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楝走之前,章节高来到家里,坐在堂屋里,天南海北喷闲空儿,吸了好几根章楝递上来的烟。他掏出五十块钱:“回去后,想办法给咱也弄块手表。他奶奶的,去公社开会,见好几个都戴手表哩,咱不能落到人后。”
在对唐山地震的害怕中,西芳成了一名学生了,见天斜挎着布书包,搬着自己的凳子上学去。“当当当”,上课铃响了,激动得跟啥一样,打开书本,跟着老师念,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教音乐的田老师,是章节高的儿媳妇,长得嘛,与当年的罗北京比差着几十里地,只是总穿着新衣裳,捏制着自己是新媳妇,又是踩着风琴唱歌的音乐老师,跟河西章人话都不多说,下了课就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出门。她一娶来,章节高就在他为大儿子章安金盖好的院子里叫他们分家另过了。这院子位于他们几个兄弟房子的后面,田老师回家的时候要穿过长长的过道,数到第四个门才是她那安静的小院。星期天的时候,叫几个大点的学生把风琴给她浩浩荡荡地抬回家,她在家里踩着那风琴“咪咪咪嘛嘛嘛”地唱。她不用出工,她有星期天,她每个月从学校领几块钱的工资,她就成了河西章的女贵族。田老师是个绵性子,也不是很烦孩子们,只是不太跟他们说话,只让他们远远地围着看。有啥法哩,农村小孩就这样,她心里说。她自从在县上上了几天进修班后,就不把自己当农村人看了。她当民办教师也是无奈的事。现在,唯一能把她与农村人分开的事,唯一能把她与县城联系起来的事,就是风琴,就是她过几个星期骑着自行车到县上去一趟。村里人谁也不知她去县上弄啥,常常她并不需要买啥东西,她只是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的一条街上穿过,走到备战路上,看着南来北往的大汽车呼啸而过,看着车上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一闪而过,然后她有点落寞地骑着她那辆浑身缠满彩色塑料条的自行车,做出在县城办完事的样子,不胜疲劳地从河西章的街里穿过,回到自己的小院。
孩子们围着围着,包围圈逐渐缩小了,有的就趴在风琴上,她挥挥手往边上哄:“远一点,远一点,偎这么近,还咋弹哩?”远了一点。过一会儿,又慢慢包围上来。她没法,假装生气地说:“不弹了不弹了。”孩子们的小脸个个向着她,就像朵朵葵花向太阳:“弹吧,弹吧,可好听了,田老师,俺们不捣乱了。”她嗔怪地瞪他们一眼,接着弹,接着“咪咪咪嘛嘛嘛”。其实,她心里也不想叫这些孩子走,他们一走,谁还会有工夫听她弹唱哩,谁还把这么多崇拜的目光毫不保留地献给她哩,谁还情愿当她的小使手,她一说给我拿个啥,都争着跑到她屋里把那东西拿出来递到她手里,没有抢到的孩子眼里就有了失落。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再说,哪个大人那么没成色,跑到一个不愿跟自己多说话的人家里,把自己的奉承和好意送给她,只有孩子们不计较她的冷淡和拿捏,忠心耿耿地追随她。孩子们一心迷恋那风琴,也不在意她的态度。
只有一个人在意了,那就是西芳。她不往前凑,也不是远远地看,她混在她从前的那些崇拜者之中,让他们挟裹着她,推涌着她,掩护着她,她在他们中间听田老师唱,看田老师坐在风琴前,洁净的手指按在琴键上。田老师总是把院子里扫得很干净,扫地前先洒上点水,过一会儿再扫,这样就不起尘土,扫净后的院子斑斑点点,温存清凉。
也许是天有点闷热,也许是田老师心里不舒坦,总之,今天田老师的脸没有平日和气,这她能看出来,别的孩子看不到,还像从前那样慢慢偎到她面前,想趴到那琴上,想摸摸那琴。田老师有点不耐烦,她的手指头按在琴键上比平日重。西芳其实很想摸摸那琴,不,不只是摸摸,她还想弹,像田老师那样,手在上面弹,脚在下面踩,脚够不着,那不要紧,想哩嘛,就权当她能够得着,于是她的双腿立即长长了,刚好稳稳踩在踏板上,脚上穿着像田老师那样的人造革皮鞋。她不会像田老师这样冷淡,她会把孩子们都召集起来,她弹琴,叫孩子们唱歌,她还会叫孩子们都摸一摸那琴,谁想学着弹就弹一弹……她带着美好想象被身前身后的孩子们挟裹着,“呼”地扑到了琴上面。脏手按在琴键上,脏乎乎的衣裳和头发偎到她洁白的衫子上。田老师生气了,她停下来,不说话,重重地叹口气,也不敢把琴盖“啪”地合上,还有几只手在那上面。她起身进到堂屋去,拿门后脸盆架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茶瓶里倒了半缸茶,走回到风琴前坐下。这时孩子们已经起身,站在琴前,不舍得离开,只静静地看着她,像当年追随西芳一样,看她的脸色行事。
