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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丰镐考信录(9)

箕子之访,据《尚书大传》及《史记》皆当在克商後二年;而刘歆《三统历》独据《书洪范序》,以为即在克商之岁,因移克商事於武王之十三年。余按:《洪范》云:“惟十有三祀,王访於箕子。”《序》云:“武王克殷,以箕子归,作《洪范》。”(见《汉书》,今《序》与此小异)此但追叙箕子至周之由,为作《洪范》张本,非谓作《范》必在克商年也。奄之践在成王之初,《武》之章称武王之谥,然詹伯、楚子皆蒙“武王克商”之文言之,盖特原其事之所始,与《传》文之先《经》以首事,後《经》以终义者同,不必其事定在此一时也。刘歆不达其意,遂误以为武王克殷在十三年,是犹《史记阙里志》见《春秋传》孟懿子学礼之文载於昭公七年而遂以为孔子十七岁时事也,亦凿之至矣!惟《大传》以为封朝鲜而後陈《洪范》,《史记》以为陈《洪范》而後封朝鲜,其说较为小异;然亦无大关於得失。要之,皆在克商之後二年;陈范在十三祀,则克商固当在十一年也。嗟夫,自《汉书》载刘歆之说,以克商为在十三年,《伪古文经传》因之,遂分《书序》四言为两年事,《蔡传》驳之,又并归之於十三年,而武王之事遂杂乱不可考;一语之误解,其所关岂小事哉!故今载《大传》之文以正《三统》之误,使其源清而後其流可得而渐也。说并详前卷中《观兵》、《伐殷》两条下;汇而考之,事理自晓然矣。

《伪书》经传多本刘歆、王肃

大抵《伪古文经传》多本之刘歆、王肃,岂孔安国所传,司马迁、赵岐、郑康成、杜预诸家皆不之见而独歆与肃二人见之乎!借令歆与肃独见之,又何故不明言其出於《书》之某篇而窃之为己说以欺人乎!然则其书出於歆、肃之後明甚。奈何世儒皆不之察也!

【存参】“武王封箕子於朝鲜。箕子教以礼义田蚕,又置八条之教。其人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饮食以笾豆。”(《後汉书》)

辨《麦秀》诗

《史记宋世家》云:“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乃作《麦秀》之诗曰:(《尚书大传》作微子事)‘麦秀渐渐(《大传》作“蕲蕲”)兮,禾黍油油。(《大传》作“蝇蝇”)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大传》作“不我好仇”)余按:此歌有怨君之心,无伤旧之意,其词亦大不敬,必後人所拟作,非微、箕所为。故不载。

【存疑】“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左传》宣公十二年)

【备览】“《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於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於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乐记》)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篇》)

辨武王作《大武》之说

《吕氏春秋》云:“武王伐殷,荐俘馘於太室,乃命周公作为《大武》。”《纲监大全》因之,於武王十四年书“作乐曰《大武》。”余按:楚子所引《武》乐三章中,有“於皇武王”。“桓桓武王”之语,则断非武王所自作矣。故郑、孔及《朱传》皆以为武王崩後,周公作此以象武王之功。然则“载戢干戈”之颂亦未必即武王所作,《传》但本武王之克商而言之耳。不但此也,禹之《夏》,汤之《》,文王之《南龠》,亦未必皆其人所自作。但乐以象德,季札所赞者其乐也,即其人也,故并附於其人之篇後。遂皆以为其人所自作,则误矣。

“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史记周本纪》)

卷四

周公相成王上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国曰:‘公将不利於孺子!’”(《书金》)

