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了琴出去。风很大,吹得我宽大的衣裙飞飞扬扬。我是愈发的清瘦了,下巴更尖,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两只手瘦骨嶙峋,仿佛风一吹便倒。
纤纤素手抚上凤头焦尾琴,清丽高亮的琴音四下流溢。
细雨飘,清风摇,凭借痴心般情长。
皓雪落,黄河浊,任由他绝情心伤。
放下吧,手中剑,我情愿,
唤回了,心底情,宿命荆,
为何要,孤独绕,你在世界另一边,
对我的深情,怎能用只字片语写得尽,
写得尽,不贪求一个愿,
又想起,你的脸,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
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又是那首《仙剑问情》。
我凝眸望向四周。秋意已经在枝头探出了脑袋,花儿有了凋落的迹象。花开转瞬谢,红颜易时老。我心底一阵悲怆。
回廊转角处现出月白长袍的一角,在风中飘飞,似有人在花丛树荫下站了许久,一声轻叹,氲氤开来,模糊了我的琴音。
他站了多久,似乎我的琴声响起,他就在那里站着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总是追随着我的琴音,那清冷的背影,在萧萧冷风中,倍显凄凉。
“雪姑娘,小心着凉。”紫芪拿来一件斗蓬给我披上,又端来一碗雪梨炖猪肺汤。怕我风寒之后留下什么后遗症,紫芪总是变着法子给我进补。我笑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伸手接过,刚喝一口,忽然听见有清越的萧声破空而来,竟是我刚刚弹的那首《仙剑问情》。
萧声轻柔,虽略显中气不足,但缓慢中却曲折迂回,声声扣人心弦。我静静坐着,凝神去听,让这萧杀的竹萧声浸透全身。只觉这管竹萧竟能奏响其中的忧伤,萧声与曲子竟能结合如此完美,仿佛度身定做一般。
天地间忽然寂静无声,风儿催动空气在缓缓流动,只有那飘渺的箫声在低回盘旋,所有流逝的时光,所有的欢乐悲伤,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飘然远去。
把炖盅递给紫芪,纤纤素手再度抚上琴弦。让琴音导航,让萧声为伴,两种不同乐器奏出的乐声相互纠缠,相生相依,在秋意已浓的空气中沉沉浮浮。
心头突然一片澄明,重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不由一动,一丝好奇随之而生:“这庭院之外,吹萧者是谁?”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廖廓江天万里霜……
一连几天,我都倚在菱花格子窗边,看“人”字形的大雁在天际缓缓飞过。不知怎地,就想起毛主席这首《采桑子·重阳》。有风拂过我墨如丝缎般的长发。今晨刚洗了头,紫芪要帮我盘起,我不让,只是随意用丝带束了一下发尾。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虽然容颜清减,仍不失风华绝代。我有一阵的恍惚,仿佛自己便是从画轴中走出的古代仕女。
秋意已经很浓了,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地落。庭院里,满地的菊花开得正艳。在我的印象中,菊花无非黄、红、白这几种颜色,今天见了,才真正开了眼界。那是怎样一片菊的海洋。正面紫红色,背面金黄色,犹如古代军事统帅的一面旗帜的“帅旗”;花瓣纷繁复杂,花盘硕大的“绿牡丹”;花瓣优雅垂下如瀑布的“十文珠帘”;荷花状,黑里透红,有绒光的“墨荷”;花呈三色,色彩斑斓的“绿衣红裳”……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在秋风中争奇斗艳。有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抱香秋风里,何处是故乡?梧桐叶一片片地往地上坠去,层层叠叠地覆盖在我的心头。泪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我想我是想家了,想得心凉透,想得意阑珊。
“雪姑娘!”站在一旁的紫芪低声唤道。见我这个样子,善解人意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没事。”我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我只是,想家了。”
“那我去回禀十五爷,请他派人送你回家。”紫芪急切地说。
“家?!”我凄然地笑了,广阔宇宙,无穷苍穹,天地之大,何处是我家?我真正的家,我还能回得去吗?
忽然,院子外面传达室来一阵喧闹声。有很大声的斥责声,有嘤嘤的哭泣声,其中还间夹着几声凌厉的皮鞭抽下的声响和尖厉的惨叫。
偌大的皇宫,有些奴才依仗着主子的权势,作威作福,凌弱欺小,这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闹到我的面前来,我却不能不管。
猛然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看来是久未活动的结果。紫芪忙伸了手过来扶我。我对她笑笑,挣脱她的搀扶。我哪有这般娇贵?!
快步行到大门前,果然,一场惨烈的殴奴大戏正在上演。一名年约三十的中年宫女手挥皮鞭,正在教训一名小宫女。中年宫女的鞭子挥得狠,小宫女惨叫连连,东逃西躲,仍逃不过狠厉的鞭子,倒在地上连连翻滚。单薄的衣衫已经被抽得破烂,有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染得衣衫一杠一杠的红。
“住手!”我喝道。我的话语没有威摄力,那中年宫女斜睨了我一眼,手中鞭子并没有停顿的意思。
我的正义感油然而生。我最看不惯这种依仗主子刁横跋扈的狗奴才,伏着自己手中握着几分权力,就欺凌弱小群体。
飞步而上,在她的鞭子再次挥落之前,我已经紧紧抓住鞭梢,摧动内力,把她的手震荡开去。中年宫女有些茫然地望着脱手而飞的皮鞭,震惊之下,火气更盛,竟上前来要夺我手中的鞭子。
“乔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雪姑娘!你是不把十五爷放在眼里了?”紫芪怒声斥道。别看紫芪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发起怒来也是不可小觑,柳眉倒竖,声音高亢而尖锐。
哦,原来那中年宫女唤作乔姐,早就听闻洗衣局有个乔姐,泼辣强悍非同一般。印象中以为只是个彪悍粗俗的泼妇,不想今日见了,却也吃了一惊。虽人已近中年,但眉宇间仍略可窥见当年的靓丽姿容。想来深宫真是个耗人青春的地方,二八年华作为秀女初选入宫,若有权有势有背景,还能混上个妃子当当,无权无势无背景的那就惨了,只能当宫女,在宫中作牛作马服役到二十八岁,才被放出宫去。好好的青春嘉年华就这样虚度了,想想也真是可怜。
想必,乔姐也是这样一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