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生死之约
我摇头苦笑,我没有想到自己在大梁众名媛中竟这等有人望,但是,她们恐怕要失望了。
我转头望向晋无衣和紫萱。
晋无衣铁青着脸,嘴角挂着冷笑,也许他是料不到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他事事都要压我一头,可到头却每每铩羽而归,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够忍受得了呢?
与晋无衣冷笑连连,紫萱平静的表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静静坐在案旁,举首眺望着远处的星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无论晋无衣与我,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不知为何,看见她这副淡漠的样子,我的内心竟是一阵空空落落的。
魏安釐王举了举手,示意众英雌禁声。他蓦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好一个众望所归的公子源!你们听听,这满山的呼声,就连寡人都要为之动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赞我,但我从的脸上明显看到了嫉妒。
魏齐忙道:“大王言重了,犬子年少无德,如何担得‘众望所归’之语!”
魏安釐王摆了摆手,笑道:“齐相,勿要自谦!自古英雄出少年,公子源之才,寡人早有耳闻了!对了,增儿,我们大梁城句形容公子源的话,叫什么来着……”
坐在魏安釐王的公子魏增,立时道:“禀父王,是公子风流,无衣一剑!”年方十八的他,是安釐王的嫡长子,也就为日后的魏王。不过,我从胖子口中得知,这位未来的魏王似乎对我不太‘感冒’,反倒与晋无衣的交情非同一般。
魏安釐王拍手笑道:“正是此句!初时寡人还还颇为不解,为何‘公子风流’还排在‘无衣一剑’之前?但今日一见,寡人茅塞顿开,公子风流之名,实至名归!”
他这半开玩笑的语句刚刚落地,在座的公卿贵族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只有我的父亲——魏齐脸色有点难看。或许,在他们看来“风流之名”实在是丢脸之极,没什么值得称道。
然这时魏安釐王话锋一转,又道:“可惜如此‘大才’至今未得为我所用。岂不惜哉!憾哉!诸位爱卿,寡人现在决定,至今日起,公子源为我大魏北军副将,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早已知道我要在北军中任职,但此时也装作不知,山呼道:“大王英明!”一时之间,遍地皆是“英明”之声,比刚才众英雌的声音的呼叫声,犹有过之。
魏安釐王闻声哈哈长笑起来,似乎对这种万人膜拜的感觉,颇为享受。
一番长笑后,他把头转向了我,柔声道:“公子源,你今日受命北军副将,乃众望所归。将者为国,寡人盼你日后能以尔父为楷模,为大魏建不世之功业,你能做到么?”
我俯身在地道:“以臣之能,或无力建功,但刻下臣也有八个字答予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魏安釐王高笑起来,道:“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死而后己’却是不必,你若身死,我大魏岂非少了一名栋梁之才?哈哈……好了,这些效忠的话,留予日后再说。今日晋南军挑战在前,寡人切问你一句,你敢否接受无衣一剑的挑战呢?”
虽然他说的举重若轻,但我明亮万分——他是在考校我。
我若是拒绝,当众出丑不说,更在他面前地位一落千丈。但是,我若接受,其结局恐怕也相差不远。
我笑了笑,缓缓站了起来。
胖子急忙拉住我的袖子,低声道:“大哥……”
我挥手甩开他挂在我袖子的胖手,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向魏安釐王长长一揖,朗声道:“禀大王!这一阵,臣接下了!晋南军剑术超群,臣也多有耳闻,恨不能一见,所以,今日纵然魏源不敌南军,但也得偿所愿!”
我声音方才落地,众英雌的欢呼竟又呼啸而来,“公子源!公子源!”
我提了提手,让她们禁声,又面向魏安釐王,道:“不过,大王,在比试之前,臣斗胆还有个不请不请!”
魏安釐王道:“有何不请之请?”
我朗声道:“魏源斗胆提议,改剑斗为阵斗!”
魏安釐王不解其中之意,问道:“何为阵斗?”
