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你哩,看你是小孩子,你要不送,他们不是饿着了。下次送去小心点,别影响人家批斗,人家斗完了,你再上去,你就给枝兰婶子说,等我出了月子,我去送。”
三十几天后,季瓷打听好今天是在陈庄批斗,早早烙好馍,烧了一罐茶,给床上的孩子喂饱,给婆婆交代几句就走了。
那么说,是老天爷帮了俺家,叫俺买了西头爱民的宅子,叫俺一回回倒牲口,叫俺没有钱买地,没有成为富农。看来,老人说得对,人的命,天注定。人要走到哪里,是有天神在暗中指引的。
一眼先看到于枝兰,又看到姐姐的公公,又看到葡萄湾的常掌柜,还有他们身后,和那些干部在一起坐着的罗贫农。啊,都老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年轻,他们就更老了,尤其是常掌柜,现在是常富农,他苍老多了,那一年我在他家说着债务的时候,他四十岁吧,穿着浆洗的衣裳,被我说得服气了,仰头大笑,收下了我送去的十块银元,接受了我的权宜请求。年馑时候,他托细婶子捎出了那一点粮食。他现在温顺、泄气地低着头,接受新世道对他的批判与清算。所有挨批斗的人都温顺地低下头,接受命运之手对他们的扭转和揉搓。
常富农身后的罗贫农跟穿军装的人坐在一起,很平静,很谨慎。他经的事多了,他不会为眼前这点荣耀与幸运自得,他大约也不会为那些买他地买成富农地主的人愧疚,比如站在他面前,给他一个后脊梁的常富农。他会想,这都是命啊,这是天爷的安排,我们谁能违抗命运呢,命运叫我像个人一样坐在现在这个位上,那我就坐了,命运叫我儿子当官,那我就是官人他爹了,你们咋不说命运还叫我一个儿子死了呢?我现在不但是贫农罗大爷,我还是革命烈属。时光呼啦一下回到十几年前,在于枝贵家的门楼里,这个男人一只脚已迈出门外,又回过头来,眼光像火苗般燎过她的脸,那时他是想张开胳膊将新寡了的季瓷揽在自己怀里。如果那时我没有立时决定走,我留在罗湾,不明不白地留在他身边,会怎样呢?啊,没有如果,没有回头路,只有我这么多年没黑没明的辛劳,竹篮打水般的辛劳,什么都没有留下,到现在手里还是没有一个多余钱。
哪怕你日子舒坦,心里像猫舔的,哪怕你刚当了爹,你那年轻的小婆才给你生了儿子,哪怕你大儿子在北边当了大官,哪怕把你接到北边去,到皇帝爷的龙椅上坐一下,你也总是要老的。
这些终将都要老去的人,想不明白他们为啥都在台上,为啥挨斗,为啥斗别人。总之,都被命运赶到台上来了,那就得像上台的演员一样,把这出戏演下去,最终戏以啥结局收场,那谁知道呢?现在有一晌了,大家都该歇歇了,连那年轻力壮的章续强,娘被大地主日了,气愤难当,他再气也得有累的时候,每次批斗会一开始,他都得跳上去捣章四海几拳,照裆里踢几脚,次次如此,有天大的仇也该消了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慢慢就觉得这样不好玩,慢慢觉出自己的耻辱不是娘叫地主日了,而是每次叫他提醒自己和大家这件事。他有点厌了,一听干部们说大家歇会儿,他第一个跳下土台子。
地主富农们不用说站得腰酸腿疼,一个个软软地走下台,或在台边坐着,便有家里人各自走过去,送茶送馍的都凑上来了。季瓷发现于枝兰的婆婆带着小孩子也来了,这才想起陈庄离郭湾很近。她走过去,凑到于枝兰身边,贴着耳根说话:“既是这样了,就叫人家斗吧,又不是咱一个人,斗累了他们就不斗了。打你不?”“不打,有俺娘家的罗叔哩,他小声给我说,叫我站好,低头认罪就中,就没有人打我。”季瓷感激地往那边看一眼罗贫农,见他正扭头跟身边的解放军说话。
葡萄湾的常富农一个人坐在墙根,闭着眼像是养神,她拿了个烙馍走过去,叫一声叔。常富农睁眼看了看她,没有表示吃惊,作假说着不饥,却伸手接住了她递过来的烙馍,咬一口,长叹一声:“唉,那时候你们咋不把那八十块钱昧了哩?我没有这八十块钱烧躁着,咋能还买那姓罗的十亩地哩?我起码不弄个中农?”
季瓷耷抹下眼不吭声,她知道就是没有这新买的十亩地,他还得是富农。她走到于枝兰那儿,拿过罐来,常富农仰脖喝了一通,冲她笑笑:“嘿,我刚才说那是气话,命不好怪不得旁人。”他抹了抹嘴,又成为一个体面的男人,问季瓷:“家里都好吧?小季湾你爹也好?”
“好着哩,”季瓷掂着罐说,“俺娘家也是事太多,侄儿叫人弄去了买回来,再弄去再买回来,家里被掏空了。”
“掏空了好啊,掏空了贫农,多好。”常富农强颜欢笑。
时间到了,台子上的干部喊一声,批斗会开始,众人不敢怠慢,都各就各位,于枝兰还自觉地扶了扶头上纸糊的高帽子。
季瓷提着罐出会场,走到一个茅子跟前,里面走出了罗贫农。季瓷身子向边一闪,叫声叔,站下了。
“家里,都怪好吧?”他问,不由得看一眼她的胸脯,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奶腥味。
“好着哩。”她低下头说。
“小季湾你爹也好吧?你那侄儿,听说接回来了?”
“都好着哩,还叫你老挂着。”
“都好就中。我给你说,以后别来给他们送吃喝,他们赖成分板上钉钉了,以后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救不了他们。我知道你挂着枝兰,放心了,她喊我叔哩,我能叫她受罪?”
季瓷看了看他,不说话,只用眼睛说,那叫你多费心了。
“回去吧。”罗贫农自己先展脱脱地走了。
罗贫农接到一封北平来信,一看到信封他欣喜万分,高兴地打开来看。儿子说他在北平任职了,团级干部。再往下看,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儿子说,当年他在家时,爹给他娶的亲,他本就没有感情,又出去干革命这么多年,与家里那个女人不可能再共同生活,现经过部队批准,他要和家里女人离婚,各种手续寄来,请爹做她的思想工作,早点打发走,不要误了人家前程。
罗贫农自己倒像个弃妇一般,“呜呜呜”哭了起来。这叫咋回事哩,共产党为啥非得规定一个男人只娶一个老婆哩,你这不是管得太宽吗?人家自家里的事,你也管,为啥他要再娶就非得这个挪窝哩,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北平,各不碍事,你为啥非得叫人家走哩?这叫我咋给那媳妇说?人家在咱家守着空房快十年了,我去给人家说,你走吧,俺家不要你了,俺儿当了官,他要娶城里的洋女人,叫我这脸往哪儿放,我往后还咋做人?
跟老婆商量这事,老婆说,他在城里娶他的,咱挡不住,可咱不能撵秀云走,她还给咱生了个小闺女哩。
是这个理,可终究这个事得叫秀云知道吧,北平就是再远,那穿军装的陈世美总得回来吧,万一哪天人家带着城里媳妇回来了,这可咋弄?想来想去,还得跟媳妇说,就说他不要你了,我们还要,你就留在咱家里,将来你想往前走了,俺陪送你走,你就当是咱家闺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