分子还有良心没得?变心的人提意见有啥子用?

老赵眉头皱起来,我俩不是一个阶级了?

唐源说:我没得时间跟你浪费口水,我还有事。说罢就要走。

老赵心里老大不快,可还是拉住他说:那天我就要跟你讨论,你不愿意,有句话我还是要跟你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要转变观念!

黄源甩开他的手说:我看没什么不同,工人还是工人,农民还是农民。

老赵说:劳资双方是可以合作的,当今世界已经进入全面合作的时代了。

唐源冷冷道:你们做,我们和,就叫合作。

老赵怔着,竟无言以对。

早上回到写字楼,老赵看见几个小姐神色庄重地嚼舌头,一问,才知文太太出事了。头天晚上,他就听见文总反复说我怕“冰果”,当时还以为是一句粗话没往深处想。广东话把“哪个”叫“冰果”,“我怕冰果”其实恰恰说明他是怕着某件事,是很有内涵的。

原来是文太太一时想不开,昨夜拌几句嘴早上就没醒过来。文总一检查,满满一瓶安眠药只在地毯逢里找到一粒,文总当时就流了泪。七手八脚往医院送,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胡小姐说:文姨也不好,骂句八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没钱花,八婆就八婆好了。年纪大了就要想开一点儿啦。

老赵涨头涨脑往医院赶,一颗心也苦苦涩涩沉下去,脸色比文总还难看。好容易铺垫到如今,一台大戏眼看拉开大幕了,主角却出不了台。万一文太太回不来,文总心情肯定好不了,肯定什么也不想干。就是他想干也不能硬叫老母鸡变鸭子。万一文太太能回来呢?能回来这样一闹也等于把问题公开化了,主角横竖是“冰果”不怕的,只是苦了编剧跟导演。小常也没事,大不了他不扶阿斗扶东吴,他总归要找出题目来的。只是老赵这一年白熬了,还搭上一部书稿。想想这文太太也是的,看上去挺和善,谁知面善心不善,文总这点事又不是不知道,偏偏赶在这时候闹。闹就闹是了,何必非往绝路上闹?连个思想工作的机会也不给,实在违背了客家妇女的传统美德。

老赵一路想过去,正反面结果都令他灰心。又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小常叫通,那头一听也傻了,半天才回话说,怎么会出这种事?

老赵说:就是出了,现在不是让你提问题。

小常说:他老婆早干什么去了?非等他改邪归正了才自杀?这不合情理!

老赵说:没时间了,我快到医院了。

小常说要是真过去了倒也省事。

老赵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要是那样就更麻烦,这我早就想过了。你要没有其他主意我就关机了。

小常说:等等,她就没抢救过集体财产?她没有一点闪光的东西可以挖掘?

老赵不耐烦,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牙,你能不能来一趟?

小常咂嘴,我要有个头衔就好了。

老赵说:对呀,市委领导派你来的嘛,你代表市委关怀一下嘛。

红会医院离小常家不远,老赵到了小常也就到了。两天没见,小常好像瘦了一圈,眼镜架老往下滑,眼底血红。老赵说:你是赌钱了还是吃死人肉了?小常撇嘴一笑,样子怪怪的。

两个人在门口商量一下,觉得现在关键还在文念祖身上。还是要争取,不能放弃。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认输。抓住文念祖这个中心不动摇,一百年也不动摇,出现任何情况也不动摇。只要我们自己不乱“敌人”是乱不起来的。

小常说:现在就看你识做不识做了。

于是两个人并肩往病房里闯,信心百倍的样子。

找到病房一看,才知有惊无险。文太太已然没事,正在输液。文总痴愣着,坐床头上茫茫然有痛苦状。他家三个女儿都在,冲老赵点点头。他俩也不吱声,垂手陪着大气不出,睁眼看着药液在导管里一点一点膨胀,变圆,拉长,滴落。

终于等到文总有了表情。来到外屋,小常沉痛地代表市委领导表示慰问,领导有话:念祖同志是个好同志,向念祖同志问好。

老赵解释说:小常同志是下来了解工作进度的,今天一听说就向领导汇报了。

文总说:多谢多谢。

小常说:不容易啊,你们过去吃了那么多苦,把幸福村搞成这样不容易啊。说得文总眼也红起来,拉着他的手不放。又说了些宽慰话,小常就告退了。

文总这才低声问:怎么这么巧?

老赵说:文总放心,大家都知道文太太是食物中毒。

文总叹口气,脸色苍白地说:想想也是对不起她的。我真的好烦好烦。

老赵说:交给我来处理吧。你该休息一下了。

文总于是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拍了拍,最后握了手才离开。老赵心里热着,有种异样的感觉虫子一样慢慢爬,有点感动,又有点庆幸。他想到了老郭和打工妹,想到了唐源,还有小常,比较起来竟还是文总人情味重一些。

原来文太太并不是为迟小姐的事,是两个人说戗了才扯出她来的。文总的细女很会说话,三句两句老赵就明白了。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不争气的小儿子。他俩一共养过六胎,死掉三个,直到快关门了才养出这个带把的。谁知养着养着就养出坏毛病来,如今初中没毕业戒毒所已进了两回。文太太的心思是,戒毒所里太苦,跟坐监一样,隔不几天就想把儿子弄出来。可人一出来就旧病发作。两口子脚镣手铐也用过,头也给儿子磕过,到底没能治住。再想往里送,人家就要赞助,开口就是一幢楼。这边才把人送去,那边文太太又受不住了。唠叨多了文总不免心烦,搁谁身上谁也烦。于是就吵,吵开头了就鸡婆鸭公地胡扯。这样文太太想想就没意思了,钱再多也没意思了。谁知如今安眠药也改良了,只管睡觉不管杀人。

老赵做思想工作是行家里手,加上二女细女在一旁呼应,文太太也就把泪喷将出来。文太太说:赵老师我好苦啊,我请过黄大仙的,他讲我命苦啊,一辈子苦丈夫苦儿子。

老赵发觉文太太相当耐看,嘴唇丰满,眼睛特别大,深深眍进去有海洋色,年轻时绝对一流。看着不觉就走了神,还叹了口气。

文太太说:赵先生?

老赵见文太太脸红了,便胡诌道,文太太命是苦,不过已经苦到头了,过了这一坎往后一定越来越好。

文太太瞳仁一跳,说:黄大仙也是这么讲。

老赵说:下次我请个高人来给你看看,他是专门给首长看的,天目一开几千里外都能看见。不过这种人一般不给看,很伤身体。

文太太叫起来,没错,大师都是这样的。赵先生你一定要帮我请他来,要几钱你话我知。

老赵笑:这种高人是不收钱的,他们要钱没用。他们是吃素的。

细女说:赵老师是大知识分子,他讲请就一定请得到的。妈妈要相信他啦。

文太太说:赵老师你们知识分子脸皮薄,家里有难处也不愿讲,你不讲我也知道的。不然你不会到我们农村里来。以后你有事就话我知。我是识得做的。

老赵默然,说:惭愧。

文太太又说:钱这个狗东西最不是东西,没它不行,有它也不行。早先念祖阿爸就是没钱送医院才死掉的。要是现在,腰子病算什么呀,活人腰子也买得到的。

正谈得融洽,胡小姐到了,双手高举,两眼通红,从门外直扑过来,把高跟鞋也踢掉了。文太太于是又眼红红地想哭。

从医院出来老赵头大了一圈。原来识做是这么回事,倒也不难。比起胡小姐的夸张,老赵认为自己还不算太过。胸中开头那点忐忑顿时被牛气弥漫了。他忽然想起小常的一句高论:这世界人跟人比的不是知识,不是智慧,而是胆量,是一股子不按常规办事的凶狠劲儿。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早有这个认识,也许早就把那个造就小地主的策划搞得轰轰烈烈,他也就不是现在的他了。

小常家里乱得像是刚刚被打过劫,衣服扔了一地,两只箱子张着大嘴竖在桌上。老赵本想跟他上楼去交流心得体会,却碰见这种难堪。小常倒是说得平淡:离了,昨天。然后吹一声口哨,去搭火烧水。

老赵怔了半天,说:你倒是真够凶狠的。

小常冷笑道:真有狠劲儿的不是我。儿子头几天就送走了,回过头来再找我签字,一切都在人家的计划之中。当然这期间也没忘安排一两次做爱。

老赵说: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小常不吭声,拿脚把衣服踢到墙角,腾出一条道来。老赵问:她到哪去了?