我笑道:“昔日先王惠王见孟子于殿下,孟子曾说,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今日,臣为北军副将,南军为南军副将,为我大魏统军作战,岂能效仿一人之斗,做匹夫之勇。所以,臣建议改剑斗为阵斗。何谓阵斗,即,臣与南军各领本部兵马五百,为大王在逢泽湖畔献上一场攻防大战!”
声音落地,胖子拍手叫好,晋无衣则脸色铁青,我这等诡辩式的回击,等同于在骂他是匹夫之勇,是一人之敌,不足道哉!
魏安釐王大笑道:“好!匹夫之勇,不过一人之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方显名将本色!公子源,寡人如你所请!晋南军,你意下如何?”
晋无衣冷冷望我一眼,高声道:“如源公子所请,臣并无异议!”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连考虑都不曾考虑。或许,他认为自己生于行伍,精通征战,而我不过是个门外汉,是以我这样的提议,不过是自寻死路。
“好,果然爽快!”魏安釐王高声道:“魏源、晋无衣听令!尔等各领本部军马五百,寡人予你们一日一夜时间修筑工事,明日申时初刻,于这泱泱逢泽之畔一决胜负。夺得对方帅旗为胜,反之为败!”
我和晋无衣冷冷地互相一眼,同时俯身跪地,异口同声道:“遵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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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还在继续,而我与晋无衣却早早退了出来。
或许,这对于别人而言,不过是一场好看的,具有悬念的军事演习,然而,于我而言,则是生死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忘。
不知为何,从逢泽湖面刮来的清爽夜风,这一刻竟让我觉得有点刺骨。
崔融跟在我身后,问道:“源公子,崔融有一事不解,你怎知晋无衣会答应你阵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有欲则刚,无欲则慌。他一心想要胜我,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呢?其实这并非是源有料敌先机的本事,只不过晋无衣堪不破,如是而已。”
崔融见我如此回答,笑了笑道:“那么,公子你属于有欲还是无欲呢?”
我笑道:“自然有欲了。人生七情六欲,若非草木,谁能无欲。”说着,我心中竟突然一片颓然:是啊,我终究不是草木,做不到无情。而我现在最迫切解决的两个“欲”,一是立刻杀了晋无衣,好减轻自己内心对飞烟的愧疚之情,二是尽快找到杨沛沛,并和她生活在一起。当然,返回21世纪,我虽然希望,却是不敢奢望的。
崔融在我身后,笑而不答。我不知道他何故发笑,但也没去问他。
我牵着马,行了数步,走出营地,突想起一事,转头问崔融道:“东西都运进来了么?”
崔融道:“运来了,正放在营房里,公子若用到时取来就是。”
我道:“没人盘查么?”
崔融笑道:“我把它们藏在相府的车驾里,戍卫连搜都不曾搜过。我想若不是如此,恐怕要大费周折了。”
我笑道:“位居高位自然有位居高位的好处,若连这点特权都没有,谁还会打破脑袋争往上爬,你说先生。”
崔融笑了笑,没有回答。或许在他看来,所谓的功名利禄,皆不够天上的浮云,转瞬即散,倒不如泛舟四海,策马江湖,来得逍遥自在。
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星汉灿烂,月牙时隐时现。苏东坡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话说如此,但千古以降,又有几人夙愿成真。反倒是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道尽物是人非,惹人颇多嗟叹。
崔融见我满腹心思的望着夜空,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叹道:“没有。只希望明日不要下雨吧,不然我们诸多谋划便有功亏一篑了。”
崔融笑道:“大梁本就是少雨,入秋之后更是如此。再说了,此际星斗漫天,如何能下得半滴雨水。”
我笑道:“先生说的是,也许是源多虑了!”说着,我翻身上了马背,“好吧,我们现在即可赶往北军营地调兵,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崔融点了点头,也一跃而上。
