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地儿照着当院的时候,进军和小强睡西屋,她和闺女睡东屋。院子里有动静,她耳朵最灵,披衣起来看时,见院里的地上有一布袋粮食,有时候是几斤鸡蛋糕。进军刚伤了的时候,还有一回是二十块钱。兴许这是害了进军的那个人放的,也兴许不是。
夏天的时候,两个房门都开着,好让风吹进屋里一点,有时候她把进军连人带床一点点挪到院子里,五六岁的小强也奋力帮忙。竹床上光溜溜的,进军也光溜溜的,只穿个白布裤头儿,她用一盆温水把他擦洗干净,再把他翻过来翻过去,把竹床擦净。小闺女跑进屋里,把爸爸从开封带回来的上海花露水洒几滴在床上,满院子是清香和凉爽。风吹来,香气打个旋飘出院子。
种在东屋门口的石榴树开花了,结着小小的石榴在风里轻轻摇着。
邻居大人小孩跑来坐在床的周边,围着进军说话,孩子们猴子般挤在床上,打闹着争地盘,进军的竹床成了最有魅力的地方。半大孩子小孩子就愿意拿了凉席睡在竹床周围,睡着了还抱着竹床腿或一只脚高高搭在竹床上。胡爱莲清早起来,看到院子里睡了一地小孩。
进军喜欢过夏天,他喜欢夏天的夜,他喜欢人们在他身边说呀说呀,说到后半夜。他反正不瞌睡,就算他瞌睡了,他也愿意在迷迷糊糊中听着人们说笑闲谈。一个人嗓音猛地一高,他醒来了,睁开眼听一会儿,又迷糊过去,一个人大声儿一笑或骂自己的孩儿,他又醒来,感到全身干净而凉爽,还有着上海花露水的香气,只穿了个宽大的布裤衩,没来由地觉得自己香喷喷娇滴滴的,是有人疼爱的人,有点忧伤地想起娘来,在忧伤又幸福中,渐渐进入梦乡。
有一天,胡爱莲手里举个空罐头瓶子,从东屋里出来。
“看,我想了个好法儿,你不用尿到床上了。”她走过来,掀开他的被子,罐头瓶放到身子下边,用手把他那个蔫萝卜搁到瓶子里:“你自己试试,尿完了,瓶儿放到桌子上,只用倒尿就中了,就是洒也只洒一两滴,不会住你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脸上还有着兴奋,“今儿在地里锄着地,老想着我这一出门半天,你总挨可不中,我不知咋,一下子想起家里还有个罐头瓶,这下以后想喝水就喝,不怕尿尿了。”
小强长大了,到了上学的时候,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叔叔的床边,给叔叔倒瓶子里的尿,问叔叔渴不渴、饥不饥,他给叔叔端茶倒水,给叔叔拿馍吃,给叔叔唱歌挠痒。
在床上躺了几年的进军捂得白白的,侄子见天在身边缠绕着,侄女也会几歪几歪地走过来,趴在床头,两人没完没了地用毛线绳翻交交。嫂子下工回来,人没有进院子,银铃般的声儿先进来,问他今儿咋样,屙了没,尿了没,想吃啥。他刚开始不好意思回答,可后来他想,这些现在就是他最主要的事,每天得面对,如果不把他身子下的破单子收拾了换上干的,他就得着,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他只得像个只有三岁的孩子大着声儿说,光尿了,没有屙,吃啥都中。说的时候,他故意把声调放大,应和着她的高音,让她不论在家里哪个角落都能听到。必须得用那没心没肺的腔调,必须学得像个孩子的口气一样。他不再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再也没有小伙子的功能了,他活倒回去了,突然又像三岁小孩,不,一岁小孩样。当一个人的屙屎尿尿吃饭问题成了别人的事情别人的问题时,他怎么还能算个大人算个男人呢。
嫂子边做饭边给他说着在地里干活见的景致,听的笑话,讲着讲着,她自己先“咯咯咯”大笑起来,火苗映着她的脸,变成了红艳艳的色儿,像盛开的大花朵,他也在她的笑声中笑了。不笑怎么办呢?生活既然成了这个样子,天天哭也不顶啥。嫂子会给侄子说,你多吃饭,快点长成大小伙子,长一身力气,背上你叔到地里,到公路上看看。他病了的时候,嫂子跑到卫生室拿了药回来,哄他吃下,他不想吃,她就大声训斥,跟训三岁孩子一样,他在这训斥声中感到幸福,把药片放在嘴里,大口喝水咽下去。嫂子一向大嗓门,尖嗓门,笑和生气都要立时表现出来,她不愿把情绪窝在心里。