小常说:你怕她没地方去?好地方多着呢。道不同不相谋,就是这样。

老赵心里发冷,知道劝也没什么好劝,喝酒小常又不会,干坐一会儿便要告辞。小常说:也好,我要睡一觉。拉开门又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没事,谁也不能挡住我,谁也不能。

老赵背对着他下楼,没回头。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小常的样子,蓬着头,红着眼,凶光四溢面色如铁。

晚上迟小姐来了电话,声音甜甜的软软的,说一会儿天气抱怨几句孩子,还讲最近好闷好想出去跳舞可惜走不开。老赵明白她是催问款子,便吹迟小姐舞跳得好音乐感觉好审美趣味一流,又提醒迟小姐给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最后告诉她村里出了点事,文总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相信再有一两天那件事一定可以办妥。老赵说:我也着急啊,我不也想挣点钱吗?迟小姐就很清脆地笑了。

老赵没告诉文总,文总不急他理所当然也不能急。他都在特区混一年了还能不进步吗?他该为自己急才对。得空就把稿子拿出来改两笔,体味一下这个“幸福模式”,想象将来如何面对理论界、新闻界的轮番轰炸,他急个屁。

这天中午胡小姐来通知,说文总让他下午不要走开。老赵刚问一声文总在哪里,胡小姐酸话就出来了,那意思分明是失宠了。说她的作用就是养在那边搭通天地线,早就心知肚明的。老赵便不敢再多话。

老赵听说胡小姐有个叔叔在省里做事,村里有事都要请他出面,有很大的威慑作用。心想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你能搭通天地线也是个专利级别的本事,何必非要贴得太紧呢?正想着,老郭一脸严肃地进来了。老郭这几天好像老是有话要说,又好像要等着他先开口,弄得老赵很厌烦。

老郭说:首先我声明,我不是看你走红妒忌你,我这个人最淡泊的。

老赵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他的努力已经见到了效果,他在众人的心目中地位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老板和他关系已经引起大家妒忌了。于是老赵努力摆出一副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来,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你们也太敏感了。心里却有根鹅毛轻轻挠着扇着,感觉到了脱颖而出的快乐。

老郭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想发点牢骚,很有点壮志难酬的意思。依他的说法,这么大的资本交给他来操作,早不知发到哪里去了。现在这样搞比私人口袋还要没数,一弄就是几百万的缺口。现在这样管理非闹出事情不可。

这个老郭和自己当初一样天真,还是一副主人翁腔调,而他又没有小常这种尖酸刻薄的合作者来提醒挖苦。老赵只能为他惋惜。皇帝不急太监是不能急的,太监一急朝廷就要乱了。古人给太监去势不尽然是为了后宫安全,还有一层含义是不能让太监有血性有人格,否则当皇帝还有什么劲?当然老赵并不想当太监,这不过是个比喻。列宁说过比喻都是跛足的。

文总是提前在帝豪大酒店定的座位,澳洲龙虾,还有路易十三。老赵听说过这种酒,据说连瓶盖都是天然水晶的,立马诚惶诚恐。老赵说:文总你要是没有其他客人这酒还是退了吧。文总摆摆手不愿再提。

文总说:本来请小迟一道来的,可她死活不见,门也不开,没办法啦。

老赵也陪着叹气,说:天下事就是这样。又说文总你是做大事业的人,应该以大局为重。迟小姐心里好受吗?总归是旧情难舍嘛,要下决心的嘛。

喝着酒文总还是情迷意乱的样子,眼角也湿了,说:你不知啊,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迟的地方,我真的是好中意她的。

老赵说:文总有情有义啊,是条好汉。

第一大杯就为好汉干了。

文总说:我不是跟你吹,我要想玩玩的话,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要几多要不到?我这个人最讲义气的。我老婆跟了我几十年,吃过不少辛苦,不是中意这一点早就休了她。我讲的就是义气,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老赵说:文总是不是有点后悔?

文总说:后悔倒不会,心里好烦是真的。

老赵劝道:文总你要有长远目光,你的事业这才刚刚开始。现在这样处理对你对迟小姐都是最英明不过的事。你千万要坚持下来。

文总不吭声,想想又说:你们的心事我心知肚明,只是脚板上这点泥巴怕是一辈子都洗不落的。

老赵说:古话说尽人事看天意,眼下机会是有的,就看你有没有决心。

文总说:你们那个什么城市化,要不是我在这里话事,早就见鬼了。

老赵说:这正是你文总高瞻远瞩的地方啊。改了城市户口人还在不在?还在。集团公司还在不在?还在。产权关系还在不在?这些东西还在你怕什么?反过来讲,政府想改,你能不改吗?你拖到最后改,还不如抢在前面改。将来的社会就是个讲实力的社会,你把实力抓在手里进北京也不怕,到美国也不怕。

文总就笑,说:赵老师我话你知,人没钱是没用,钱多了也没用。他以为你来的容易。要钱的时候跟你笑,钱一到手脸又板起来,鬼都不认识你。台上的还在台上,台下的还在台下。

老赵就来劲了,钱也要会花才行啊。文总你要真想坐到台上去也容易,只怕你坐上去又嫌不自由。

文总说:没坐过还是想坐坐的。

老赵大喜,站起来把胸一拍,文总你有决心,往后的事包在我身上。有粉要搽在脸上,不能搽在屁股上,这就是窍门。你别看老郭,这句话还是有水平的。

文总不懂,又问了一遍,然后就盯着酒杯不吱声,渐渐地就把眼翻白了。

有咨客进来问要不要小姐,文总问老赵,老赵说不要,文总说没所谓啦。老赵说真的不要,文总便手一挥,接着喝酒。喝了几杯,都觉没劲,又换茅台来喝。

文总说:小迟那边你负责给我搞掂。我怕她会做出傻事来。

老赵心想这怎么可能,却应道:你放心啦。

文总说:我不会亏待你。然后就点歌来唱。文总唱的是《毛主席最亲》。老赵唱的是《敖包相会》。最后又合唱《东方明珠》。差不多了,文总把迟小姐的牡丹卡扔给老赵,说两千万搞不到,太多了,只搞到四百万,四百万也不少啦,她才跟了我两年。

老赵说:不少啦,一个工厂也不过如此。

文总就怪怪地笑,说:她肚子就是一个工厂。说你没见过她的奶子,巨无霸啊。

老赵想起小李也有过类似评论,心想他们肯定在车上议论过。然后便觉头晕,进洗手间把舌根压了,呕出一些,又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连楼梯也爬不动了,是小李背他上来的。进门就扑进马桶又吐一通,冲了凉,这才醒过来。看见屋里又是杯盘狼藉,知道老郭也没闲着。正要回屋,就听狼嗷似的一声长叹。看看,灯黑着,再听听,却是交欢的声响,方明白老先生这回是真的发火了。

早上老赵要了辆车,准备给迟小姐去送牡丹卡。刚下楼,小常领着市体改办的人到了。小常恢复得不错,新修了边幅,眉宇间还夹着喜气。小常拉他到一边说:这回真玩儿大了,省委领导下周要来参观,你好好准备吧。

老赵惊喜道:是不是太突然一点?这几天村里气氛不太好啊。

小常问:什么意思?

老赵说,有些公司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打工仔都在嗷嗷叫。

小常嘁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你老是这副忧天倾的样子实在没劲,气可鼓不可泄。现在想退也来不及了。

老赵说:万一后院起火也是个麻烦。

小常说:后院起火不就烧屁股吗?脸能保住就行。你越怕越出事。

老赵笑:你小子真可以从政了,有点政治家派头。行,我跟你干革命了。

小常便有些不屑,说:你以为从政很难吗?用眼睛说话,拿嘴巴看人,鼻子会听风耳朵能识字,不就是这一套吗?

老赵说:脑袋反而没用了?

小常道:这很简单,脑袋替老板长着。

迟小姐那边,本准备费一番口舌的,不料也顺汤顺水。迟小姐明显瘦了,她说天天都在锻炼。该锻炼锻炼啦,再不锻炼卖不出好价钱了。说着随手把卡扔在沙发上,一脸的自虐。

老赵见她回回把话说到绝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文总是尽了力的,大概实在筹不到你要的数。

迟小姐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该知足啦,不就奉献了两年吗?一年二百万。又说,他要是真不凭良心,雇个黑社会把我干掉花十万也就搞掂了。见老赵把嘴张开像看牙医,她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钱人处理问题一般都比较干净。有钱才有资格讲卫生,不对吗?

老赵只好装出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忙不迭地告退,连滚带爬冲下楼去。

接下来果然开始忙乱。

区委组织部来总结文总的个人材料。市人大来村里搞基层政权建设调查。政协领导带着省客家研究会来商讨在幸福村召开年会。武警和驻军部队分别要求开展军民共建并创办经济实体。还有什么城管办爱卫会工商税务派出所各新闻单位,连北京一家报社也要在幸福村设个点以便追踪报道。又有作家协会的几个作家,死缠硬磨非要给幸福村出个报告文学集。这触动了老赵的一根神经,自然要坚决顶住,每人塞个红包打发了。这一来村委会八层写字楼的客房全部住满还要到外面临时包房。小餐厅已经不够,大厅摆开十几桌从早吃到晚,把餐厅经理嘴都笑歪了,见面就给老赵拱手作揖。

文总倒也豁达,任谁一开口就说:好,好啊。过后私下里就问老赵:要几钱呐?

老赵成了当然的接待总管,却也说不清要花多少钱。文总索性给他定个每家三万的盘子,归他统一掌握。这样老赵便成了众矢之的。

老郭更加不满,到处说从前就是吃大户也是有季节有名堂的,现在简直连科目也不要了。胡小姐就说,她叔叔最近很有看法,再这样下去她也不想管了。

这天省电视台来采访,在写字楼拍完了,记者们意犹未尽,又提出要拍几组领导与群众同劳动的镜头。文总还随和,几个副老总却不耐烦,嘀嘀咕咕说外面太阳晒得死人。陪同的区委干部慌忙打圆场提建议,却又没法跟记者解释。偏偏领头的记者不识相,懵嚓嚓说这点阳光都晒不得是不是太娇气了?你们祖辈都是打鱼种地的怎能连我们还不如?不会忘本吧?结果当下就冷了场。

老赵只好拉记者们先开饭,说餐厅已经催得很急,有一种石斑鱼怪得很,一离水就不好吃了。宴间老赵考虑再三,给每位记者包了一千港币,另备一份礼品叫小姐送上去,窥见记者们脸灿灿地装进口袋才把一颗心落进肚里。

这样一来不免是要诉诉苦的。

谁知文总当晚就把全体干部集中起来训了话,丢你老母丢了十来遍,骂得两个副总当众把金项链摘下来才住口。说你又不是狗,用这么粗的链子拴。还说今后谁敢驳我面子我叫他全家都没脸见人。

老赵这才知道坏了,不由跌足长叹。文总安慰说:你怕什么?有我在你谁都不要怕。当初要不是我坚持不分家,现在不跟胜利村一样?他们不照样守着几间屋收房租食白粉?有今天这么威?当个副总就不只天高地厚了?