“你们不使得慌我还使得慌哩,你们看就看吧听就听吧,偎这么近弄啥?”孩子们只是想爱她近她想从早到晚跟她在一块,他们当然不知道她怀孕了,看到他们脏脏地围着,她心烦,她弹不好琴。
“我们想推荐个人唱歌。”菊芹说。
“推荐人唱歌?叫我看看你们推荐的谁?”田老师喝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
“推荐西芳。”西芳猛不防被身后的菊芹一推,一下子向前趴去,一只手搭在琴上,一只手按在田老师腿上,差点把她手里的茶缸碰歪。她的小手热烘烘湿乎乎地搭在田老师的料子裤子上,田老师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拨开了她。她窘迫地收回身子站直。
“咦,我可稀罕她给我唱歌了,是吧?”田老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们。
“她会唱可多歌,她爸她妈在西安上班,她去过西安……”孩子们争着说。
“去过西安咋了?去过西安我就得可稀罕她是吧?”田老师好像更来气了。
孩子们围着田老师嘻嘻哈哈地闹,没有人注意到西芳悄悄走开了。
夏天已经过去,树叶开始往下掉。西芳一个人静静地走出田老师家的院子,用手抠着过道墙上的细土,墙根就有一溜细土末纷纷落下。一片又一片大大的,发黄的桐树叶子掉下来,有的轻轻砸到她的光脚上,有的落在身边的地上,还有一片不知趣地轻轻飘下来,盖在她头上。她伸手抓下那片桐树叶,把它撕了个粉碎,用手背狠狠擦擦自己的眼泪,看到手背上被泪水弄成了土道道,她知道她脸上肯定也是土道道。光知道疯跑着玩,却不知自己有多脏。长大后,她见到一个词,自惭形秽,立即就跟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联系起来。
再走到那个过道口,她绕着过去,听到那风琴声,快快地跑开,跑到听不见的地方。上音乐课的时候,她要么低下头,要么看窗外,要么看黑板上方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反正她不再看田老师,她只是跟着大家一起蛤蟆一样嘴一张一张地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就在他们唱着的时候,伟人的手指再也无法抬动。
天塌下来了。人们陷入巨大的恐慌,天哪,毛主席逝世了,会不会一下子又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整个学校,整个村庄,整个白果集,整个公社,整个世界都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西芳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哭,一个比一个哭得痛,学生趴在桌上“哇哇”哭,老师在教室里边走边哭,绕着他平时上课所走的路线,自己哭着,还劝那几个哭得最痛的学生,拍拍这个,拉拉那个,别哭了别哭了,化悲痛为力量。西芳哭不出来,使了几回劲都哭不出来,没有一滴泪。天哪!她吓坏了,自己是坏人,毛主席逝世了你都不哭。她只是趴在课桌上,紧紧蒙住自己的脸,把羞愧和恐惧混迹于一片悲痛的集体号啕之中。