秋天的半夜里,嫂子“呼啦”一声打开自己房门,对他说:“闺女发高烧,我抱去公社看看。”一阵风出门去了。这个时候他就恨自己躺在床上起不来。
嫂子到天明也没回来,他叫醒侄子去上学。嫂子晌午还没回来。他用瓶子接的时候不小心把床上尿湿了,自己扯了半天也无法把破单子从身下扯出来,就那么躺在上面,着。啊,他半天都不能离开嫂子。可她咋还不回来,我身边要是没有她……天黑了,还没有回来,他叫侄子去西院喊来婶子,给他换了尿布,给他俩做了饭,婶子不放心,叫自己的儿子去公社看看。
天快明的时候,胡爱莲被两个小伙子架着回来。她的腰身有气无力地弓着,无声地进了东屋。
小闺女死了。
几十天内,胡爱莲的嗓门不再那么大,虽是照常伺候他,但话少了一些。进军想劝她,可又不知该说啥好,害怕说不到点上,叫她心里更难受,他知道她的大嗓门是为了驱赶内心时时盘绕着的东西,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胡爱莲给他擦洗的时候,擦到他的下身,他伸手捉住她的手:“嫂,叫强黑里跟你睡吧,叫他跟你做伴,他个子也长了,俺俩睡我这小床,有点挤。”胡爱莲点点头,那双世上少见的美丽的眼睛掠过他的脸,他感到她那双眼皮的大而长的眼睛像蛾子的翅膀,离他的脸只有半拃远,忽闪忽闪,那窄而灵秀的鼻翼因为呼吸而鼓着,手下很快地给他擦洗完,端盆出去,“哗啦”一声,水泼在粪坑里,人,进到灶火去了。
再没有别的声儿,院子里静得出奇,他能听到她在灶火砍红薯,红薯块被刀砍下来,“噗儿噗儿”掉到锅里,他听到火在灶膛里呼呼燃烧,知道它们一跳一跳的,火光映着她非凡的脸。老天爷不知是公道还是不公道,他怎么可以叫一个女人长得这么标致,就是照着千百年来女人最想要的样子长的,这世上所有的,最好看的女人也没有她好看,可为啥叫她遭这么多罪,为啥叫我这废人拖累她。而我被她伺候着,擦洗着,让她把我的身子搬过来搬过去,我是幸还是不幸。跟他的腰一起废了的,还有他那从前说长大就扑棱棱瞬间长大的东西。从前,他只要看到她想到她,那东西就鲤鱼打挺般硬起来。他曾为此深深地羞愧,不敢看她的脸,晚上在被窝里,痴迷地捉弄那只扑棱棱挣扎的大鸟,白天的时候,在嫂子面前愈发腼腆,像做了啥亏心事。不,不是像,是他真的做了,夜里在被窝里,他想着她的样子做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现在,它再也长不大了,他有点庆幸,他那东西跟腰一起,彻底废了,要不,她给他擦洗的时候,它再像从前那样陡然变成一只大怪鸟,那可羞死人了。
有一天她不愿伺候我了,她可以除没了我。传说中这种害人的法儿是有的。他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女人想害一个男人,就天长日久给饭里放毒药,每天放一点,每天放一点,到一定时候,那人就死。我情愿那样,她放毒吧,她放了毒的饭我也要吃,那是她一口口喂给我的,我将在她天长日久的毒药里知足地死去。
侄子放学回来了。好啊,终于回来了,他一回来,这院子里就不难堪了。强背着书包就跑进他的小西屋,在门口惊呼起来:“呀,叔,你的脸咋恁红哩,发烧了?”扑过来摸他的额头,他抓住他的手,温存地说:“没烧,一点都不烧,被窝里有点热,你摸摸。”他把他的手引进被窝里。
进军小西屋的门除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总是开着,这样他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嫂子的东屋门,他夜里睡不着时,就看着她的房门,她的房门除了夏天最热的那几天,都是关着的。那两扇破旧的木门年代太久了,合得不是太严,好像一推就能开。可事实证明,那是推不开的,他眼见一个人在夜里推那门来着。那是个高大的影子,不知道怎么把大门弄开的。大门只是个摆设,一个链子虚虚地挂着,熟人都知道咋开。那人走到嫂子的门口,还回头看了看西屋门,然后轻轻地推嫂子的门,推不开,绕过粪坑,来到窗下。他知道在黑夜里绕过粪坑,可见定是熟人。他轻轻地叩窗棂,没有动静,他再叩,好像很有耐心。可见嫂子睡得太死,听不见。