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在临时围栏里。”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几遍。“骆驼”“临时”“围栏”,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词让他难以从心里挥去。
昨天给骆驼喂水的工人,此刻坐在围栏旁边出神。现在太阳还没有照过来,天气比较清凉,人人心中都还是平静的。
“骆驼不会跑吗?我看它两腿一跨就能出来了。”
“不跑,不跑的。”工人脸上晃着淡淡的微笑,跷起的一条腿也在轻轻地晃着。
他向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在心里问着另一个问题:“骆驼不需要走路吗?”
在办公室里,他看到后窗外有一缕阳光照在一棵榛子树上,树下满地是掉落的榛实,无人问津。
这晚,他回到家,看见儿子正坐在书橱前面,低着看一本旧杂志,身边还摊开几本旧书。他见惯了儿子贪玩的样子,这次看到他主动找书看,不免感到诧异。
“能读懂吗?”他低头问儿子。
儿子不答,他用一种少有的认真神情把这一页看完,才抬起头看看父亲,指着身边的一沓书报说:“爸爸,我想要好好读书啦。这些杂志我带回家,好吧?”
他赶紧点点头,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因为儿子果然还是像自己的。他自己也是差不多从这么大开始天天找书来看的。那时,他认识的字还不多,于是,当教师的母亲让他把一本故事集里所有不认识的字都圈出来,她用铅笔帮他标上拼音。他每认识一个字,就把旁边的拼音擦去。那本书他陆续看了六七年,直到所有拼音都擦去了,直到里面的故事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的母亲起初非常鼓励他看书,后来,则是很希望他能尽量远离书本。
每次看到儿子做什么事,他就会不能自制地想起自己童年某些相仿的细节。他想,自己还是因为青年时代做过的事,所以把童年记忆保持得比同龄人久一点的。
晚饭时,他问儿子:“快开学了,要不要再跟我去动物园玩一次?”
儿子摇摇头:“去过好多次了,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说:“园里新来了一只骆驼。”
儿子没有注意他说什么,兀自慢慢地扒着饭。
他想到了别的,改口道:“我的办公室外面有棵榛子树,结了好多榛子没人要,我们可以把它们都捡来给小猴子、小鹿吃。”
这话吸引了儿子:“什么是榛子?”
“和板栗差不多的一种果实,给小动物吃很有营养的。”
这勾起了儿子的兴趣,他同意了。
饭后收拾儿子弄乱的书柜时,他看到了二十出头时写下的几个笔记本。他从中挑出一本,翻开。
他还记得那篇随笔在哪一页。
我希望能像只骆驼。我见过骆驼,在一个未名之地。那巨大的动物被人驯服,在原地候着主人,见我走近,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抬起那套上嚼头的脸望着我。都灵的街上有一匹被鞭打的瘦马,濒临疯狂的尼采冲过去抱着它的头哭泣——我不是尼采,也没有疯狂,我只能记得它,然后离去。
骆驼是一种用缓慢和沉默征服时空的动物。它走过一个又一个沙丘,一片又一片沙漠。偶尔风沙狂卷,骆驼默默地站在沙中,它知道风沙总会过去,沙漠总有尽头。沙漠前方有绿洲,而绿洲的前方还会有另一片沙漠。
骆驼比人更能分辨海市蜃楼。
所有被道出的都会消散,所有被写下的都是欺骗,所有过往的时间都是蹉跎。唯有在汗水和沉默里,一个人能知晓万分之一的真相。
他靠在椅背上,开始有点紧张,随后渐渐放松,饶有兴味地在心里念着。等读完了,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我年轻时写得也不算坏嘛。”他想。
他还想起了以前的许多场景,比如,如何在深夜里就着一盏小台灯奋笔疾书,还有奋笔疾书时的心情。倘若严肃地看,十几年前的这几段随笔还是触及了一点真相的。青年时代的严肃和虔诚让这些字句有了点预言的性质。
也有想不起来的,例如为什么忽然赞颂起骆驼。在能记起的年月里,他最喜欢的动物一直是马与狮子。
翌日,儿子果然为捡榛子而热情高涨。这棵榛树今年的果实格外多,掉落满地。他们捡了几分钟,手里的塑料袋就要被鼓鼓的果实撑破了。
“喂猴子!喂小鹿!喂大马!”儿子将一袋果实紧紧攥在手里,激动地往猴园跑过去。像一切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一样,儿子喜欢善于表达感情的猴子。他知道动物园不允许游客给动物喂食,但他没有阻拦儿子。那些猴子瞥见儿子手里的褐色坚果,立刻两眼放光地跳到铁丝栏上,伸出极其灵活的爪子向儿子讨要。它们一把接住榛子,然后立刻塞进嘴里的那股劲儿,好像正在配合儿子做什么坏事似的。
儿子第二要赠予榛子的,是两只梅花鹿。它们要羞涩得多,听见唤声,轻轻地走到铁栏前,向榛子张开嘴,露出和人一样细密、白净的两圈牙齿。它们吃东西的样子文静而典雅,嘴巴均匀地左右动着,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吃完了,儿子又把一把榛子全部塞进它们的嘴里去。它们细细嚼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在地上嗅取掉出来的那几颗。
“不要一下子扔光了,还有骆驼呢,园里新来了一只骆驼。”他说。
儿子和昨晚一样,好像没有听见。他知道小孩子们对骆驼不感兴趣,骆驼不好玩也不漂亮,属于吸引力较小的一类动物,所以动物园今年才买了一只,并且不介意孩子们的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
但是,这只骆驼似乎比较喜欢儿子,见到小男孩的时候,它转动眼珠盯着他看,头也朝他俯下了一点。
“你要吃榛子不?榛子!”儿子拿出一个榛子,高高伸到骆驼身边。骆驼没有反应。儿子把榛子向骆驼的嘴边扔过去,榛子轻轻打在它脸上,然后掉了下去。
“不吃吗?好吃呢!”儿子瞄准骆驼的嘴,又扔了一颗。
骆驼的嘴巴依旧严密地抿着,它眯起眼睛,把头往远离男孩的方向偏了偏。
“老爸,骆驼不吃东西吗?”