老赵说:话虽如此说,毕竟我是个外人,以后要难做了。

不料文总当即许愿说:你要不放心,明年我给你一个公司你自己出去做好了。我这个人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老赵狂喜,夜里吃三粒舒乐安定都不解决问题。实在按捺不住就给小常拨电话。小常在那头也把大腿拍得叭叭响,说:怎么样?你按计行事不会错吧?我计中自有黄金屋,也有颜如玉,你等着吧。

老赵说:将来有我的自然也有你的。

小常说:将来的话就不用哄我,特区人只认现在不认将来。再说我志不在此。

俩人哈哈大笑。老赵又说出书的事,小常认为找出版社拿书号太小菜了不值一提。只是书名用“走出地平线”不好,太文化太没气魄,应该用撬动地球那一类的话,应该站在主席台上提出问题。

老赵再一次感到小常的可爱和他的深度。他说:你老婆要是再忍半年就好了,也许以后她就不会走了。

小常愣了一会儿,说:她已经忍了五年了。又说,最近市面上很时髦一种疲惫美,你知道吗?

十一

兴奋一夜,早晨正搂着枕头迷糊,迟小姐打来电话,很活泼的样子请老赵出来饮茶。老赵说:这几天我头都忙大了。迟小姐说:会忙的人一般都讲究节奏是吧?赵老师不至于忙得连回扣都没时间拿吧?又格格笑,说十万怎么样?

老赵一个激灵弹起来,半天才答,开玩笑?

迟小姐也僵冷了说:我挣我的你挣你的。我是规规矩矩的,要嫌少就明说。

老赵被打得措手不及,头脑已不在肩上,竹蜻蜓一般悬了空乱飞,眼前一个个假设光斑似的闪烁不停,实在是没有把握认定。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么她必定在孩子问题上还有文章,那老赵就有口难辩因小失大了。可万一人家是诚心给的呢?你老赵就在扮傻了,做作不说还落下笑柄。让人觉得老赵是个可耻的局外人,是对现代生活的一种抗拒。老赵这半辈子也没挣够这个数啊,他对人民币没有意见啊。老赵嘴张着手举着,半天吐不出个声音来。那头喂了几声,电话挂上了,老赵才枪打了一样倒下去。

又过几分钟,电话再响,迟小姐问刚才是怎么搞的?老赵说可能是电池不足了。迟小姐问,你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老赵说:实在不能来,谢谢你的好意。迟小姐说:看来是嫌少。老赵说:不是。迟小姐问究竟什么意思?老赵心一横,说:你挣的是血泪钱,我挣的是良心钱,吃你的回扣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不谈意义了,不谈了。

迟小姐就不吭声,过一会儿才说:先这样吧。

老赵跳下床洗漱,又冲一个澡,镜子面前照了又照,陡然就看到自己的高大伟岸之处。心想将来手上有一个公司赚稳当钱比什么不强?区区十万算得了甚?

小常果然挖出一个预测大师,按计划给发过来。名片上是一太极图,烫金的狂草名讳,是预测协会的副理事长。人长得精瘦,留两撇山羊胡子,秦晋口音,一说话就翻白了两眼,浑身玄机。小常觉得自己不便露面,老赵也觉得在办公室里不太好,便约文太太到宿舍里见面。老赵问大师是哪里人,大师答是山人。老赵说我的意思是您是哪个省来的,大师说从来处来。老赵说大师看上去很年轻啊,大师说入得门来皆圣贤。老赵问大师练什么功,大师说无功。老赵本来很想请教天目是个什么器官,见他那样也就不再多话。

刚坐下,文太太就到,见了大师纳头便拜。大师并不谦让,就让文太太跪着,也不言语,捻着胡须将两眼直翻上去。老赵只好退在一边。

须臾,大师开口说:夫人好福气啊。文太太愣着,回头看老赵。老赵忙说请教。大师说,老年得子必是福的。

文太太叫起来,说有没有搞错啊,我四十八岁了。爬起来坐在老赵床头。

大师一惊,说我再看看,眼又白将上去,脸却青了。看了半天,自顾笑出声来,说是了。老赵心中也有点数了,便跟着吹箫按眼,说大师还是细细拆解。

大师说:你命中原是有子的,可惜有也是无,此子反倒成了一劫。

文太太脸色大变,说:咳呀咳呀(是啊),我命好苦的呀。

大师说:现今你又得一子,否极泰来,终身受福。

文太太问什么叫否极泰来,老赵给解释一遍,文太太便不吭声。

大师说:此子命硬,在东南方请神压一压才好。隔一会儿又说,出杏红墙燕归来,你还有段情缘未了。只是万事不可太过,好自为之吧。

文太太似懂非懂想了一阵,颈脖一点一点红肿上去,金项链也灿烂了许多。

大师有了倦意,打哈欠说:就这样吧。

文太太却跪倒再拜,说:先生你看得好准,求你明白一点话我知。大师只是闭目养神,不再发功。老赵也说:再详细一点嘛。大师白眼就翻到老赵脸上,站了起来,说夫人还是随缘吧。天机不可泄露呀。文太太无奈,只有爬起来拍腿,想想又把老赵推到门外跟大师一个人嘀咕。大师却高声叫了起来,不承认说过任何话。

吃饭时,老赵可着鲜鲍鱼翅大虾点了几味,大师并不推辞,只是吃得相当文静雅致,餐巾用了一堆,剔牙也以手遮面合于时尚。老赵心中有数,让小姐送来两瓶精装马爹利,将红包放进袋内说了声不好意思。

晚上再通话,老赵就责备小常不该找这么一头货,胡扯什么情缘未了,弄得文太太春心萌动的样子很麻烦。

小常笑道:这就对了,看来这是个练家,对女人这是一道不可少的菜,说不定你还拣个便宜。老赵说扯淡。小常说不拣白不拣,对待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拣瘦。老赵本来还想跟他探讨一下回扣问题,见他已没有正形,便又多了一层顾虑。

第二天中午,老赵跟客家研究会的人正谈着文氏家族的历史渊源,胡小姐探头叫老赵出来,说赶快到文总家去一趟,表情怪兮兮的。

到了一看,文总也在,女儿女婿坐了一屋,老赵立马紧张起来。

文总说:他们开我批斗会哩。

文太太说:赵老师不是外人,再丑也不怕的。现在弄成这样,只好麻烦人家赵老师来擦屁股。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原来全家正商量接纳新成员的事。

三个女婿有两个在村里做事,何况女婿不是儿子,能闹出多大事?把形势一分析,老赵脸上就笑得比较自然。说是不是担心上户口?

两个女婿说:户口不是问题,花不了几个钱。

老赵说:是不是怕迟小姐不愿意,以后有麻烦?

大女说:她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她男人也附和道,不怕她搞事的,她要敢搞事,包在我身上。瞥一眼老丈人,又把头勾下去。

文太太说:死老头子给了她两百万,她还会不愿意?两百万哇。说着又哭。

两个小女就劝道,给都给过了,还说什么呀。反正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看他两个现在老实,在外不是一样花心?

于是几个女婿就只剩勾头吸烟的分儿了。

老赵就说:文太太你有什么想法我帮着做就是了,你不要急,慢慢讲。

文太太说:我是看那个仔可怜啊,那个仔没罪过啊,就是不知是真是假啊,那是个鸡婆啊。

文总说:我讲过一百遍了,你都不相信。

文太太说:我就是不信。

细女怕他们又要吵起来,在一旁讲,要是亲生骨肉,抱回来也很好玩的。

这样老赵就有数了,说办法倒是有的。

细女说:亲子鉴定喽,就是怕阿爸没面子。

文总吼道:要做你们做,我不做。

老赵就大包大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瞟一眼文总,文总没反应。

告辞出来,一家子都送到门口,文太太还说改天请你来吃客家饭。细女恭维他说,赵老师生的高高大大好威好猛的。老赵嘴上千不好万不敢,心中也不免得意,有种提拔到核心层次的感觉。

不料小常对此大为不满,责怪老赵节外生枝。他认为文念祖这个人并不简单,做事很有法度的。家里闹闹算什么,他自有办法摆平,不然还叫什么农村。

老赵不服,心想你只顾眼前把事情弄成,我却不能没有长远打算。不管怎么说这次是上了他家的船,只会对今后有好处。

小常说:万一真查出问题怎么办?

老赵说: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有协议的。迟小姐也不像胡来的人。

小常就冷笑,说: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相信协议。这种狡兔三窟的事完全有可能。说文念祖那么大岁数了,派出去的兵将也是老弱病残,我越想越可疑。

老赵说:你非要抬杠吗?我都表过态了。

小常就只好挠头皮,想想又说:你先不忙,等我找个关系再做,真不行也有个退路。看来这回只好动用一级战备关系了。

老赵说:关系还真不少!

小常说:那当然,没有这个你能做成事?这几年我就积累这么一点资源,你看我赚到钱了吗?

老赵说:我就不相信,真查出问题你那个关系还管用。睁眼说瞎话?

小常眼一瞪,就是个猴子也能说成文念祖的种,没有这种把握就不要做!连假鉴定都不敢开还能算关系?

看他那黑头青脸咬牙切齿的劲头又上来了,老赵就憋不住想笑,说:你这种人真当了官也是个祸害。

小常梗起脖子道:那你就看花眼了,道理很简单:我不爱钱。

老赵说:那你要什么?

