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临阵磨枪
第二日,天空放晴。
我呻吟一声后,自床上爬起,呼道:“飞烟……”话刚出口,就发觉自己口误了。
习惯,也许是另一种心灵上煎熬吧!
门外闻到我的动静,蹭蹭蹭步履声起,跑进一名娇俏的婢女,年龄与飞烟相仿。我想,这大约又是魏齐为我安排的吧。
“公子何事?”那小婢跪坐在地。
“没事!”我看了她一眼,无力挥了手。但又见她身材娇小如花,体型与飞烟有几分相似,我不由又道:“你抬起头,我看看。”
“是!”
小婢缓缓抬头,我看清她的面容,心中不由一阵失望。她外表虽然可人,却少了飞烟那股子灵动之气。
我淡淡道:“你叫什么?”
她道:“小婢丝雨!”
我笑了笑,道:“你起来吧。”
飞烟、丝雨,多么动人名字。秦少游词云:“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这当初是何等惹人遐想的景致,但此刻飞烟已散,只留丝雨,为之奈何。
我缓缓步出房间,在院中闲逛了起来。不觉间又走到了飞烟的坟头。阵阵泥土清香扑鼻而来,可又谁知道,这芬芳的泥土之下是葬的是一缕不眠的芳魂呢?
林黛玉说,“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是了,孑然而来,孑然而去,也许这就是人生。只是不知,今日我葬了飞烟,来日葬我者是谁呢?
我对着墓牌,心中不由叹道:“飞烟啊,也许你不过先走一步而已。如果真有黄泉,也许我们终还会相见的。”
可是,真有黄泉么?我不知道!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崔融大步而来。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崔融看了我一眼,木无表情,道。
我笑了笑,道:“崔先生你找我有事?”
崔融道:“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知会你一声,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我微微惊讶。我本以为那些事情,至快也要一两日,但没料到他只用了一个晚上才料理清楚。当真是雷厉风行,如同他的剑一般。
崔融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打着相府的旗号,自然一路通行了。呵,若是凭崔某自己,怕也没那么容易。”
我笑了笑,倒没想到似他这等汉子也会如此圆滑。不过他说的也是,用相府的名头,总比用自己的好。我沉吟一下,道:“那么,人呢?”
崔融道:“也安排妥当。我一说要为公子办事,这帮兔崽子问都不问,就满口答应下来。嘿……,只是秋狩之日,会不会临阵逃脱,却也难料。”
我淡淡一笑,道:“无妨,倒时也由不得他们了!”
崔融见我说的轻松,只是嘿嘿一笑,并不做声。我想他必定认为,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我笑了笑,道:“先生认为有不妥的地方吗?”
崔融沉声道:“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没有问题。但……你要亲自披挂上阵,我总觉得太过于冒险了。”我心中苦笑,其实我哪里会不知其中利害,但我不以身试险,晋无衣岂会入彀?
我笑道:“先生多虑了。源即便站在他的面前,料他也不敢杀我。”我虽这么说着,但是心中委实没有把握。其实,危机关头,人哪里会考虑的那么多厉害关系——我一心要取晋无衣性命,他自然拼死也要拉我垫背,这已经无关政治斗争,只在于生死抉择。
崔融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我想他大约也觉得我说的话,不靠谱吧。半响,他忽拉住我的手,道:“去剑室!”
我不由疑惑道:“去剑阁作甚?”
他道:“你既坚持要亲自上阵,崔某也只能教你几式防身剑术了。”
我挣脱他的手,笑道:“临阵磨枪,又有何用?先生莫非还真认为这三、四日功夫,还真能学成样么?”
崔融正色道:“三、四天功夫自然无济于事,却也聊胜于无。别的话崔某不多说,现在我只问公子一句,学还是不学!”