辨周公摄政之说

《金》一篇并无周公摄政之文,唯《戴记文王世子篇》云:“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周公相,践阼而治。”《明堂位》云:“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於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於成王。”由是《史记》、《汉书》及诸说《尚书》、《礼记》者并谓周公居天子位,南面以朝诸侯,而以《洛诰》之“复子明辟”为复政成王之据。蔡氏《书传》驳之云:“有失然後有复。武王崩,成王立,未尝一日不居君位,何复之有!王莽居摄,几倾汉鼎,皆儒者有以启之,是不可以不辨。”石梁王氏亦云:“周公为冢宰时,成王年已十四,非摄位,但摄政,岂可以天子为周公!”二子之言诚足以纠先儒之失,绝後世之惑矣。然以余考之,周公不但无南面之事,并所称成王幼而摄政者亦妄也。古者男子不逾三十而娶,况君之世子乎。邑姜者,武王之元妃;成王者,邑姜之长子,而唐叔其母弟也。武王之娶邑姜,邑姜之生成王,皆当在少壮时明甚。而今《文王世子篇》乃云“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成王幼,不能氵位阼”,则是武王年八十余而始生成王,六十余而始娶邑姜也,此岂近於情理哉!均之父子也,且均之圣贤也,王季之爱文王与文王之爱武王当无以异。乃作《记》者言文王则云“十二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说见《武王上篇》);言武王则八十余而始生成王之嫡长子。王季之为文王婚何其太早,文王之为武王婚何其太迟乎?由是言之,凡《记》所载武王、成王之年皆不足信。况周公之东也,唐叔实往归禾,则成王之不幼明矣。盖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然则武王崩时,周公盖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辟,遂不得终其摄。及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遽奉子钊以朝诸侯,由是此礼遂废。後之人但闻有周公摄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总己之礼,遂误以成王为幼;又见《洛诰》之末有“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之文,遂误以为摄政之年数耳。不思周公居东二年,东征三年,七年之中,周公之在外者四五年,此时何人践阼,何人听政?成王之自临朝视政明矣。何故能践阼听政於四五年,而独此二三年中必待周公之摄之也?郑氏谓“成王居丧不言,周公以冢宰听政,而二叔流言”,是已;然又谓“成王亲迎以归,然後摄政”,则亦未免惑於《史记》、《汉志》之言也。且“复”之为言,下告上也。《春秋传》曰:“燮将复之。”又曰:“将复於寡君。”《孟子》曰:“有复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复王耳;岂谓其复政哉!曰,然则成王何以称为“孺子”也?曰,孺子之称不必其皆婴儿也;晋文公出亡数年而献公卒,其齿长矣,而秦使及狐偃皆称之为“孺子”。有大夫之嫡子而称为孺子者,孟庄子武伯於其父时皆称为“孟孺子”是也。有未成乎大夫而称为孺子者,季孙之称秩,高氏之臣之称子良是也。而子旗於子良亦曰“彼孺子也。”则是亲之,少之,皆可以孺子称之也。是故,《金》之“孺子”,流言也,未成乎君之称也;《立政》、《洛诰》之“孺子”,则周公自以亲之少之之故而称之耳;岂得遂以为童子哉!晋慕容盛谓“周公专权代主,管、蔡忠於王室,故有‘不利孺子’之言”;又谓“周公知文王与武王三龄,而求代其死者,诈也。”虽盛本诈谖之人,故以小人之腹度君子,然要亦传记之邪说之有以启之也,故今但载《金》本文,而《文王世子》、《明堂位》及《史记》、《汉志》诸说概不妄附。说并见前《武王伐纣条》下。

