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的会,胡爱莲没有来,这很意外。平常每年河西章的两个会她总是要来,胡爱花在的时候她来,胡爱花不在的时候她还来,来看她姐搁在家的两个孩子。从河西章走的时候,把西芳带到她家里住几天或十来天,跟她的两个小孩玩。她前几年又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孩儿,比西芳分别小四岁和八岁,她上工去的时候,就让几个孩子在家跟进军玩,啥时候西芳说要回家呀,不在这玩了,她就把西芳送回河西章。有一年西芳才邪乎,白天说得好好的再住一黑,明儿送她回去,可夜里西芳不好好睡觉,突然说要回家,咋都不在姨家待了,像中了邪,像是被谁拿住了,非得哭着要回家,胡爱莲好说歹说都不中。西芳哭得整个葡萄湾都听到了,胡爱莲气得在屋里团团转:“要不是你姓章,我今儿黑咋说也得打你一顿。”转一圈不中,还是哭。“咦,我就不信,我看看我打你一顿天能塌下来?我看看你妈能坐着火车从西安回来不依我?我看看你奶奶再厉害她能把我咋着?”手抬了几抬扬了几扬,最终无法落在西芳身上,只恶狠狠地问:“你非得回?”“非得回!”西芳斩钉截铁地说。“好,回就回,我现在就送你回河西章去,以后永别来俺家了,葡萄湾再也不要你了。”胡爱莲背起西芳,对自己闺女芳说:“你好好在家搂着弟弟睡,我去送你这气人姐回她的河西章。”胡爱莲的闺女芳不知是不是在那一刻变得更听话了,她从小就知道为妈操心解忧,比一般的孩子懂事更早。气坏了的胡爱莲架子车上拉着西芳一歇儿走了十八里,赶天快明把西芳送了回去,临走拿指头点着西芳脑门:“再想去俺家,万难。”可下一回她来河西章过会,临走时用她那花腔女高音厉声问西芳:“跟我去不?”“老去老去。”西芳扔下手里正在玩的不拘啥东西就要走。“去了还半夜闹着回家不?”胡爱莲把脸子嗔下,音调高得飞出几个院子去。“不了不了,真哩不了。”于是,扯上手就走。季瓷跟在后面,送出长长的过道,送到街里:“下回再那样闹人,狠打了,就是不送她回来,看她能把天翻过来不。”西芳回头冲奶奶做个鬼脸。因为妈不在家,谁也舍不得打她,谁也不敢打她,她长这么大没挨过打。她爱去姨的家里,到了姨家她就是客人,葡萄湾的人离老远就问,咦,河西章的闺女又来了。是啊,气人闺女又来了,姨先是嗔怒地用那好看的眼睛瞪她,瞪着瞪着吞儿笑起来,脸儿像风中的花朵,那花腔女高音更亮丽了。这气人闺女要把我气死,我明儿就搭火车到西安找她妈偿命去。走的时候,姨家里的东西只要是西芳喜欢,拿起来就给了她,西芳常常空手来姨家,回河西章时胳膊上多出一个小包袱。
这个七月会胡爱莲没有来,因为进军快不中了。
进军自己也说不清他在竹床上熬了多少年,他想掰着指头数一下,可数了好几回,都数不对,每回算的时间都不一样,只知道他刚躺在床上的时候,胡爱莲还很年轻,伺候他时凑到面前的脸,就像刚开的花瓣一样好看,又白又粉,她身上那股迷人的气息老远就能闻到。一年又一年,她脸不那么光了,后来,黄了,黑了,瘦了,一年一年的劳作,一年一年的寂寞,一年一年的时光在她身上消耗,她的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曲线了,干干的,只显得瘦高,两条腿更细更长。夏天的时候,腿也晒得黑黑的,不见腿肚,好像只有一张皮在骨头上包着,可她这两条细腿还是那么有劲,家里家外,不停地干活,看到两个小孩,看到进军,一下子就有了活力,好像平淡的生活,繁重的劳动都变得可爱起来。她大呼小叫地统治着这个院子里的一切,三个人把她奉为至尊,都愿意臣服于她,在她女王般的气息下生活,听着她吵他们,也感到幸福。她有四十了吧,进军想算算她的年龄,走的时候牢牢记住嫂子多大了,可也算不上来。他算自己的年龄,他想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也算不上来,他只记得比她小两岁。
