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目向书案望去，书案下几本厚厚的古史文集下，压着一叠白纸，并非绝对的纯白，隐约可见暗色的墨迹。
我嘴角微微上翘，得意之色染上眉梢：我要找的就是这些东西。
搬开厚厚的书集，把那一小叠诗稿抽出来，一张张地铺陈在书案上，居然足足有十五张之多。诗稿上字迹狂草，纵任奔逸，赴速急就，笔势连绵环绕。幸好我平日无聊之际经常钻到凌云阁去看他的“作品大展”，所以对他的运笔章法还算比较熟悉，稍稍辨认便一目了然。果然是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人常言，人生三大境界：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想起十五爷那光洁的额头，雍容自若的神采，豁达潇洒的风度，以及脸上那永远温暖谦和的笑意，还有栀子花树下那清冷的背影，不由托腮沉吟：是怎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会得到十五爷的垂青，让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如此深情不悔？
十五页的“衣带渐宽终不悔”，十五页的“为伊消得人憔悴”，十五页的浓得化不开的相思之苦。冰封三日，绝非一日之寒，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看来，我这个“狗仔队”的功夫还是不到家。
由于满脑子都在想着那十五页的狂草，于是，吃晚饭时我一直在盯着十五爷看。我想看看他平静的外表下蕴藏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似海深情，以致他在饭桌说了一大堆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只听到他最后说了句：“我从明天开始就跟随皇阿玛去承德的木兰围场行围狩猎……”
我淡淡“哦”了一声。紫芪上来把饭菜撤了下去，如画捧了茶进来。
或许是感觉我今天的奇怪举动，他捧起茶杯的手停了停，疑惑的目光扫了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差点就要冲口而出问他暗恋的女子是谁了。想想还是隐忍一下，如果我真的问了，一来他告不告诉我还是个未知数；二来岂不暴露了我偷窥别人的隐私的卑劣行径了吗？所以，还是不问的好。
我叹口气，放下茶杯，拿出一个平安符，递给他：“路上小心，你自己多多保重。酒还是少喝一点的好。”
见他浓眉微微聚拢，颇有征询之意，我只好说：“这个平安符是我在薛家庄时求的，听寺庙里那个老和尚说，是开过佛光的，也不知是不是蒙人的。”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一下子这么罗嗦起来，索性说：“反正，送给你了！”
慢慢的，他眼中笑意渐浓，似有什么东西在亮晶晶地闪烁着。放下茶盏，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挂着的香囊里。
我嘟噜一句：“就当是我替别人送你的好了。”就当我是替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子送给他的吧！
“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我忙道。回头吩咐紫芪去收拾明天要出行的东西。
半夜，明月西悬。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只觉得心头烦闷，任这舒滑的鸾凤串枝牡丹莲纹锦被也安抚不了我躁动的心绪。
隐隐约约，似有萧声悠悠。
披衣而出，凝神静听，萧声清越，浑厚圆润，完全没了之前的中气不足。萧声幽雅明澈，宛似那天山上终年未化的冰雪，晶莹剔透，散发着雪莲般的清幽冷洌，烦躁渐渐平息，只觉心头一片清明。
依然是那首《仙剑问情》。
抱了琴出来，席地而坐，明月当空，抚琴一曲，只为应知音者的相邀。
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错漏，总有些人，总有些事要湮没在滚滚红尘中。就如此时，尚有知音者与我琴萧合奏，那明年的今天呢？后年的今天呢？我会不会也如今夜般，席地而坐，披着月光，让这悠扬顿挫的萧音溢满心怀？
人生如萍，沉沉浮浮，下一步不知要漂往世界哪个未知的角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忧愁悲伤，恐怕也只有天际那一轮永远的明月，永远地对世事了然于胸。
忽然又想起，天微明，栀子花树下，那一身清冷的藏青色长袍，和那满纸狂草的相思。
一抹沧桑掠上眉尖，心头便有深深浅浅的忧伤滑过，琴音开始有了些微的零乱。一声刺耳的破音，从琴弦中溢出，惊醒沉思中的我。
萧声依旧，盘旋迂回，渐渐低沉下去，似在询问，似在等候。
我自嘲一笑，调整好思绪，专注于琴声之中。该来的终究会来，谁也无法避免。就如这朗朗的大清王朝，任你如何机关算尽，为了争夺王权不遗余力，但这天下，注定是谁的，终究还是谁的。而我们这些无名无份，无权无势的人，要学会的，是如何审势度势，权衡利弊，追求自己最卑微的幸福。
日上三竿，待我梳洗完毕，紫芪告诉我，一大清早，十五爷带着他的四个跟班，随着康熙的大军出发了。
梨木小桌放着一个绣工十分精致的钱袋，一株寒梅傲然怒放在缎面上。掂起来沉甸甸的，紫芪说里面有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还有十几两碎银，是十五爷留给我的，叫我别老在屋子闷着，既然有了自由出入宫的令牌，闲着无事的时候就多出宫外走走，买些小玩意什么的。
我这才想起，我把康熙亲赐青花短剑的事抛到脑后去了。那把青花宝剑，可是出入紫禁城的绿卡，我千辛万苦从康熙那里讨了来，到手之后居然又把它冷落了。
翻箱倒柜，终于把那把青花短剑从墙角翻了出来。触手依然是凉浸浸的感觉，拔出剑鞘，只觉剑刃处寒芒四射，隐隐有幽幽蓝光萦绕，果然是把好剑。
我把那枚短剑凌空一抛，潇洒转身，伸手接住。唇边绽出一丝妖娆的笑意。那好，今天我就去试试它的威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