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后来的短暂岁月里，我总喜欢在脑中一次次描摹爵爷迎着箭雨冲破箭阵时的情形。却始终无法拼凑出那完整的画面，我贫乏的想象，无法支持我在空泛的想象里看到，在那密集的箭雨中，爵爷是如何冲破死亡的屏障，将皇帝带到了命运的另一端的。
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他能倚仗的，只不过是一根木头门闩。
我一遍遍想象那时的属于他的辉煌盛况，想象他是如何将那平淡无奇的门闩舞成一道生命屏障的，那看不见的屏障又是如何让带着死亡的无情尖啸扑向他身体的箭矢，又在触碰到屏障边缘的同时，如何以同样快的速度迅速纷纷跌落，坠于尘土的。
我的想象总是止于从漫天的火光中冲出的爵爷，却无法真正看到他是如何以天神一般的豪情与勇气，近乎奇迹的完美的武技身手，震撼到所有的人。让那些恨他的，与他处在你死我活境地的人，也无法被他的无敌的神勇折服。
我无法想象这一切，我只是对着爵爷的背影跪倒，将头埋进泥土中，绝望得甚至忘了呼吸。
我已忘却了自己身周是即将将我吞没的大火，我的泪流不出来，也许是因为火势太猛，将我的眼泪蒸发，也许是因为我的人生，已经欲哭无泪。
我只知道后来有人将我从地上一把抱起，然后，我听见风声，那是抱着我的人在奔跑，我听见呼叫声，那是厮杀时发出的无意义的呼吼，再接着，我听到惨叫声。
那是被利刃砍伤身体后难以自持的尖叫。
但是那么多嘈杂纷乱的声音中，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箭雨的声音。
我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道，我看着断肢在我眼前飞舞着落地，那是一只手，还握着拳，却已经离开了身体，永远无法将手掌坦然地松开。
我心头涌动着悲号，却无法张口呼喊。
战场就是这样的么？刀刀见血，你死我活。
爵爷与先生，就是这样闯过一次次生死关头，原来这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艰难，还要难以承受。
我错过了他此生的最后一战。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错过的，是他一生的每一场战役。
我只是和孟眉一样在家中等待捷报，等待他安然回归时的笑脸。他出征，他凯旋，这中间的担心惶恐，在我们，只是一场铺垫，只会让重逢更加喜悦。
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离开我们时所面对的那一切，是身处宁静后院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凶险。
每次送他出征，我都知道，他定会回来。因为他每次离开时，都曾答应过，他会回来。
但这一次，当孟眉已死，当他扑向那黑暗中的箭雨时，他是不是在心中已暗自向这个世界告别。
那么，他与孟眉重逢了么？
我想，他一定已经与她重逢，抛下了世间的一切羁绊，放下最后一点眷恋，如此无畏地蹈死，又怎能迎不来重逢的结局？
后来我听孟广说，当爵爷带着皇帝杀出了血路，后面的卫士们也一鼓作气将反贼们打到四散后，就在一切仿似已尘埃落定时，爵爷却终究免不了，被利刃穿心。
但，那一刀戳进的心，早在三年前，已经死去。
我只能这样去想，才能让自己不被这样的结局打败。
英雄已死，只剩下我们这班碌碌的凡人，在红尘里继续打转。
抱着我突围的人是孟广，他因为护驾有功，随着皇帝入京。
太后和她调来弑君的那一支小小的军队，在皇帝被爵爷带出箭阵时就已崩溃。我不太懂得她是如何硬下心肠决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更不能理解，她为何会愿意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大火烧死乱箭射死？
江山，在她的心中，就真的比自己的骨肉更重要？
爵爷带着皇帝冲到第一进院子时，太后已败。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死的，死于谁手？
但我知道，当皇帝一个月后颁发诏书宣布太后的死讯时，她在史书上会被归类于寿终正寝的那一类安享过天年的有福气的太后。
我在皇帝离京的那天回了陈宅，荒凉的院子里只有一抹白色的人影。我本以为那是庞珈姿，但，我听见了笛声。
婉转的笛声悠扬哀伤，那是小指才会有的哀伤。
她果然没有死。
我没有与她相见，事实上，一曲终了后，我再也得不到她的音讯。
我坐在爵爷的书房中，想到那夜庞珈姿对我说：“那么多人死了，你却不死。”
我默默地喝一口酒，皇帝在离开江城前秘密处死的人，听说都埋在了那个已成火场废墟的县衙后院。
我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我可以想象，如我这般的知情人，本该与那些亡魂一起，挤在那片焦土下的局促土坑里，无法超生。
但我却活下来了，皇帝没有对我灭口，他任我离去，甚至没有问我先生的下落。