真没成色呀,我连自己活了多大都算不来,我这样的人也算是一辈子吗?一半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可能我算是有福人,我叫这么好的女人见天把我的身子搬来搬去伺候,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身体多主贵呀,多少男的想近前一点都不中,可她天天离我这么近。
连睁眼的劲都没有了,他知道嫂子在握着他的手,他知道嫂子在跟他说话,说的啥,他听不清,努力睁开眼,看见她的嘴一动一动。他有话要给她说,他一定得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的手在她的手中,他微弱地攒了全身的力气:“嫂,下辈子我变成牛马,来,报答你。”嫂子的泪流下来,握紧他的手,另一只手搂住了他:“不要变牛马,还变成人,变成男人……”
热热的泪,滚过进军脸上。他死在嫂子怀里。
西芳和小伙伴们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她们可以在地里找好吃的,紫豆,马泡瓜,甜苞谷秆。紫豆有黄豆般大小,马泡瓜指头肚大,吃到嘴里也并不多甜,可总算是个吃食,奶奶不是说嘛,吃点啥比招个没趣强。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苞谷地里爬得不老盖上渗血,找到个野甜瓜,小小的,拳头大小,如果谁能在夏天和一个野甜瓜激情相遇,那可是一个夏天的盛事。当然了,还可以偷茄子,偷洋柿子,偷长长的豇豆角,可那总不是正经营生,叫有福老老在后面撵着喊叫哩,我们可不想吓成羊羔疯。女孩家到底胆小,所以那种口福就少。西芳只记得她和菊芹成功地从河西尹的菜园里偷过一个茄子,两人躲在麦秸垛后边,一递一口咬,嘴里涩涩的甜甜的,茄子上咬过的地方很快变成了咖啡色,她们的嘴唇也成了那色,吃完了就咧着咖啡色的嘴唇,心满意足地笑。地上的吃遍了,就向空中发展。桃,沙梨,那都是各家种的,看得很严,压根就别想,那就向桑葚、构桃进发。
西芳看见桃花老老家院墙外的那棵树上有五个构桃变红了,毛茸茸的。她叫来菊芹,趁晌午饭后过道里没人,她叫菊芹在下面接着,她摘了后扔下来。菊芹最听她的,两人在一起干这种事多了,叫她赶快上吧。西芳抱住树往上攀,菊芹在下面用手托住她的脚用力往上送,她爬上桃花老老的院墙,用胳膊趴在墙上,想站在墙沿上够那几个构桃。她看见桃花老老的堂屋门开着,桃花老老和四海老老坐在堂屋里,挨得很近,像是瞌睡了却又没睡,眼半睁不睁的,两人的手还拉着。四海老老小声说:“我趴在俺家墙里看你也都是一大早人都没起或晚上人都睡了,我只想着,要是看见你从过道里走过去,心里就舒坦些,夜里躺床上,心里安生……”
“你咋下来了?不摘了?”菊芹看到西芳屏住气从树上滑下来,小脸通红,有莫名的兴奋。“我看见他俩好了。”她指指桃花的院墙,菊芹马上也明白了。大人们都说他俩好,可西芳说她看见了,俩人好是咋好的,这在孩子的心里是个巨大的谜:“我也上去看看。”轮到菊芹抱住构树往上爬,西芳在下面奋力用手托。菊芹趴上了墙头。
“反正我一想起你,心里那个知足呀,从街里过,看见你坐在门口,就那么看一眼,不说话,心里也舒坦……”两人不说话了,靠着门框,好像坐那儿睡着了,好久听不到声儿。菊芹也不敢去摘那构桃,像西芳一样溜了下来。两人脸通红地看着对方,“呼哧呼哧”喘粗气。西芳问菊芹:“你说,男的跟女的好,是不是就这样,找没人的地方,坐一堆儿,挨这么近,扯着手说话,不叫别人听见?”