小常说:赢,我要赢要成功。说着眼皮又垂了,又露出那种光。还说,你小看我啦赵老师!咱这里就是一台老虎机,要么你像炮弹一样打进去,把它炸得稀烂,要么你就被它吃掉、嚼碎、排泄净光、渣都不剩。你以为靠你那一套八面玲珑四两才气可以安身立命?狗屁。

十二

有两家公司早几天就出事了,公司老板欠薪三四个月,索性跑回香港不露面。那个叫华仔的因为是文氏的族人,连风险抵押也没有。

而庆丰公司则是因为出了人命。这一批四川妹子年纪太小,太不懂事,来了就连轴加班,一心挣钱还债,加上水土不服,很快就染上毛病。老工人还不能劝,一劝就以为是跟她们抢饭碗。这样一个叫冬妹的孩子临送医院还死活不肯脱工装,说是打完针就回来上班,结果去了就没能回来。冬妹的招工表上填的是十六周岁,后来才搞清她还不足十四岁。

这天早晨,一两千打工仔集体行动,在写字楼前静坐示威,又打电话又喊口号,把市区两级政府都惊动了。劳动局的摩托车多老远就响起警笛。

正是幸福村的关键时期,各大机关的干部都站在窗前朝下看,影响坏透了。村里干部都没见过这阵仗,下得门也不敢出。

老郭兴奋得嗓子都哑了,在走廊上来回蹿,罢工了这回真的罢工了。

老赵一把揪住低声骂:你老昏头了?你不想干我还想干呢。老郭这才有点发懵,说我早讲过嘛不听嘛。

老赵很快就想清楚了。这时候最要不得火上浇油。也立马就想到唐源,只有这个车间主任能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老赵是人道主义者,历来主张博爱平等的,这都没有问题。甚至他还有点血管膨胀,特别是听说了那个冬妹的事。老赵早就设想在打工仔和老板之间倡导合作,他甚至还有点欣赏唐源,喜欢这种爱动脑子的青年。可你唐源在这种关键时期来这一手,简直就是跟老赵过不去了。老赵不为老板着想可也得为自己着想不是?怎能让你坏了大事?这和良心没有关系。良心必须服从大局。

想清楚以后就去见文总。文总躺在沙发里脸色铁青,对几个副总发狠,说:你们要想不到办法就把自己的椅子扛回家去,别讲我不给面子。几个副总也东扯西拉说不知“冰果”打的头,要先把领头的治住,不治不得了。

老赵说:你们这时候千万不要胡来,矛盾不能激化。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人稳住,不能搞对立,如果他们再游行到市里去就不好收拾了。

副总们说:又不是我们欠他的钱,公司老板跑了我们有什么办法?跟我们闹就该治,不然其他公司也会闹。

老赵说:你们要治谁?你能把两千人都抓起来?又说,难怪文总批评你们,到这时候还不出个好点子。

副总们这才老实了。

老赵说:这些打工仔不是对村里有意见,但村委会是政权组织,他们认为公司不管村里就该管,这也合情合理。所以我认为,文总你应该出去见见他们。

文总坐起来,想想又躺回去。

老赵想了一下,说:文总你放心,话我来替你讲,你只要站在旁边就行。他们要打就打我,你调头就回来,不行吗?又说,你们大家算一笔账,就算村里替公司垫发两个月工资,给冬妹的家属垫发抚恤金,也不过几十万的事,大不了最后变卖这些公司的设备,也亏不到哪里去。你们怕什么呢?

一个副总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样一搞村里还有什么面子?以后怎么管?

另一个说:这个头一开,以后“冰果”来投资啊?

正讲着,劳动局的人进来了,他们也说罢工现在已经不稀奇了,不闹大就没事。这样文总就答应出去,说:赵老师我就靠你了。

于是文总跟在老赵身后,几个副总立在旁边,一个个跟砍头示众的样。

于是老赵大出风头。讲话正是他的强项,来特区一年还没有机会展示。老赵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可以列举无数事例来证明这一点,他并不像唐源挖苦的那样。可他不好跟一个工人说自己高尚正直,那样未免荒唐。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从打工仔打工妹远离家乡亲人来支援特区建设让青春大放光辉说起,直说到村长文念祖也是苦孩子出身,村长就是你们的父母亲人。他报出一连串打工仔打工妹的名字,说冬妹的不幸去世正是全国人民对改革开放做出的贡献,说冬妹的精神就是奉献的精神。他说你们中间将来肯定会涌现出总经理董事长和大老板,你们人人都有机会当太阳。你们当了领导就能体会领导也很艰难。

老赵自己也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好。有几个女孩子当场就哭昏过去。文总也激动起来,当场宣布拿花名册来,当天给大家垫发两个月工资。冬妹的后事由村里安置抚恤。老赵又趁热打铁,说村里早就考虑要为外来劳务工创办图书馆和文化夜校,今天正好给大家宣布一下。

另外他也注意到,讲话过程中有几个打工仔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呼喊口号,而唐源则带个大墨镜站在最后。后来口号越来越稀了,知道没戏了,这几个人才重新聚到一起。散了以后老赵就对分管企业的副总说了唐源的情况。交代他千万不要难为人家,不要提罢工的事,发点路费请他走路就完了。

晚上宴请劳动局人员,监察大队长非要跟老赵干三大杯,说:我要有你这张嘴起码增加十年阳寿。小常赶到后也见到了全过程,第一次对老赵表示了赞赏。

在洗手间里,他一拍老赵屁股,说:行了,你终于进化成特区人了。把老赵裆下那点内容惊缩回去,小便淋了一腿。

十三

经过这场风波老赵的形象完全树立起来,走哪都有人跟他咧嘴问好,打工仔们自不必说,就连村里的行政事务,小姐们也都先来问他。感觉好到了十二分。上级机关的干部中已经有了一些说法,说幸福村幸亏有个赵老师。老赵听了也只是谦虚谦虚,并没有给予驳斥。总之骨头轻了不少。

有次文总他们关在屋里开会,老赵没敲门就闯进去,屋里顿时哑了场。一个副总挡住他说:赵老师还不是党员吧?老赵说惭愧。那副总就笑,说没问题啦,村里也可以发展的。今天是开支部会,不好意思。接着就把门关到老赵额头上。

直到小常交给他一张名片,告诉他可以找此人做亲子鉴定时,老赵才想起这几天有一个重要的疏忽:那天答应文太太,事后都没跟文总做个解释。见到文总只好又编一堆鬼话,说那天完全是身不由己措手不及,这个鉴定做不做完全听文总的,文总的决定就是他的行动指南。

文总听得十分不经意,冷冷说:我不知道有这种玩意儿,早知道的话她们不讲我也要做的。

老赵顿时瘪了,热脸蹭了冷屁股。他觉得文总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究竟是什么转变一时还看不清,总之灰灰的,隐隐的,神情凝重而且决心很大的样子。文总端起架子鼓励老赵好好干,夸奖他工作很努力,还说要把精神文明搞上去。越说越令老赵感到这是在给他做规矩上龙头,越明白这几天实在很蠢。

下午快下班时胡小姐过来说:郭老师被炒掉了,你知道吧?

老赵一惊:为什么?

胡小姐说:还不是罢工的事,有人说罢工是他幕后策划的,我不信。

老赵说:那怎么可能?他不过有点情绪罢了。

胡小姐就戚然一笑,说:他早走也好,免得以后难做,财务部早就在骂他了。

老赵问:骂什么?

胡小姐说:还不是老一套,讲他连账都做不平。

老赵说:人家是老会计师了,不至于吧?

胡小姐就笑:说特区的会计要有特别的本领,这你还能不知道?

老赵的脊背就凉掉了,像一条蛇慢慢爬过去。

这天晚上有打工仔来敲门,说是有个朋友想请他去火车站见面。老赵立马明白是唐源。这两天的诸多变化令老赵心里七上八下,老郭走了以后家里是冷清了,可也让人觉得空虚压迫,唐源的事也是一块心病。坐上中巴,那打工仔突然问:你不会以为是挨揍吧?老赵惊道,怎么会?唐源是我朋友。打工仔就不吭声。老赵想想,汗就喷涌不停,后悔也来不及了。

果然,唐源憔悴了很多,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老赵想去握手,看周围几个都阴沉个脸,手便垂了下来。

唐源说:你不用怕,也不用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老赵两腿颤颤,说:找个地方喝点酒吧。

坐下来闷头喝了几口,便问怎么回事,唐源没拦住,一个打工仔就叫起来:你们要炒鱿鱼就炒鱿鱼,何必害人呢?

原来唐源被炒后来到市区,在大街上被几个保安拦住要查身份证,唐源不知有诈,也不可能反抗,这样就被保安撕掉了证件,一顿棒揍不说,当夜就给送到了樟木头。到了樟木头人家可不听你解释,拿不出证件就是三无人员,一关就是三天。下午才找人花钱保出来。

唐源摆摆手说:这些跟你都没得关系,我请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认为幸福村好成那个样子吗?你给我掏句心窝话。

老赵尴尬着,说: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嘛,说好,不好,是不能回答的嘛。

唐源说:那你就简单一点儿,剥削好不好?