我们正要长驱而去,这时魏齐却从营地里跟了出来。也许他是不放心我吧。
“源儿且慢!”魏齐道。他的身后跟着十数名门客,胖子、魏崇明、魏山阳也在其中。
“有事么?父相!”我道。
魏齐顿了顿,柔声道:“没什么,我只要你自己多加小心。我知道你还从未带过兵……”素拉威严的他,此刻竟露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我低头看着他,那发间的华发,在这几日又增添了不少,也许他终究是老了吧。一时之间我竟柔肠百转,仿佛眼前的人物就是自己在21世纪的老父。
我笑了笑,道:“父相,凡是总有第一次。如果这是源的第一次,你应该庆幸才对。因为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而不过一场演习。”
魏齐摇头笑道:“你总有你的说辞,为父也不勉强你。也许晋鄙所言是对的,雄鹰之志在于翱翔万里碧霄,而非平原浅草低飞……你终有长大,独自飞翔的那一刻,为父也确实不能再将你羁绊在侧。可是今夜,为父还想再多问一句,你确实只把这当做一场演习吗?”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本想撒谎蒙骗。但是,若是撒谎,恐怕我闪烁的眼神都过不了他那一关吧。
我不答反问,道:“父相,你都知道了?”
魏齐叹道:“为父若是连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够坐上这相位,筹谋天下。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在营放里偷偷放了数十囊松油……”
他既已戳破,我唯有苦笑道:“父相既已知道,那孩儿也不再隐瞒什么。是的,孩儿是把这当做一场真正的战争,我要在大梁所有的公卿贵族面前,以堂堂之师击溃晋无衣,让他们知道公子源不仅仅只是风流。”
魏齐摇头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决,那为父现在说什么,也是无用。只不过,你莫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才是。为将之道,不在于一城一池之失,一时一刻之败。你若堪不透这些,终难有作为。”
我知他话里有话,只得沉默不语。
魏齐解下腰中长剑,丢给了我,道:“接着!你既有心上进,那我便助你破敌。此剑本是我的佩剑,名为‘断水’。昔日,越王勾践使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并采山中精金,八剑,此剑便是其中之一。何谓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是谓断水。此剑虽名断水,但为父还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抽刀断水水更流,若是不能勉强,那便韬光养晦,另谋良机。”
我接过长剑,一把拔了出来。
剑身如水荡漾,森冷异常,果然是断水。
“好兄弟,阔别了数千年,我们又于斯地怅然重逢了。”我心中一阵激荡,只是现在断水已然到手,那消失的两枚虎符又何时出现呢。
我正在心神激荡,魏齐又转头向崔融道:“崔先生,我知您无意在相府谋职。但念在魏某往日并不曾亏待你,请您明日务必尽力照拂好犬子!”
崔融拱了拱手,沉声道:“若是公子有半点闪失,崔某这条命就交给相爷您了!”
魏齐闻声,拱手向他长长一揖。我想当今魏国,恐怕也只有魏安釐王能够他屈身作揖了,可他却为了向一个布衣平民作揖。
崔融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受这样李,从马上迅速地跃了下来,双手扶住了魏齐。
魏齐作揖不成,苦笑地摇了摇头。转头对身后门客道:“本相知道你们都是犬子挑选出来的杰出之辈,我也不怪你们没有告诉本相。但自今日起,你们便不在是相府的卿客,而是随同公子划入北军,成为他们亲卫。你们只听从公子军令,所言所行一律与相府无干!”
众门客本想魏齐要责罚他们,不想却因祸得福,成了北军一员,不由欢呼了起来。作为王城的守卫者,北军历来只从魏国贵族之中挑选杰出、忠勇之辈,是以编制一直只有那么数千。此番门客们能够入选,不啻于平步青云。
魏齐宣布完,便大步折回营地。
我目送着他,直至他的背影彻底在黑暗中消失不见,才喝道:“走!去北军营地!”
我正前面策马狂奔着,身后的魏山阳也大呼着追了上来,道:“等等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