我也没有问他庞珈姿的下落。
她只是庞家的大树上开着一朵花，如今树倒了，她这朵花，又能去向何方？
我想不出自己是不是恨她，怨她？我觉得自己应该恨她，怨她。但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总是会看见那个清晨，她散乱着长发在院子里与小丫鬟们嬉戏时神采飞扬的可爱模样。
是什么，将人磨成了魔？
孟广进京的时候将他的双亲也带了同去，而爵爷府中的旧人们，早在爵爷出事前便已被皇帝遣散。
于是江城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一次体会到了孤单滋味的我，在初春的清晨，独自张罗着，将爵爷与孟眉合葬在一处，又亲手在他们的坟头栽下了一株合欢树。
然后，我去了盐城。
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投靠的地方，只能是爵爷最后为我指引的方向。
爵爷没有骗我，盐城，果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虽然比不上京城，但比起小小的江城，热闹得多，也大得多。
我在盐城住了两个月，才终于下定决心去了那条叫柳叶巷的巷子。
那巷子口种着的柳树枝繁叶茂，我看着那树，想起爵爷说：“我想那树一定很老，一定见过很多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离离合合。”
人生一世，不过几十年。在这树，却有百年。它见过的生死，一定比我多得多，但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而我，我已经憔悴苍老，再也找不回旧时的欢欣宁静。
我慢慢走到那巷子的尽头，木门很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漆上的颜色。
我伸手去推，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我莞尔，这便是先生，永远洒脱的先生。
入眼是个小院，院子不大，果然种着桂花树，桂花树下，果然有人坐在那里喝酒。
我迎着中午的阳光看他，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背弃过我，欺骗过我，却依旧让我不由自主寻来投靠的男人。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他的眼中先是吃惊，然后是渐渐渲染开来的喜悦，最后，他的眼中雾气弥漫。
我尽力抑制我双唇的颤抖和鼻端的酸涩，举起手中的那坛女儿红。他笑，流着泪，却笑得每一寸笑纹都洋溢着欢快。
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走向我。
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刻。
很幸福，很完美的一刻。
我死在先生的怀抱中，当我死去时，有他的影子，落在我的眼中。
我闭上了眼睛，我听到先生的叹息。
最后的满足的叹息。
皇帝一定很得意，假装放过我，却带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果然等到了我去盐城寻找先生，果然就因此找到了他必须除掉的先生。
我一直很傻，我竟然如他所愿，耐不住孤单，去寻找先生，将我们两人一起送去黄泉。
我真的不适合活在这勾心斗角的人世，失去了爵爷的庇护，我甚至连平淡的安然岁月也无法拥有。
但是最后，这一切也都已无关紧要。
当我穿过了生死的界限，来到了那个永恒的奈何桥头时，我才知道，相对于生的短暂，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
这一次，我不曾见到孟眉。
我只看到了一瓢孟婆汤。
这一次，在那里迎着我的，是先生。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
他向我微笑：“他们走了。”
我立刻明白，也微笑：“他们终于等到了重逢。”
先生点头：“孟眉临走时，给你留了这个。”
我看向孟婆汤，喝下它么？忘了一切么？忘了孟眉？忘了爵爷？忘了先生？忘了曾经有过的甜蜜，也忘记曾经刻骨的痛？
我不知如何决定，我不由自主抬头去看先生。
他却已经走到桥那头，站定了，远远向我挥手作别。
只剩下我，独对着这瓢孟婆汤。
喝下，或是泼去，都已不再重要。
我在未来的漫长荒凉中，守着这座孟婆桥。江水滔滔，我舀起一勺，又倒入江中。我见过很多很多人经过这座桥，我给他们喝一瓢江水，他们便忘怀前尘，头也不回轻松走过桥头，走出我的视线，走向下一次轮回。
先生却曾站在桥的那端向我挥手，他没有忘记我，没有喝下孟婆汤。
我一直守在桥头，我一直在等候，下一次轮回里，那个没有忘记我的男人。
【全文终】
Ps，应该会有几个番外，补充一下正文里没有说到的一些情节。
祝大家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