老赵叹口气,说:你钻这个牛角尖有什么意思?剥削不管好不好你都要接受它。将来只讲合法,不讲合理。我这都是心里话。又说唐源啊,你要认清形势,你回到内地也还有这个问题。

唐源沉默了一会儿,想说:又觉得无话可说。然后就大口喝酒,眼角也渐渐湿了。

老赵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塞给唐源。唐源看看,扔在桌上,走了。

十四

到了天香花园,老赵在楼下狠吸了两口烟。迟小姐这张嘴使老赵有点紧张,生怕说砸了。

迟小姐没有寒暄,只顾找出一张存单从茶几那头推到这头。存单是定活两便的,果然写着自己的大号。老赵瞥一眼却不去接,说:迟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迟小姐说:随便你。

老赵尴笑,说:我这人胆儿特小。

迟小姐说:特区不相信眼泪,同理它也不相信清高。老赵噎了一会儿,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迟小姐说:本来就是想挣点钱出国读书的,现在弄成这样就更加要走了。

老赵还想问去哪里,想学什么,迟小姐就不耐烦了,说谈你的事吧。老赵只好说了还要做亲子鉴定。

冷了有十几分钟,迟小姐才缓过气来抖抖地问,他文念祖还不清楚吗?

老赵说:文总是有数的,可他家这一关还要过。我也不想开这个口啊。

迟小姐热泪汹涌,身子也软掉了,捶着茶几骂:我是下贱,我是不要脸,我丢人丢到这分儿上了!

老赵不吭也不劝,都是明白人,劝什么也是白劝,每回的精心构思全是屁话,还不如干干脆脆。只是被她哭得惨兮兮的,面部微笑就比较艰难。

不想迟小姐骂开头了就一点体面也不顾,索性连老赵也搭进去一起骂。说你自以为很有良心,其实你也不是东西。别以为你喜欢谈意义就很有意义了。你不要我的钱就说明你干净了?你比我还不如,我还敢做敢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挣的什么良心钱?你鞍前马后跑的是什么?那都是太监干的活儿,就差没让你扶家伙了,你神气个屁。

老赵起初还硬撑着,然而那点笑容只在脸上挣扎了几下就支撑不住,一落千丈地跌下去。这些日子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自信不知怎么轻轻一碰就崩溃了,忽然就觉得那些策划和目标既远大又渺小,既清晰又模糊,即形而上又形而下。他始终被身不由己推着走,始终有滋有味陪别人跳舞,他脸色一惨,鼻子也酸了。他说:骂得好,骂得好!

哭痛快了,迟小姐就说对不起,说不是故意伤害你,说这几天总想大哭没有机会,说你其实是个好人,我很明白的,真的很明白。

老赵说:我能理解,真的很理解。

迟小姐说:我现在才懂,女人的心其实是跟着身子走的。女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心。他包我,我被包,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明知是假戏还要当真唱,还要给他生儿子!

老赵说:男人何尝又不是。男人其实也很难守住自己,谁不在随波逐流?

迟小姐说:我要多留一个心眼也不会受这么深伤害,我会高明得多,这是真实思想。

老赵说:我现在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思想。

迟小姐说:我要是坚持按协议办,早就飞得和老鹰一样了。现在还得把心劈下一半来!还得受这个侮辱!

老赵说:人生就是这样啊,做对了就是做错了,做错了也就做对了。

迟小姐说:你真的相信我吗?

老赵说:我相信。

迟小姐说: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老赵抬起头说:是有一点。

迟小姐就哽住了,说:谢谢你。

然后就突然没话了。哭够了,骂够了,便觉得近了不少。然后迟小姐说:就这样吧,我答应了。于是老赵的眼就像被阳光刺疼了那样,不敢看她。

迟小姐拿起那张存单,很难看地笑着,说:还是钱好啊。如果有一天你感到失落了不平衡了,只有它还能撑着你。

老赵便不再多话,很沉重地样子双手接过。

临出门,老赵发现门口鞋架上横七竖八插着几束礼品鲜花,有点吃惊。

迟小姐哧哧笑着,说:你们那个司机小李想抠我呢,挺殷勤的。

老赵脱口骂:狗胆不小。

迟小姐却直盯老赵的眼睛说:那怎么啦?别人没权利吗?晕头耷脑在街上转了一圈,原记着要做一件什么事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找个大排档坐进去喝啤酒。喝着,便品出自己的丑态来。后来又想到迟小姐的暗示,品出那里的报复心理。又想到连个车夫都如此张狂,更品出自己的窝囊来,连泪也有了。你当时如果把迟小姐抱住,给她一个吻,给她一点抚慰,或许人家还能高看你一头。说你是个好人,等于骂你低能。

小常一见面就说:你要组织好这次参观,还说成败在此一举。

老赵心不在焉说:亲子鉴定还没结果呢。小常叫道:那还是个问题吗?早安排好了。老赵说:看来文念祖是真的有点疑心的。小常说你管他疑心不疑心,鉴定早给他预备下了。现在关键是推他朝下走。老赵说文念祖这两天有点变化,比我们还关心精神文明呢。小常说:这就对了,沐猴而冠就是这个意思。你最好能再多敲几遍锣,比方讲能不能组织打工妹演点小节目?要不来一首幸福之歌?老赵说:幸福不是樱桃树。小常一愣,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你老先生今天不对劲啊,我注意到你两次不叫文总叫文念祖了。老赵便发了呆。

小常于是拉老赵出去逛街,说:今晚你不能回去了,你不能把这种世纪末情绪带回去,搞得幸福村不幸福。说我领你看鸡去。

老赵并不多话只是跟了走,一时间满眼晃动的都是肉,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各种曲线与色彩。小常在一边点评,指出气质美与体态美的各种差异,职业鸡与兼职鸡的不同风格,说没有夜生活的都市就不能叫都市,更不能叫投资环境良好。走了一会儿酒劲发作出了一身大汗,话才多起来。看见塞车就说这些都是去赶场的是去冲去杀去占领的,看见霓虹灯广告就说这些许诺真慷慨真浪漫。大戏院门口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不断显现出“狂”字,是为某个节日做宣传的,老赵见了就嘿嘿傻笑,笑得小常有点发毛。后来又到了艺术馆,老赵指着吊在顶上的激光灯球,问小常为什么每个舞厅都吊着这东西,小常说是刺激。老赵就拿手点着小常的脑门,说:你的理论底子还不够扎实啊,说这是满足公众欲望的一种暗示嘛,说这是一种抽象的浓缩的给予嘛,很形而上的。说完就把嘴撅起,一脸油汗地朝小常把头直点。

小常比孙子都乖,连声道:是的是的,真是的。

十五

回到村里,老赵果然找人打听文艺骨干。情绪归情绪,革命事业还在继续,不到最后都不能动摇。找到后就把人借出来排节目。开头老板经理们还不大痛快,老赵眼一横就都了。现在他们都知道老赵是有点料道的,跟政府都是通的。

文总听了也高兴,说你想到什么只管去做,我是只要精神文明的。

文总正在熨钞票。拿一只小电熨斗把每一张票子都熨尸从过,一点褶皱都不放过,做得十分仔细。然后把这些票子装进小红包里,写上数字,存入保险柜。老赵看得发呆,心想难怪每次拿到红包都平整如新,原来这样加工的。又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看到了最隐秘的细节,便想退出去。文总解释说,要敬惜银纸啊,你拿了钱随随便便一揉,不敬财神嘛要罚你的嘛。你看电视里香港人点钞票是怎么点的?人家是朝怀里扒的。内地人怎么点的?内地人是朝外面翻的。不一样的嘛。

老赵也注意过这个动作,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文总舞着小熨斗,说:你们知识分子讲文明,不就是唱歌跳舞玩嘴巴皮吗?我讲文明就是实实在在。我敬惜银纸文明不文明啊?

老赵想一下,这的确应该算是文明行为,不像那些卖菜的打工的,钞票掏出来阄阄团团一大堆,脏兮兮的抓不上手。这样多好,对人民的币显示爱心,防止细菌传染,又体现了现代商业文明。于是便归纳了几条,说得文总哈哈大笑,喘着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知识分子!

只有在医院文总才是瘪三,被小常的关系户呼来喝去捉弄半天。老赵看得实在不过意,就过去跟他套近乎,亮出小常的底牌。不料那关系户说,这帮土财主你不鸟他他就鸟你,我知道他是谁,你少管!

文总的脾气也实在好,能伸能屈,不管那关系户怎么骂怎么挖苦,就是一声不吭,由他折腾。取尿样时他竟然让文总双手把便盆举过头顶站立十分钟,说是这样化验结果才准确。后来那关系户都没劲了,文总还一口一声多谢,塞过去老厚一个红包。把老赵看得服服帖帖。

偏偏那天迟小姐也一点面子不给,做完抱孩子就走。文总有心留她吃饭的,她也不理。文总在路上发狠说:早知她这么没良心,不该给她那么多钱,对她越好越不懂事。

老赵劝道:她现在心情不好可以理解,等过两年回头再来找你也不一定。

文总长叹一口气,说:人啊要知足实际是没可能的,临死了也还要想,我不是最好,我比人家捞得少。

老赵很严肃地点头,说:深刻。

十六

省委领导视察活动非常成功,一切都按计划到位。老赵还临时组织了村里的烂仔摩托车队,为领导们保驾护航。烂仔们跟在警察车队后面十分威猛,很过了一把瘾。连村里几个老阿婆也对老赵赞不绝口,说他们家仔从没这么听话过。烂仔们表示,今后赵老师有事,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开口,歪歪嘴就搞掂了。

省委领导是个女的,穿连衣裙,低低的领口上挂一串珍珠项链,很新潮很开放的那种。女领导参观了村民回字形别墅建筑群,又进到村民家里仔细看了厨房和洗手间。有一家的浴缸有半人高,价值一万多,抽水马桶可以自动洗屁股。主人介绍说:这些全是意大利瓷器,女领导大为惊叹,抓着文总的手直摇,说:这难道是农村吗?