我见他说得正经,也不好再出口拒绝他。只得跟着他往府中剑阁而去。
剑阁坐落相府后侧,我平日倒是不常去,也不知它是何布局。崔融走在前头,率先推开阁楼大门,步了进去。我跟了进去,只见厅中,剑器陈列两旁,居中空空荡荡,倒真有点像日本的剑道馆。
崔融从架上随手拿了铁剑丢给了我,道:“你攻我几剑看看。”
我知他要考我剑术,当下取了剑,掂了掂手中的铁剑,道:“好,那先生,我就不客气。”
崔融笑道:“你尽管使将出来就是,若能将把我刺死,崔某也认命了。”
我见他说的有趣,不由莞尔,以他那日展露的剑术,我想自己恐怕连他衣角都摸不到吧。不过,我虽这么自嘲,但是心中还是下定决心,拼尽全力。
我撑开双腿,双手握剑,高举头顶,遥遥指着他。左右也不会什么狗屁剑术,刻下我也只能故技重施,拿“剑道”和“居合道”的那一套来应付了事。
崔融见我这怪模怪样,不由咦了一声。我想他大约也和裴俊一样,认为我的手法是有悖剑术原理吧。
铁剑在空中凝固了数秒。
我势已蓄满,喝道:“先生,得罪了!”往前大大跨出一步,迎面一斩而下。这一招叫“唐竹”也称“一刀两断”。虽然手中铁剑无法与“日本刀”的破风速度相提并论,但我蓄势已久,又全神发力,是以这一击也算得是疾若雷电。
我本以为崔融就算不会穷于应付,至少也不会很轻松。然而,他只是笑了笑,身体向左微微晃动了两下,就避开我的第一击,轻松得如同闲庭信步一般。
我第一击未中,身体快速后撤,绕着走了半圈,然后右足跨出一步,提剑又是一斩。这一斩自右肩向左腹划下,是“居合十式”第五式“袈裟斩”。
虽然,这一斩依旧保持高速,但是我想大约这样的速度,还是摸不到他的衣角吧。不过,崔融显然不想避开我这一斩,又或者他有意要试一下我臂力。只见他手腕一抖,手中的“惊鲵”,便搭在我的剑身上。“惊鲵”剑连着剑鞘,我想,大约我这等拙劣的剑术,让崔融连拔剑的兴趣都没有吧。
虽然“惊鲵”没有出鞘,但是我分明感受到崔融过人的腕力。因为被他这么一档,这一斩刚劈到一半,竟斩不下去了。而双剑交接时,所产生的反震之力,更让手臂一阵发麻。
我果断手剑后退,接了一个“后撤斩”,防止他乘胜追击。但崔融并没有追击,只是收回手中的剑,对我笑了笑。
虽然他的笑容充满着善意,但我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重重打击。事实上,在我的性格中,或许还是着逞强好胜的劣根性,因为我确实受不得被人轻视。尽管我明知自己和崔融相去甚远,但我也希望自己败得有尊严。
我铁青的脸,从衣袖上扯下一块布条,把铁剑绑在右手。然后双手握剑,用剑尖对着崔融的眼睛,剑尖下沉而向后倾。崔融显然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是笑着看着我。
我心中冷笑,弓下身体,大吼一声,向前俯冲出去,对着他的咽喉就是一刺。
这一次比刚才的两斩还要快了许多,但崔融也只是那剑鞘拨了拨就避开了。
可是,我这一波攻击,何止与此?我这一刺刚完,紧接着又对着他的胸口、胸骨下方各刺了两剑,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事实上,这是我从白风那里学来的绝活,名为“三段突刺”。“三段突刺”是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幕末的新选组队士,冲天总司的“绝招”。白风当初也是偶尔从日本的一位剑道高手手中学来,然后转教给了我。
据说,这源自于日本天然心里流的“三段突刺”,当初在冲天总司手里使出,端得威猛锐利十足,一旦出击,既要人命,于是在日本剑士中流传着冲天总司杀人,觉不多于三招。是以,当初白风教我时候,也是千万告诫:如果不是练到了收发由心,就不要在剑道比试中使用,免得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但是,此际,我已经红了眼,哪里还会记得白风的告诫。
三刺连出,虽说我的半吊子水平自然和冲天总司相去甚远,甚至比之白风都大有不如,但此刻使来,也颇有点“迅若雷电”的高手味道。
崔融料到我一刺既出,还有余力连续做出两连刺的动作,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连续挥动剑鞘。
只闻“啪啪”两声,我的后两刺竟刺在他剑鞘的同一位置。就好似,我演练数以千次,故意要去刺击那里一般。
三刺既完,我再无余力刺出第四剑,只得顺势把剑往上挑,接了个“逆风”。但招式刚使了一半,却发现这一挑就挑不出去。原来,却是崔融用剑鞘按住我的剑身。
我抬头看了看他,本要继续使力,抽开长剑。然而,这时,剑身忽地传来一股巨力把我往下压,却是崔融骤然发力。
这力道有如千钧,我再也承受不住,身体本能瘫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了。
崔融见如此狼狈,也收了剑,腾手来扶我,道:“公子,崔融多有得罪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来,顺手解开缠在手中的布条。说实话,我是个自负的人自己我本以为凭我的剑术,虽然不能与一流剑术高手过招,但至少自保有余吧!然而,这一仗却直接把我的信心打回解放前,也不知崔融真要拔剑和我动手,我能否抵挡住他的一击?
