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夕是何年
中秋佳节,雷家堡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一大清早,雷家堡的新当家雷嵩就召集起全家上下三百多口人。
雷家堡的上任当家,也就是雷嵩的最后一个侄儿雷家鸣三天前刚刚去世,可雷家堡上下看不出有任何悲伤的迹象。雷家鸣年方弱冠,还未及娶亲,所以这一支也算是完了。自然而然,当家这个位置就落到了雷嵩身上。可见,一个人的死,对这个家族里的人来说,也未见得就全是什么坏事。
人潮陆陆续续地聚集起来了。雷嵩站在前方的高台下,向下俯视,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六十年了,他终于站在整个家族的最高位置,这也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位置。他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然而想到兄长和子侄们相继离世,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悲凉,再想到虽然下面站着三百多口人,但真正属于雷家的子孙也就他和他的一子一女而已,雷家从一个诺大的家族走向濒临灭绝的边缘,也不过才十几年而已。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甚是凄惨。
“老爷,麟儿醒了。”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妇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走上台来。那婴儿哭声很大,全堡的人都把眼光聚集了过去。
“诸位,今天是中秋佳节,也是犬子满月的大好日子。对我们雷家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我很感谢大家的捧场。”雷嵩将那孩子抱了过来,显得有些激动,连抱着孩子的手也微微擅抖起来。原来那少妇是雷嵩去年新娶的小妾,模样算不得十分俊俏,但人很是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在村落里劳作习惯了的村姑。这女子进入雷家以后,很是争气,未满一年就产下了一个儿子。这对接连遭受丧子之痛的雷嵩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恭喜雷堡主,贺喜雷堡主。”
“这下好了,雷家堡后继有人了。”
“真是天不绝雷家啊!善有善报啊!”
……
下面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声,他们都为雷家的后继有人而感动由衷的高兴。原来这些人多半是江湖上逃难的,对雷家的状况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雷家的子孙相继沦亡,雷家已经到了快要灭绝的边缘。如今知道雷家已经后继有人,如何能不高兴!
“想我雷家,自大明开国以来,人才辈出,官至将相的大有人在,也算是湘西的豪门旺族。如今沦落至此,怎不令我悲痛。如果雷家在我手上香火断绝,我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说到这里的时候,雷嵩已经是老泪纵横,悲不自抑。下面的这些江湖逃难者也是感慨万千,唏嘘不已,许多人竟然跟着一齐痛哭起来。
“老爷放心。若是鞑子敢来的话,我们就跟他们拼了,拼死也要保护老爷和小少爷的安全。”雷家的一个家丁说道。他的这番话赢得了雷家堡仅余的数十个家丁的一致赞成。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大有和鞑子们大干一场的架式。避难的江湖豪侠们也纷纷表示愿意为雷家拼尽全力,以表达这么多天来的避难之恩。
雷嵩苦笑了一下,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了看那些家丁,那意思甚是明了,就凭你们这些虾兵蟹将,如何能抵挡鞑子们的金戈铁马。他又深情地看了看怀里的儿子。那孩子已经睡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雷嵩在儿子的嘴角上亲了亲,然后将儿子交给那小妾。
“今年这个聚会,我雷嵩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来给大家作个了断。这十几年来,我雷家屡遭重创,全仰仗着各路江湖豪杰,才支撑到现在。今天在这里,我只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雷嵩此话一出,全场哑然,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的江湖客站了出来。只听他说道:“不知雷堡主是何意思?今年是甲辰年,永历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陈家小兄弟,今年是甲辰年不假,但绝对不是永历十七年。”雷嵩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雷嵩所言是什么意思,下面也是议论纷纷。
“永历帝早在前年就已经罹难,所以永历十七年从何说起?”雷嵩微微一笑。
“那依雷堡主看,今年是什么年呢?”那陈姓年轻人也不反驳,也用同样的笑容来回敬他。
“改朝换代,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很常见的事情。大明自太祖建国以来,历经十六帝,也走到了尽头,也不再值得我等再为之留恋了。”
“雷堡主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陈姓男子还是没有反驳,继续用笑容来面对他。
“大明气数已尽,自然会有一个崭新的王朝来替代他。”雷嵩的这话非常的轻,但下面的人还是听清楚了。因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发言,看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出来。雷嵩抬起头来,神情显得甚是紧张,他向人群中看了看,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是康熙三年八月十五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雷嵩的小妾一下子冲到他面前,说道:“老爷,你难道忘记雷家的血海深仇吗?雷家数十条人命,全都是死于鞑子之手。老爷,你怎么能认同鞑子皇帝呢?”