文总谦虚说:我们祖辈都是农民,不过很快就要都市化了。

女领导说:你们是超级都市啊。

大家都笑了,认为这话真幽默真有水平。

小常不失时机钻出来,说:幸福村是城镇化的试点单位,市委选在这里搞是有一点特殊意义的。

女领导就把头很优雅地侧过来,说:噢?

小常就把文氏家族的底牌一翻,说:这一带曾经是改革开放前逃港的重灾区,如今不但逃出去的想回来,而且文氏在香港的宗亲也来寻根求源了。这些话他们俩反复琢磨过多遍,小常的表达既丰满又精练,很有感染力。

女领导于是严肃起来,对市委领导说:这个经验非常典型啊。

小常表情庄重地连连点头。

市委领导也发出指示:文念祖同志的事迹你们政研室要拿出点气魄来,你们怕什么?要做大文章,要敢于突破,要在更高层次上开掘意义!

小常一个深呼吸把脸都呛紫掉了。

老赵本来很希望小常趁机提一提他的那本书,这些现成的意义他早就预备下了,可他打了几次手势,小常居然装看不懂。心想自己去说总是不太好,抢镜头的样子,失了学者风度。

报纸第二天清早就取回来了。这篇通讯的标题很妙:《圆了一个城市梦》,副题是女领导的原话:这难道是农村吗?文章中的文总被描绘成夸父式的英雄,从小立志改造农村,要和隔海相望的香港比一比。一幅通栏照片上文总居中,叉腰站在女领导身边遥指大海。小常也小头小脸地挤到一个位置。可惜老赵边也没挨上,这令成功中多少夹进一点酸涩。心想小常说不定连夜杀进报社暗房,帮记者选照片的,不然哪能这么巧?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巨大的成功早把头几天的不祥阴云驱散了。那点阴云不过是前进道路上的阴云,波澜不惊的成功是没有味道的成功。他和老郭不同,他和唐源更不同,甚至他和迟小姐也是不一样的,他们这些人都不是生活的主导力量,不反映幸福村的本质要求。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老赵的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春天里的溪水,欢快喧腾节节高涨。书稿顺利发排,小常搞的书号,文总出的支票。幸福村评上全省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文总当选先进个人参加表彰大会。小常提拔有望,有情报说行情看涨,就等常委开会了。党代会代表名额已经下到区里,文总是板上钉钉。市人大对幸福村的考察满意而归,老赵代表文总把谢意一直送到家里。

小常甚至突发奇想,说他妈的,再来一道中央级别的光环就好了,你有没有部委的关系?见老赵反应冷淡,小常就把眼球凸起来,说没有办不成的事,都是清水衙门,给个破称号花几十万就搞掂,嘁!

另一件有趣的事是,省客家研究会经过调查研究,正式确认幸福村这一支是文氏的嫡传。过去一直含糊不清完全是行政干预的结果。现在胜利村的后台老人已经作古了,那么被颠倒的历史理所当然要重新颠倒过来。所以这一届客家研究会的名誉会长一定要请念祖同志来担任。

文总在电话里问:要几钱呐?

老赵说:开会做东不算,一年五千块。

文总说:五千太没面子了,我出两万吧。

老赵认为这帮文人酸得很,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要求,不如先答应五千。

文总于是就说:好,好啊。另外文总告诉老赵,会议上有人倡议认捐希望小学,看到人家都三所五所地捐,文总生怕落了后,一口气捐了十所,好容易才抢个头牌。这下子要花不少钱。

老赵大惊失色,也问:要几钱呐?

文总说:一所一百万,一共一千万。

老赵说:这件事我都策划了好久好久,办学校谁能比我更熟悉?我就是山村民办教师出身的呀。我们自己做不是更好?哪要用这么多钱?

老赵好生懊恼,一着好棋竟被别人抢了先。如果自己来搞,光是它的宣传效应,足够让幸福村风光几年。实在可惜了。

小常看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就学领袖腔:你要当心咧,要注意老毛病咧。

老赵这才安稳。

十七

文太太坚持要请老赵吃饭,派细女来说,再不给面子就真的生气了。老赵就不能不给面子。到了文总家,先是细女陪他说一会儿话,赵老师好威好猛好靓,菜端上来她就回家带孩子去了。

其实客家菜特点并不鲜明,无非苦瓜腐竹霉干菜扣肉一类,倒是镶豆腐还有点意思,文太太解释说,客家人不忘北方过年吃饺子,就用豆腐来包饺子啦,其实就是想念啦。她说,其实我们也是北方人来的,我也姓赵,几百年前是一家也不一定。然后嫣然一笑。然后就喝酒。喝的是洋酒,用的是高脚杯。第一杯感谢老赵赶走鸡婆帮念祖做个文明人;第二杯感谢老赵帮忙做亲子鉴定让全家人放心;第三杯祝老赵青春长在阖家幸福。文太太说,赵老师很好人很忠厚来的,从不拈花惹草,没有理由不幸福。

老赵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烦心的事人人都有。

又上了一道油炸雄鸡卵,说是好补好补的,一定要老赵尝尝。老赵尝了,不得其味,忽然想到是鸡的睾丸,知道补的不是地方,脸也渐渐有了烫意。想想,索性放量来喝酒,免得尴尬。

文太太三大杯下肚,早已喝出少女的风采,眼涩了许多话也碎了许多。说赵老师你不知我这辈子几多苦。说念祖他要不是我拦着,早逃香港几回了,哪有他的今天?说有一次解放军的枪子擦着脊背打过去,不是我下海去背他回来,不是早喂鲨鱼了?可他怎么对我?鸡婆养了一个又一个还养私生子!说着就哭,哭着还喝。说我好委屈啊,委屈要死了啊。

老赵只好劝,大道理劝小道理也劝,又给她担保说,你好日子在后头,高人都看过了你还不信吗?

然而她却抓住老赵胳膊不放,抓着,身子就抖起来,话也越说越低呢喃不清,辛苦很了。老赵心中恍惚,脸上并不敢太失体面,努力笑出各种内容来。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抹了一把泪。僵持了这么长时间也就僵持不下去了。有了在迟小姐那里的经验,老赵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赵也不是圣人啊。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拣瘦啊。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隐约听见嘤嘤的抽泣声。老赵一惊,慌忙跳起穿衣。

却见文太太从洗手间出来,早已穿着停当,只是眼泡肿得厉害。文太太幽幽地看着老赵,并不吱声。

老赵窘了半天,说:从前你肯定是个大美人。本来还想恭维几句的,却再也想不出词了。文太太不吭声,愣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

又吃了早饭,俩人还是想不起话说。文太太低着头,眼眶有亮闪闪的东西在转。老赵一急,就来了灵感,忽然把桌子一拍,说文太太我有一个绝妙策划!

文太太一愣,痴痴地把火炭一样的脸抬起来。

老赵说:过几天就是八月节,区委要来宣布成立居委会,客家研究会要开年会,你干脆把小公子接回来做一百天生日晚会,好事连在一起办。完全按客家规矩办,干脆就叫做客家文化节!把都市文化和传统文化结合起来!老赵调门越喊越高气势逼人,兴奋得不能自持。

文太太迷迷瞪瞪看这一头雾水的老赵,目光渐渐就冷了下来,说声对唔起呀,扭身上楼去了。

老赵擦一把汗,盯着饭碗看了许久,心里也在说,对唔起呀。

老赵是个什么人?老赵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可财也要了色也取了。他没有办法拒绝。既然有人把苏格拉底比作一只快乐的猪,那么老赵也不妨做一只幸福的猪。他并不后悔,只是有一点后怕。文总回来第二天老赵还在打鼓,想不出如何出去表演。正好小常来了,于是拉他一起去见面。

小常认为办文化节的想法极好,可以得最佳创意奖。说世界观问题果然是个根本问题,这家伙的想法越来越上路了。

文总也说:正发愁这个仔怎么接回来,不声不响好像偷的一样,请客吃饭好像也没什么面子。这个办法好,体体面面就把事情办了。好,好啊。

发现文总并无异样,相反倒是踌躇满志,张嘴就是省里如何如何,老赵脸色这才比较自然。他有点庆幸地说:这下好了,过了八月节,一切都圆满了。

小常煽道:文总你还没听懂赵老师的意思,他这个人阴险得很。

文总说:噢?

小常说:刚才讲得那些意义都是表面的,他的真正含义是,借这个活动一巴掌把胜利村打翻在地不能翻身,从今往后文家的龙头老大是谁?是你文总!

文总说:噢?

小常解释,办文化节要不要老传统老风俗?要不要祭祖宗?祭祖是谁领头?

文总便有些飘,说:胜利村只知盖小楼收房租食白粉,社会上早就不鸟他了。

小常说:那可不一样,文化节是社会活动,你文总是公众人物。胜利村来给祖宗磕头其实就是给你文总磕头。是这意思吧赵老师?

老赵显得无比深沉,说:有些话一说透就没味道了,你这个人就是嘴快。当年幸福村被挤出文家老宅,有谁说过什么没有?人家什么也不说,人家笑在心里。文总的老爸死得那么惨,文总说过什么没有?文总也不说。这就叫境界。这是特区,我们什么也不说,说有什么用?去做!

文总听得发呆,立马有了肃穆庄严的感觉,好像亲手策划了这个阴谋,好像来了创造冲动,说:这个事我们三个人知道就算了,外面不要再讲了。事,一定要办好。钱,一定不要省。

小常说:花钱的任务太艰巨,只有赵老师来承当了。文总说:好,好啊。

出来后,小常歪着脖,把老赵从头到脚一打量,笑道:看不出来,现在油得很了嘛,进步真快!