辨周公追王太王、王季之说

《戴记中庸篇》云:“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余按:《尚书金篇》云:“乃告大王、王季、文王”,又云:“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又云:“予小子新命于三王。”则是武王未崩以前,大王、王季已追王也;周公乌得有追王之事哉!且二王果周公所追王,则文王以何时称王邪?谓生而称王邪,则文王为西伯,传记之文甚明,宋欧阳永叔固已辨之矣。谓武王克商之後追王邪,则既追王文王,何难复追王二王。若武王但追王文王而不追王二王,则是以为不当追王也。武王以为不当追王而周公追王之可乎!考其首尾,乃必无之事;而儒者咸信之,其亦异矣!原其所以如是信者,无他,以《中庸》为子思所作而此章为孔子之言;至朱子列《中庸》於《四书》,遂愈莫敢有议者。不知此章断非孔子之言,而《中庸》亦不出子思之手,乃战国之儒者采辑前人之言以成;此书“获上”一节采诸《孟子》,实显然可见者。其冠以“子曰”者,虽相传为孔子之言,而为後人之所附益及假者盖亦有之。是以《中庸》之言,高者不减《尚书》、《论语》,而间亦有剌谬於经传者。为是说者盖亦习於世俗所传文王受命称王之说,故但以为追王二王而不言追王文王耳,岂足为据也哉!且武王克商之後,祀於周庙者屡矣,用诸侯礼邪?用天子礼邪?武王既为天子而仍用诸侯之礼,必有所未安;若用天子之礼,则武王固已上祀先公矣,何劳於周公之成其德哉!嗟夫,圣人之言,万世所取信也;然必真为圣人之言然後可以取信,非可徒以名焉已也。鲁襄仲之将立宣公也,以君命召惠伯。其宰公冉务人止之曰:“入必死。”叔仲曰:“死君命,可也。”公冉务人曰:“若君命,可死;非君命,何听!”弗听,遂入;卒弑其君而杀其身。然则言亦不可以妄信也!是以余於传记,必其与经合者然後载之;不敢信一人率尔之谈,遂以为真圣人之言也。

《七月》非周公作

卫宏《毛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後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郑氏谓此诗在周公居东之日;朱子谓此诗在成王初立之时。余按《鸱》以下六篇皆周公时所作,此篇若又出於周公,则是七篇皆与豳无涉,何以名之为《豳》?曰:述豳俗也。然“流火,授衣,烹葵;剥枣”,在在皆然,以民间通行之事而独谓之豳俗,豳何在焉?且玩此诗醇古朴茂,与成、康时诗皆不类。窃尝譬之,读《大雅》如登廊庙之上,貂蝉满座,进退秩然,煌煌乎大观也;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然则此诗当为大王以前豳之旧诗;盖周公述之以戒成王而後世因误为周公所作耳。窃疑豳之旧诗当不止此,此篇因周公识之传之而独存,犹《商颂》当时亦必多,而正考父独得其十二篇也。至於《鸱》以下,则以其诗皆为周公而作而音节亦近豳故附之於《豳风》之後;而此一篇则豳之正风也。故今不载之於《周公》之篇。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後,公乃为诗以贻王,命之曰《鸱》。王亦末敢诮公。”(同上)

“鸱!鸱!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诗豳风》)

引朱熹、蔡沈语辨《伪传》东征之说

《金》“弗辟”之“辟”,郑氏以为“退辟”(同避);“居东”,以为“辟位而居於东”。自《伪孔传》出始训“辟”为“法”,而以诛杀之意解之,於是以“居东”为“东征”,以《鸱诗》为在黜殷之後。隋、唐之际,郑学浸微,孔颖达作疏,遂弃郑而用《伪传》。唐、宋学者靡然从之。虽朱子《诗传》,初亦采其说;及後答蔡沈书,始觉其谬。而蔡氏作《书传》,乃本朱子之意以正其失,今载其说於左。

【朱子覆蔡沈书说】“弗辟之说,只从郑氏为是。向董叔重得书亦辨此,一时信笔答之,谓当从古注说(即谓《伪传》,盖以孔在郑前也)。後来思之,不然。三叔方流言,周公处骨肉之间,岂应以片言半语遽然兴师以征之,圣人气象大不如此。又成王方疑周公,周公固不应不请而自诛之;若请之於王,亦未必见从。虽曰圣人心事公平正大,区区嫌疑似不必避,然舜避尧之子,禹避舜之子,自是合如此。”

【蔡氏《尚书金篇传》】“辟读为避(古字避皆作辟),郑氏《诗传》言‘周公以管、蔡流言,辟居东都’,是也。汉孔氏(即《伪传》,蔡氏误以为真安国作)以为诛杀之。夫三叔流言,以公将不利於成王,周公岂容遽兴兵以诛之邪!(以下数句,已见朱子书中,今节之)‘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言我不辟则於义有所不尽,无以告先王於地下也。公岂自为身计哉!‘居东’,居国之东也。孔氏以为东征,非也。方流言之起,成王未知罪人为谁;二年之後,王始知流言之为管、蔡。‘斯得’者,迟之之词也。”

《鸱篇》作于东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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