我颓然朝崔融笑了笑,自嘲道:“先生,看来,源还真不是练剑的料子呢!”
崔融似乎也听出我话里的自嘲味道,但他只是笑了笑,道:“十年一剑,公子倒不必灰心。以公子的底子,想必也用不了十年时间,就会自成气候。”
我走两步,拾起地下的剑鞘,把铁剑还回鞘中,摇头苦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底子如何,源再自己清楚不过,先生就不必安慰我了!”
崔融正色道:“崔某绝非安慰公子。公子的剑术与我平日所见,虽然火候未至,但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我本心灰意冷,但见崔融如此说法,不由又道:“先生认为源的剑术尚有可取之处?请先生有以见教!”
崔融道:“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感悟。恕崔某直言,公子剑术与诸国剑客对比,可谓大相径庭。这不像是用剑的方式,倒像用刀的手法。也不知是公子自悟的,还是学自他人。若是学自他人,崔某倒想会一会这位高人……”
我心中震动,崔融果然是剑道高手,只是与我对打两个回合,便看清了本质。事实上,日本剑道最早就是起源于唐朝军中的长刀、陌刀刀法,然后在本土发展起来,自成体系。与以刺削为主要手段的剑,刀更追求劈砍,所以,这就注定了日本剑术与中国剑术在使方式上的截然不同。
我苦笑道:“事实上,源也不知道这是自悟的,还是学自他人。只是,自然而然间便使了出来,倒让先生笑话了。”我这话自然是违心之言,但不如此解释,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告诉他,这剑术源自大陆东边的一个小国么?也不知,徐福未带数千童男童女抵达日本之前,那小岛之上是否有人存在?
崔融见我如此回答,笑了笑,也没有问下去,只是道:“其实公子的剑术,倒是自成体系。但是如此剑术,未免攻有余而守不足。若不能一击毙敌,必置自己于死地!”
我见他说得慎重,不由汗颜。其实日本剑道也有守势,只是未得其中精髓,所以只懂得一昧强攻而已。是以,总是予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拼命三郎感觉。
我心悦诚服道:“先生所言极是!”
崔融笑了笑,道:“不过,这剑术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虽然直来直去,未免简陋,但是却是杀人利器。以崔某之见,倘若稍稍修改,用于两军交阵步战交锋,必定威力倍增,杀敌于瞬间。至于决斗,那就大可不必了。”
我点了点头,便是赞同。事实上,日本剑术本就是因战争而生,旨在于杀戮。不过,崔融一介游侠居然懂得军阵,倒让我大大出奇。我道:“先生你也懂得兵法?”
崔融笑道:“崔某哪里懂得兵法,只是在华阳之战时,被征召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应该了有十几年了,我那时大约年纪也就与公子相若吧……”
崔融面露回忆的表情,那脸上的笑意竟突然凝固住,进而转化悲痛。
华阳之战,我自然知道,这场发生于周赧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73年)的大战,起因于赵军与魏军联合进攻韩国。那时韩国的重要城邑华阳被赵、魏联军包围,韩国迫于无奈,求救于秦。秦昭襄王令武安君白起、客卿胡阳率军救韩。由于华阳距秦地较远,是以,赵、魏联军猜测援韩秦军短期内不会赶到,而疏于防范。不料,白起率军由咸阳出发,以平均每日百里的急行军进行远途奔袭,仅8天就到达华阳城下,并立即向魏军发起攻击,一举歼灭魏军15万人,紧接着,又大败赵军,歼敌2万,遂乘胜直逼魏都大梁。魏军主力多被歼灭,无力再战,割让南阳地向秦求和。秦国怕山东诸国因此合纵抗秦,于是便接受南阳之地并退兵。秦退兵之后,将南阳连同过去攻占的楚国上庸之地合并起来,设置为现在的南阳郡。
我想,崔融的脸色之所以变得如此凝重,大约是想起那些死去兄弟吧。15万人,的确是一个让人心寒的数字。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回忆是甜蜜的,但也是痛苦的。就像我时常想起薇薇或者沛沛,总会甜蜜的傻笑,然而笑过之后,紧接而来又是锥心的疼痛。
崔融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耸了耸肩膀,对我报以歉意的微笑,道:“好了,都是陈年的旧事,不提也罢,我该交公子剑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