老赵把脸阴着,说:你以为你那套特区观念很新潮很领导是吧?不就是丑字当五字写吗?真不要脸了,什么事不敢干?

十八

花钱的感觉真是上帝的感觉。以前体会不到,那是因为钱不够大。

幸福村举办客家文化节的消息一披露,一下子扑上来四五家广告公司的美腿小姐,都是一副通吃的架势,都说可以全资承办,都可以给回扣。美腿小姐拿着自己公司的画册请老赵过目,一边把屁股撅起来在老赵胸前慢慢蹭。老赵这才体会到,文总其实是个意志十分坚强的人。

老赵不说要回扣,也不说不要,只说再看看吧。那帮小姐都识相得很,做的比说的更漂亮。老赵不忍心让这么漂亮的小姐互相残杀,就把任务分解给各个公司。只有一个节目是他自己的杜撰,他要订做一只乒乓球台那么大的镶豆腐。他想象领导人来切豆腐的样子一定很出彩。他想,有一个人看见这么大的镶豆腐一定想得出他的用心良苦。老赵并非铁石心肠,该记住的他一定会记住。

文艺演出队是现成的,客家山歌也不难找,只有客家服饰文化不突出。研究会的老先生就建议去借采茶戏班子的演出服装。最后一个难点是螭魅魍魉和觋公巫婆的挖掘问题,商量半天也由研究会负责到粤北山区去找。总之老赵认为把点子挖空了才罢休。他给文总总结了三个不一样,吹得文总晕头转向,连说好啊。

中秋节这天省里市里都来了人,没来的领导也来了贺电,光贺词就读了一个小时。社会各界贤达和港澳的文氏宗亲也有不少,光小轿车就排了一里路。至于胜利村,专门派几辆大客去接。好在有烂仔摩托队配合,没出什么差错。

老赵一早就领文太太和细女赶到市里把小公子接出来,一路无话。迟小姐抱儿子眼红红地送到楼下,也没多说话。老赵因为要赶回村里,就叫小李陪她们逛街采购。直到领导宣布幸福村从此进入大都市行列了,礼炮的轰鸣中才看见白色大林肯缓缓开进村来。文太太这天是一套紫色西装套裙,新做了头发,还抹了口红,很抢眼,跟满街的勒杜鹃秋菊花十分相宜。她们一下车就有一帮妇女围上去,把小公子传着看,说些吉庆话。老赵在台上都看见了。后来,文太太就踮脚看那块奇特的镶豆腐,几个领导切下豆腐放在托盘里给大家示范,群众鼓掌欢呼,文太太也跟着笑。笑着,忽然就开始抹泪水,一把一把地抹,细女就一张一张递纸巾给她擦。后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就挤出去消失了。老赵见状不免黯然。

这时正是演出队合唱的时刻,幸福是一代代的奋斗,幸福是一颗颗的硕果,大喇叭把这咏叹雄壮地送出去很远。

晚上九点,把省市领导送走以后,祭祀活动开始,一个巨大的神龛推到写字楼前。神龛里是浓墨重彩的纸塑,牌位上写着大宋信国公右丞相文宋瑞文山先生天祥大人之位。楹联上写道:

大宋信国公官拜一品诗冠华夏

开元真男子神传万代气贯虹霓

这边香烛纸马早已准备停当,两对跌足散发觋公巫婆分坐两旁。有人吆喝:起!只见四位礼仪小姐手拖银盘款款走近,银盘上卧着烤乳猪。然后鼓乐齐鸣,小姐们把乳猪屁股在觋公巫婆脸上慢慢摩擦。那原本闭着眼的觋公巫婆舔了猪屁股,便作苏醒状,伸懒腰打哈欠,随着鼓乐缓缓起舞,渐渐便有了节奏。

文氏族人早在门厅里候齐,在专家安排下鱼贯而出。打头的自然是文念祖,随后是香港文氏和胜利村的老大至尊,而后才是各族中的年高德劭者,及晚辈子侄。众人逐一对祖宗拈了香磕了头,又逐一按地位分两旁站好。因文总儿子尚小,是由细女抱着行礼的,也没有做介绍。那孩子许是不满意着一点,刻意要求家族承认似的,突然放声大嚎,一根阳物愤怒翘起,滋了细女一袖子。

哄笑中,有家属女眷议论道,这个仔一定要把手脚绑绑牢,按客家老规矩办。将来他是要接班当老总的,是吃脑袋饭的,不文静怎么行?

文总脸都笑扁掉了。

午夜时分,文总已然醉了还不肯回家,看见老赵还在忙里忙外指挥卸台,便由人搀扶过来,非要跟老赵再干一杯。

文总咬着舌头说:我没有看错你,你很好人来的,我不会亏待你。没有你就没有我,我不会亏待你的啦。又讲了好多才被人强拖回去。

说得老赵浮想联翩,躺在床上还在回味。

十九

中午还迷糊着,小常把他吵醒非要请他出去喝酒,说昨天喝的不算,今天才是常委内部酒会。老赵赶到,他已包好房间等在大门口了。

三杯酒下肚,老赵见他仍是一副常委面孔便笑道:看来这顶帽子是抢到了。

小常说:他妈的,才给个副主任。

老赵说:你才二十九岁你急什么?官是做不完的,够你爬一辈子。

小常说:这倒也是,官做不完钱也赚不完。说罢就盯着老赵看。

老赵便有些警觉,你大概不会为这么点进步请我喝酒吧?受不住打击了?

小常说:你是我老师,犯得上炫耀吗?

这时又有人来推销小姐,小常说:你旱久了,来点春雨滋润一下?

老赵说:不劳你费心,我就是要也不能叫你看见。

小常说:我可以看不见。没事,你放心,这酒店老板是铁哥们儿。

老赵就急了,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连美人计都上了?

小常就把门推上,又想了一下说:你那本书我仔细读过了。

老赵说:这几天忙糊涂了,也是该出来了。

小常说:平庸,太平庸。怎么能说幸福村是白手起家呢?土地不是钱?政策不是钱?他自己吹吹还差不多,你是个学者,也这样吹。

老赵说:现在大家都在这样讲嘛,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报上也这样讲的,这有什么关系?

小常哼一声,音量突然放大十倍,又现出那副刻薄样子:这就是你们这些学者的本事,一辈子都在论证,从来没有自己的观点!什么市场经济的产物?这里从来都是官场经济。这话哄哄老百姓还差不多。这种书一出来把你名气降低好几个档次!

老赵懵了,心想这话别人来说还有点像,你小常本来就是个造假的大王,什么时候对学术问题认真过?一时又估不透,只有把烟一口一口吞进去。吞着,心就猛然抽紧了。见小常还想闪烁其词,就讲你今天埋单请我连喝带嫖就为提这二两意见?

小常马上软了,眼皮垂垂地建议干了这一杯再说。

老赵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江湖客。

小常叹口气,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老赵问:你说不说?

小常就把酒扣进喉咙,转身掏出那本书来。

然后轮到老赵发呆。书自然是印得好的,十来万字竟有词典一样厚。只是著者已然变成了文念祖。老赵消失了,老赵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老赵没反应,只听见有金属破碎般的笑声从心二尖瓣处咔咔地爆裂出来。

老赵说:漂亮,真是漂亮。

小常把书推过来,说你开个价吧。说事到如今你也只有狠狠敲他一笔别无他途。说我也是读书人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说我也是受了文念祖之托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我早就看出文念祖并不简单你不相信。说文念祖很清楚一本书对他至关重要,一下子把他提高好几个档次。说现在革命形势又发展了,乡镇企业家都积极参加理论建设,突然都深刻起来手上都有了著作。说这也是敌人逼出来的。还说竞争激烈了,这杆大旗既然是你亲手竖起来就只能把它竖到第一排去,否则你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街上。老赵踉踉跄跄移动着,小常跟在旁边不停地连说带比划。已然落过一场雨,街面汪起一摊摊的积水,路灯下的景物模糊且游移不定,像一幅幅连续不断的装饰画。小常感情忧伤,充满了怀旧情绪,说从前在大学里你是最富诗意的老师,你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学都崇拜你呢。你那时有一个动作最时髦的,五个手指插到头发里梳梳,然后把头猛地一甩,很多人都学会了。你还经常说,去散步去吧去听小草唱歌去吧,去读月亮去吧,大家伙不知不觉就被你抓走了。是你说的,人不能光活着,总要干点事情是吧?

老赵终于站住了,这些近乎谄媚的词语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陌生,很遥远又很真切。这是小常,可又不是那个小常。老赵直视着他,看见他眼皮垂垂地抽动,惺忪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很是可怜。老赵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一百万。

小常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就闭了嘴。他倒退着举起双手,来了个含义不明的动作,然后果断转身,走了。

其实,不就是一本书吗?自己出又能怎么样?其实,小常说得不错,他没有多少创见,更谈不上体系。他不太可能发现真理,他不是那一类知识分子,这他早就默认了。他的才华在于证明,一旦有需要他就会做的天衣无缝。如此看来,那些曾经让他激动不已的想法,只不过又是一堆证明!既然如此,还不如拿它卖个好价钱。以前为了评职称,出本书自己还倒贴三千块。因此,不能算是吃亏。至多,文念祖和他是打个平手。甚至,他还有得赚!