雷嵩话一出口,也就豁出去了。他一把推开那小妾,鄙夷地说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那小妾并没有慌乱,而是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匕首架在了那小儿的脖子上。她沉痛地说道:“我敬重你们雷家为国捐躯,前赴后继。为了让你们雷家后继有人,我不嫌你老丑,嫁与你为妾,为你生下儿子。可没想到你竟然认贼作父。你不配有儿子。”说罢,她就要拿着那把刀向孩子脖子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雷嵩何等功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将那孩儿夺了过来。那女子跌倒在地,满脸都是鲜血,那把匕首也插在地上。而手里的孩儿根本没有察觉这一切,仍旧在熟睡。
“你这个恶女人,想让我雷嵩断子绝孙,真是痴心妄想。”雷嵩轻蔑地笑了起来,将孩子交给身边的管家。
“其实你已经断子绝孙,这孩子不是你的!”没想到那女子重伤之下,吐字依然是非常圆润。
“你说什么!”听闻此言,雷嵩不由得头皮一麻,他一把上去抓住那女子的袖口,恶狠狠地叫道,“难道这孩子不是我雷家的子孙?那么他又是谁的野种?”
“是你们雷家的子孙不假,但不是你的种。”那女子瞪了雷嵩一眼,就头一偏,不再说话。看来是晕了过去。
雷嵩一手抱着孩子,走了过去,用另外一只手搭住她的脉搏,向一旁慌乱不已的管家叫道:“把她拖进去,赶紧医治。可不能让这小贱人这么便宜地死了。”
这场惊心动魄的雷家内乱让大家是大开眼界。大家虽然对雷嵩承认满清皇帝的年号表示不解,许多江湖豪杰都已经表示出了愤怒,但以雷家堡在江湖中的名声和地位,大家也不太相信雷嵩就是那种认贼作父的人。
雷嵩将孩子交给一旁的管家。那管家一手接过孩子,另外一只手平着在空中划了一下,还挤了挤眼睛。雷嵩看了这动作,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
雷嵩重新站立在台上,清了清嗓子,讲道:“诸位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从今天开始,我雷家堡正式归顺大清,再也不为那个已经灭亡了的大明卖命。”
说完,雷嵩把头巾摘了下来,只见一头乌黑的发丝掉落了下来。
原来满清入关以来,实行剃发易服政策。凡剃发者均视着归顺的标志,而如果还保留原来的发式,那就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格杀勿论的。剃发还不是全剃,把四周的头发全剃了,只留后脑勺那一小撮头发,系成发辫垂在后面。再说那服饰,要汉人抛弃延续数千年以来的传统服装,要改穿满人的窄口紧身的服饰。这种服饰让汉人异常鄙夷,纷纷说孔雀翎,马蹄袖,乃衣冠中禽兽。想想也是,当时的满清还是一个未开化的野蛮民族,文化和生产关系极其落后,怎能与文化延续数千年的华夏相提并论?汉人宁死也不接受剃发易服这种奇耻大辱,宁可死去,也绝不肯背弃自己的祖宗。一时间,狼烟四起,血流成河,抵抗满清的战斗从弘光朝、隆武朝一直到永历朝,即便永历帝崩了以后,民间仍然有零星的反抗。而满清在中国大陆上征服的最后一个地区就是夔东地区。这也是大西军余部的地盘。清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才拿下了这块地方。而雷家堡正是夔东地区最大的家族性武装。
众人大吃一惊,原来雷嵩已经把头发给剃了。雷嵩神情冷峻,根本不在乎众豪杰的感受,又把自己的外衣给脱了,露出的那身孔雀翎、马蹄袖的满装。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了。我雷家堡从今天起,正式归顺大清。所谓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诸位如果愿意和我一起为大清效力,雷某人感激不尽。但如果还想负隅顽抗,我也不想立即和他翻脸,还请这些人速速离去。即便我不想抓拿你,但朝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雷嵩的这番话,分明是铁心降清,和这些立志反清复明的豪杰们为敌了。
不知众豪杰命运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