那人轻声地喊,爱莲,爱莲,在静静的夜里,听得真切。进军大声喊:“壮员,尻你妈,你大半夜干啥哩?”壮员分明是不怕他,一个废人有啥怕的,他来到他的小西屋门口:“哦,你没睡呀,你整天在床上把瞌睡睡完了吧。”他坐在他床边,想逗他玩玩,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对着他的胳膊用力地捏,手往下边摸来:“叫我看看你中不中,要是中了你嫂子就……”进军放大声喊,东屋门“呼啦”开了,胡爱莲手里举着个木锨,冲出来到西屋门口,照着壮员劈头就是一下,边打边放大声喊。西院的婶子、叔叔在墙那边搭了腔,壮员夺路跑去,胡爱莲趁势追到大街上,对着黑黑的夜开骂:“想在我身上沾一丁点便宜,瞎了你们的狗眼,再半夜里摸来,防着掉到俺家粪坑里,把你王八孙沤成肥。”
无异于撕破了脸,她早就想豁出去把这事挑明了。那些对她垂涎的男人,干活的时候想着法讨好,厚着脸皮摸一下,捏一下,这都叫她想起耻辱的过去,她甚至认为这些男人是想拿她的过去嘲笑她,时时提醒她,你没结婚就大肚子了,你别在我们面前装了,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男人、你小叔子都是窝囊废,叫人欺了作了都不敢吭气。
第二天,胡爱莲捡了些砖头蛋土坷垃,放在进军的床头:“我夜里睡得实,你要是听见有动静,就砸王八孙的。”
进军一个人的时候,就照着嫂子门口的石榴树一下下砸过去,他在练习准头,他想下次最好一下子能砸到那些家伙们的裆里,砸坏龟孙才好。强每天放学回来,把满院子的砖头蛋土坷垃捡回去放到叔叔的床头。
胡爱莲又恢复了她的大嗓门,生产队分东西分菜的时候,敢少给她一捏半星,敢给她赖的孬的她能骂过半条街。
那一回偏有个手贱的半大孩当作开玩笑在她胸脯上摸了一下。按说这种事常见,半大孩儿们可以尽情跟嫂子玩耍,嫂子们也有义务也很乐意为半大孩儿们进行性启蒙,可胡爱莲抬手就给他一巴掌,那半大孩儿当着这么多人下不来台,扑上来就非得再摸一下不中,两个人在场院里撕扯到一起打开了。胡爱莲豁出去了,非打赢这场不可,豁上命也得赢。一个女人要想打赢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不是件容易事,这本来平常的打架成了你死我活的战争,成了胡爱莲的某种宣告。两人在场院上滚到了一起,一会儿你上,一会儿他上,这会儿也不嫌挨得近了,当她在下面的时候,拼了命地往起挣,一只手高高举着,掐住对手的咽喉。常言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终于,那小伙怯了,全身一软,从她身上倒了下去,捂住自己流血的嘴,哭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只想摸一下女人他没想拼命。场院里的人本来只是想看场好戏,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要出人命,纷纷上来拉架。闻听消息的小伙子的娘跑来,见自己儿子伤得不轻,好一场不愿意,怪胡爱莲不懂道理,哪有这么经不起玩的,你那奶是金奶银奶?咋就不能叫当兄弟的摸一下?胡爱莲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不说话,扛起锄头回家了。
年近三十的胡爱莲扛着锄头往家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得像个男人,男人靠不住她也就不靠了,她把自己变成男人,为这个家顶门立户,不受人欺负。
可她回到家里做着饭时,全身却软了下来,泪一点点往下掉,从往事想到今天,恨得她牙根痒。强回来的时候,她搂过他说:“孩呀,快点长大,长大了好有力气,王八孙们就不敢欺负咱了。”
“我过了年就十岁了。”强说,“我是不是十岁就背得动俺叔了?”
“十岁还不中,得到十五六岁。”
“还得那么长时间?”强有点失望,想到叔叔还得在床上躺五六年,心里着急,吃饭的时候大口往嘴里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