秋天的时候,有好多职工在天河厂南门外的空地上盖起了防震棚,起先真的是为防震,盖得也不讲究,可盖好了后,单身职工突然发现他们有了独立的空间,不用再在单身楼上与人合住一间房了,于是职工家属陆续从陕西、河南、山东的农村来了,住在防震棚里,有了自己的家。章柿瞅准一片空地,和胡爱花在业余时间也盖了一间,大约有十五六个平方米,比他们在长乐坡租的大多了。先是在厂门口生活区捡了一点砖,每天垒一点,算是把这个地方先占住了,天天来看看,捡了砖就赶快垒上。胡爱花见他们拣拾组有各式各样的破砖脏砖,问王头头,这砖卖不卖?王头头说,卖啥卖,你要赶快弄走。章柿星期天向厂里借了三轮车,拉了几趟,差不多够用了。有人来问他,要不要牛毛毡,如果要,晚上到哪儿哪儿来,我今晚值班。几千人的大工厂,二十年来一直在建设,医院学校食堂幼儿园消防队公安处啥都有,那么从建筑材料到针头线脑,从吃喝到玩乐,遍布几公里的厂区生活区里面啥都有,孩子们跳的橡皮筋是剪了作废了的气象气球,头上扎的橡皮筋是从厂里一把一把拿出来的。他这间房从开始垒地基到盖上牛毛毡,自己就没花钱。甚至房盖好后,还有人给他拿来几管结实的军用缝衣线,还有人给他拿来几块锃亮的新铜,管他能不能用上,反正是公家的,拿来给他落个人情。章柿知道这一片房子都是按这个路数起来的。等房子盖好刷好,已经是冬天。他用职工食堂废弃的大油桶糊了一个大铁炉,马上有他车间女工在食堂工作的男人给拉来一三轮车焦炭,白天黑夜地燃着。快过年时,房子里就没有那么大的潮气了。他跟胡爱花一起借个三轮车跑两趟,就把家从长乐坡搬到了天河厂南门外。
过年时,章楝自己戴了一块表,还给章节高拿回一块。章节高立马就套到手脖上,恨不得赶快到夏天,把袖子挽起多高。
章柿也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胡爱花的垃圾拣拾组只放四天假,孩子又小,不想来回折腾。
章柿回来是想给爹娘商量一件事。他们厂里下通知了,唐山地震后国家有政策,大城市职工如果愿意调到唐山工作,有一系列优惠条件,其中有一条,如果家属是农村户口的,可转城市户口。章柿很动心,他想给胡爱花和几个孩子转成商品粮,可他不想离开西安。
章守信和季瓷也犯难了,一整个年下都没过好,为这个事前前后后思磨,唐山在他们心里成了不受欢迎的地方,让人烦心的地方。
“长安长安,那地方多好啊,过去的皇帝都选中那儿,自有他的道理,这儿遭灾那儿遭灾,你啥时听过西安遭灾?”章守信说。
“那有啥用呢?北京、上海那么多高楼大厦,没有咱们的一间,再大再好的城市咱老百姓只是过自己的日子,我看去唐山也怪好,能解决俺嫂和几个小孩的户口问题,这是最现紧的,要是我,我去哩。”章楝说着,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烟雾。
“你那烟能不能吸得不那么要紧?”季瓷问他,“一根接一根地吸,你胜弄一毛钱搁嘴上着一着,也是个冒烟,叫你看看你是在烧钱哩就知心疼了。你是你的情况,新乡是小城市,能跟西安比?从西安到唐山,错多少辈哩。”
“照恁这样说,那小城市的人不活了?农村人都不活了?咋,咱还拽得非得当大城市人了?当个唐山人就不中?这不是有个现实条件,去了后能给他四个转商品粮吗?”章楝眼瞪得多大,向着娘喷出一大口烟雾。
“唉,那不是不想离了西安吗?从前人家一问你儿在哪儿工作呀,我说在西安,这是啥味?今后人家再一问,我说,在唐山,这又是啥味?”
西芳在一边听着大人说话,她态度鲜明地说,她喜欢西安不喜欢唐山,唐山地震把人吓得晚上不敢睡觉。她想,爸爸妈妈要是想去唐山,叫他们去吧,还有妹妹,还有哥哥,都去唐山吧,去当他们的城里人,如果去不了西安,她情愿在家跟奶奶和婶过日子。
大家没讨论出啥名堂。过了年,章柿临回西安,季瓷给他说:“回去还是你俩商量吧,是你们去哩,又不是我跟你爹去,万事不能两全,你得了这头得不了那头。你想想,你去西安二十年了,花也去了三四年,都习惯了,听你爹说,那地方啥都是好的。你再想想,唐山听说震得没有任啥。我跟你爹啥都不图,就图你们把日子过得如意一些。”
娘这一说,更加坚定了章柿留在西安的决心。也许他压根也就没想过要离开西安,胡爱花也不想离开西安,她爱极了她的工作,虽然听起来不好听,可从她拾了破烂,章柿就不再欠同事钱了,她这工资放在天河厂就是高工的待遇。她不怕累,人活着干吗?就是掏劲的。她累得值,她不怕西莹上幼儿园掏高价了,她不怕娘家兄弟写信来了,她催着章柿叫快点给爹、给瓦片买药,给西芳寄《陕西少年》和《儿童时代》。
留在西安吧,或许还有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