他摸着儿子湿漉漉的后颈,在头脑里寻索着关于骆驼的常识。
“骆驼每次远足前都会吃许多许多草,喝许多许多水,全部转化成能量藏在它的驼峰里,然后在走路的几十天里可以什么都不吃。”
“我知道,我在书里看过的。那骆驼现在不用走路,所以什么都不吃?”
“有可能。”
他看着骆驼,在心里揣摩着让它属于“活”的那样东西。骆驼今天的姿态和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仿佛这几天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吃喝,也没有卧下来睡觉。
“让骆驼出来走走吧。”儿子说。
“好。”他说。
儿子才九岁,他觉得儿子的愿望是当真的。他比儿子大二十七岁,儿子会把他的话当真吗?他有点感喟地看看儿子,想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找到信任这个父亲的证明。
似乎没找到,但也没找到不信任的证明。两人只是惯性地,窸窸窣窣地走向下一个可看的地方。
榛子全部送完的时候,他接到了妻子——应该说是前妻——的一个电话。这并不出意外,因为暑假就要结束了。她告诉他,明天下班后要来接儿子回去。今天或明天,有时间的时候,请他把儿子的东西收拾一下。
“应该早点让孩子回家去熟悉一下氛围。”
“好。”他说。
关于儿子的交代结束,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知道要挂手机了。他等着她先挂,屏住呼吸听着。他并不害怕和她当面对话,但每次通过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片似远似近的黑夜,等待有流星划过。
片刻,她说:“你不挂,那我挂了?”
没有任何责怪或留恋,她挂掉了电话。
这时,他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令他接下来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一到下班时间,他便送儿子坐上返家的公交车。他想了个理由让儿子安心先回家,一折回来,立刻就忘掉了这个理由。回到办公室,他打开一个很少打开的抽屉,在里面翻出管理室的钥匙。然后,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管理室,找出临时围栏的备用钥匙。
他捏着那柄几乎从没用过的铝制小钥匙,等着时间过去。夜色正逐渐聚集,一片暗色中,那只金黄色的骆驼晕开了一小片。这种颜色,像第一次通宵不眠看见的月亮,像大学时陪他笔耕的那盏台灯,像离婚后每一次见到妻子时,想在她面上寻找的那样东西。
总得有一个举动,能生悍一点、强硬一点,能与那些庞大的字纸颉颃吧。
他走到骆驼面前,伸手拿起铁锁。属于夜晚的第一阵凉风正在吹来,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骆驼没有睡,它立在那里,稳重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拧锁、推门、走进来。骆驼动了一下蹄子,发出沉闷的一声。接着,它看到他仰视它的眼睛。这眼睛向上大睁着,努力抬起眼皮,像掀起一件风尘仆仆的披风。
还有一双温吞的男人的手,轻轻按在它粗壮的脖子上。
翌日清晨,他从梦里醒来,坐在床边,想起儿子今天就要离开,有点闷闷不适。但是,一个深藏于身体某处的兴奋还是蠢蠢欲动着,令他心里一阵阵不安。
儿子还在小房间里沉睡,他不舍得叫醒他。吃过早饭,他吹着口哨,收拾儿子的东西。他取下衣架上儿子的衣裳,把儿子要的那叠书报放进儿童旅行箱里,再走进书房。这阵子,儿子都没有认真做过什么作业,文具和书报乱摊在桌子上。他慢悠悠地收着,直到发现自己在故意拖延上班的时间。
终于到了动物园,他向昨日骆驼待的地方走去,一步一步,所见都和往日一样。走到那关键之地,他慢慢抬起眼皮,向临时围栏看去。
骆驼真的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想为他所看见的找到一点证明。工人们稀稀拉拉地走在各处,清晨的日光在一点点的挪动中增加着热力。最近的坡鹿与驼鹿的大院子里,那几只鹿没有躲在阴凉的地方,而是站在晨光中,像是在经历一种沐浴。它们周身的毛发密而短,在斜斜照过的光线中,短暂地晕开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