现在可以断定,这件事小常不是主谋也是个同谋。那又怎么样呢?小常不能光活着,他也要干点事情,怎么讲小常也能算上一个比较优秀的坏蛋。文念祖也不能光活着,他有钱,他愿意买他想要的东西,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有钱人做事一般是比较干净。老赵记起这句话是迟小姐说过的,忽然就觉得深刻,不由暗暗叫绝。对女人,有钱人不必像个无产阶级在公园里消费,可以买回家来慢慢享用。对文人,也不必像个领导阶级装腔作势,也可以买回家来换一副标签。这既省事又卫生,这么简单的道理,过去居然没有悟透!

天放晴了,大街上熙攘起来。南国电影院门口,有小姐看老赵茫茫然的样子就过来问,先生要不要看电影?

老赵说:我不看电影。

小姐说:看别的也行。

老赵把手插进兜里,那里面一沓票子还在。那票子是经过文总的小电熨斗一张一张精心整理的,手感好极了。老赵笑起来,笑到那小姐害怕,忙不迭地遁去。

老赵找了个地方敲电话,哒哒哒哒,派得很。

迟小姐说:你还记得我呀。

老赵笑:这不正给你打招呼吗?

迟小姐说:我后天的机票。

老赵说:正是为你送行的。

迟小姐说:打电话送行有什么劲儿?

老赵噎了一下。

迟小姐说:有种就过来。

老赵说:过来就过来!

看见有卖花的,老赵问几钱呐?一口纯正的广东白话。小姑娘答五十,老赵扔给她二十,拿了花就走。

进了天香花园才发现拿花其实很滑稽,那不过是给自己壮胆打气罢了。于是想到小李实在还是个可爱的青年。如今自己早已进化成特区人了,有没有花都毫无分别。于是就扔了花,摸出烟来吸。

他和迟小姐会发生什么事?是兜圈子还是直奔主题?是温情一点还是威猛一点?自然还是温情一点好,要有一个过程,有一些铺垫好。最好迟小姐先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老赵不能把持,这样就比较自然。迟小姐一定会说,这是咱们俩的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老赵就答当然没有关系。迟小姐如果说其实我真正爱的是你。老赵也一定会表示自己早就有心了。迟小姐如果决定不走了,老赵怎么回答呢?

不料这些准备活动被迟小姐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她推开窗就喊:嗨,是不是心里特矛盾?

老赵说:我在……吸烟呢。

迟小姐说:想琢磨点意义出来?

老赵指指天上,说:哪里,我在读月亮。

迟小姐说:月亮里有答案吗?

老赵说:我来特区一年多了,今天第一次注意到这儿也有月亮。

迟小姐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老赵说:是啊。

迟小姐说:月满抱佳人?

老赵说:你以为我不敢?逼急了我什么都敢干。

迟小姐于是趴窗台上哈哈大笑。

笑声在这个天香花园的月圆之夜格外嚣张,很有穿透力。有几扇窗户的灯同时熄灭了。老赵突然被击中颅顶似的摇晃起来,身子矮矬下去,觉得好累好累,觉得脊椎抽空了一样,再也直不起腰来。

同类推荐
  • 搜救队异闻录3:喋血昆仑

    搜救队异闻录3:喋血昆仑

    为救被绑架的队友,搜救队来到传说中的昆仑山。众人遭遇狼群围攻、棕熊袭击,命悬一线之际被神秘人李白所救。原来李白为寻找多年前进山考察时失踪的妻子竟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而他妻子的失踪似乎与搜救队寻找的时光轮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经过匪窟逃亡、大战山谷守护神等一系列事件之后,越来越多的谜团被解开,霍青嬨的真实身份也浮出了水面。搜救队多次被卷入错综复杂的利益纷争,这早已不是单纯的沙漠搜救行动。通过层层生死关卡,他们终于逃离了这致命的旋涡,李昊发誓此生再也不会踏入这片土地……翻开这个故事,一起探寻隐藏在沙漠深处那个光怪陆离的诡谲世界!
  • 格兰贝的年轻人

    格兰贝的年轻人

    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不惧时间的考验”。作家凭借《格兰贝的年轻人》先后斩获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爱尔兰文学鲁尼奖和英国《卫报》首作奖。小说描写了爱尔兰小镇青年的生活和故事,其中的残酷青春,在现代年轻人心中激起涟漪。《格兰贝的年轻人》具有成为经典的所有标志,他的故事是对心脏的一下重击。《格兰贝的年轻人》这部由六个短篇小说和一个中篇小说组成的故事集,带领读者在当代爱尔兰经济繁荣后又陷入衰退的时期,走进一座虚构的乡间小镇格兰贝。在这里,年轻人主宰了小镇的生活。年轻的车手在乡间小路驾车追逐;恋人们在午夜的林间游荡;酒吧午夜关门后,少男少女犹在冷风中踯躅不去。有人为爱作最后一搏,有人撒下情网也有人陷落,有人伤害也有人报复,有人独舔伤口,有人黯自神伤。巴雷特笔下没有牧歌般的青春剧情,他的故事里有情欲、暴力、死亡,但他同样不回避平凡、软弱、纯真、善良。你会看到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和恣意妄为,随后是成长的裂隙与伤害,再到青春的挫败与死亡,最后是怅然回首。
  • 劫余灰

    劫余灰

    小说采用章回体,以反美华工禁约运动为背景,描写了一对青年情侣的惨痛遭遇,是对罪恶社会的血泪控诉。虽然吴沃尧说是敷衍一个“情”字,但主旨却是表彰女主人公朱婉贞的“贞和孝”。
  • 留人间多少爱

    留人间多少爱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节选自仓央嘉措的诗。一个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天,遇见真爱的故事,这个女孩曾经说:写完这一部小说,我就谈恋爱……
  • “水仙号”的黑水手(译文经典)

    “水仙号”的黑水手(译文经典)

    《“水仙号”的黑水手》是康拉德著名的“海洋小说”的代表作之一。黑人新水手惠特一上船就病倒在床,对整个航行没有出过一点力,却处处表现出“暴躁和怯懦”。最后,惠特死在船上。海员们为他举行了水葬,惠特的尸体刚一掉在海里,海面上就刮起了一阵怪风,此后一切正常,“水仙号”抵达英国,海员们登陆后四散而去。惠特这个独特的形象激起过评论家们的巨大兴趣,评论《水仙号》成了解释惠特的意义,结果有多少康拉德评论家就有多少惠特。而其实,惠特不过是陆上千千万万具体社会现象投向大海的阴影的焦点。康拉德把人类的普遍痛苦“物化”成了惠特,从而塑造出一个独特的人物。
热门推荐
  • 我的甲方男友

    我的甲方男友

    许梓安身为家装设计师,自己却过着廉价租房生活,无良客户的纠缠令公司形象受损,也让她与初中同学沈氚再次相遇。沈氚空降成为营销总监,让受创的家装公司起死回生。同时,他找许梓安帮忙设计婚房,成为了许梓安最痛恨的甲方……工作和爱情究竟如何才能兼得?这里有——√温情又热血的人间百态√模范“社畜”的职场进阶史√甲方乙方的相处之道√日常租房避雷指南√一对“相爱相杀”的CP。
  • 黄金90后

    黄金90后

    2018年6月16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生日,我生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被流星砸中了。但是,我竟然TM的重生了。
  • free花店

    free花店

    主要讲述了花店老板叶城和邻家女孩沈恬的BE故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辈不死族

    我辈不死族

    手术刀切隔着外科医生的身体。从那天开始,他的世界再无光明。
  • 韩娱之新的旅途

    韩娱之新的旅途

    重生就是新生,既然能够获得新生,我就会把握住机会,开启人生新的旅途。二八芳华的妙龄少女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重生了!拜托,那个负责重生部门的人请你敬业一点儿好不好?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重生之后成为韩国小萝莉是为了什么呀?姐忍耐了那么多年,连个男票都没有你一夜让我回到学龄前,严重抗议!所以说,是你们弄错档案了吧。重生成为韩国国民女神,演技、唱歌,样样全能。有人大喊:“这女人开挂了吧。”没错,弄错了我的档案自然需要开个金手指来安慰一下我幼小的心灵啦!
  • 罪者游戏

    罪者游戏

    当审判日到来,地球上的部分人成为‘罪者’,在一场接一场的死亡游戏中挣扎轮回。宁风为了保护自己的养姐,义无反顾地开始探寻着新世界的秘密,在最终的神降临之际,寻找着救赎的方法。无限的死亡游戏,与各色奇特的人物相遇,究竟谁才能够站到最后?
  • 以你为名的星球

    以你为名的星球

    传闻帝都A市高高在上的病娇西爷,为了一个少女整天宅在家里。“你不要怕我好不好?你笑一笑好嘛?”少女传来软糯又颤抖的声音“好……个屁”少年手扶着脸颊冷哼道:“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你的”【1V1宠文男主病娇女主可咸可甜][学生党更新慢]
  • 回生诀

    回生诀

    回生诀是仙道千鹤庄的独门秘法,传闻能让人起死回生,为此,千鹤庄遭来了灭门横祸。玉晚星是千鹤庄唯一存活血脉,肩负着复仇和斩魔除祟的重担。在仙魔不两立的灵界江湖,玉晚星一个嫡根嫡系的仙道,偏偏被魔道莫七醉养大,还被另一魔道的唐霜借机狂撩。阴谋诡计、亲离背叛,其中还夹杂着恩动与情动,一张张密网交织于玉晚星的周边。他能否脱俗世人眼界,并且完成心中所愿?最终,回生诀的秘密,究竟是何?
  • 进化之龙皇传说

    进化之龙皇传说

    在这个科技发达的年代,却依然有着无数科学解释不了的超自然现象。甚至有科学家说,就在地星上,一些人类接触不到的地方,生活着奇奇怪怪的智慧生物!很可能,每一种都比人类强大!不过李江枫不怕,因为他自己就是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