“肯定是,要不人家都说他俩好,都说他俩不要脸,老了老了还往一块去。”
她们发现了大人的秘密,她们知道男人和女人好是咋回事了,这是她们俩这个夏天里最大的收获。从那以后,西芳和菊芹更好了。
初秋雨多,可季瓷还是停不住,她在堂屋坐着拣粮食里的土坷垃,拣干净了叫西平扛到磨面房里去磨成面。她想趁着雨这会儿停了到院子里把盆里泡着的几件衣裳洗了,刚才雨大的时候她把衣裳盆放到雨地里,让雨好好淋淋,泡泡。她踮着小脚踩着院里软软的地往压井那走。一下雨就显得天更黑了,觉得离晚上烧汤还早哩,天就黑得湿淋淋的,她路过地上的大磨盘,想踩着那上面走过去。自从有了电磨,这个大磨盘闲置在院里的地上,经天长日久地搁置,磨盘的一少半陷在地里。季瓷脚踩上去时一滑,整个身子朝着右边扑倒在大磨盘上,胳膊垫在身子底下,突然一疼,自己翻了一下身子起来,想看看胳膊是咋回事,却抬不起了。
西平和章安金把她放到架子车上,一路跑十八里,到了商桥,这里有专治骨科的小医院。回来的时候,季瓷的胳膊就用绷带吊着,挂在自己脖子上。她直怨自己没成色,咋不小心点,这下可好,摔伤了,受罪带花钱,还耽误做活。几个月后,骨头慢慢长好,手脖上边的那个骨朵就从手背上扭到了边侧。
1979年春节前,章柿写信来,叫季瓷带着西芳去西安住几个月,他们现在有地方了,厂门口从那年唐山地震盖了好多防震棚,后来看没有人管,好多职工都来盖,现在那一片住的人越来越多,都把家属从农村带出来。他把那间房从后面掏了个门,又盖半间,说娘去了也能住得开,今后就让娘来西安跟我们过吧。信上定好,她们初四从家里坐上火车,叫章楝或西平送上车,初五的中午,他在西安火车站接她们。
季瓷想,我去看看是中的,跟着你们过可不中,家里这一摊子咋弄?再说,我七十岁的人了,将来得死在家里呀。
过完年,章楝决定他也初四走,跟季瓷坐一趟车,他在郑州下车。
西平拉着架子车,送奶奶、叔叔和妹妹去车站。
吃了晌午饭季瓷就催着赶快动身:“赶早不赶晚,只能咱坐那儿等火车,还能叫火车等咱?”她一大早就烧了盆热水,把脚好好泡泡,洗洗,穿着白袜子,脚脖上的绑腿是新的黑布。
“晚上十点半的火车,这会儿还不到两点,也太早了。”章楝挽起衣袖,看了看腕上那令人仰慕的手表。
“十八里路哩,叫西平把咱送到他还得回来,天黑了回来我能放心?”
“不放心你跟着他回来。”章楝说。季瓷吞儿的一声笑了。在她家一说这样的话,大家都会笑。这话的起因是章柿章楝每回从家里走的时候,季瓷跟在旁边没完没了地交代这交代那,人都出门了,她还跟出过道,跟到街里,把说过不下几十遍的话再说一遍,有一回她又是这样跟到街里说着,章柿突然回过头来说,娘,你跟我去妥了。街里的人“哄”一声笑了。
季瓷又压住性子等了一会儿,再催着走,她给西平说:“咱走,他不走叫他在家坐着吧。”章楝没法:“好,好,走,吸完这根烟就走。”罗北京在身后推他:“别磨躇了,快走吧,听咱娘的早晚没错,早了总比晚了强。”
这是武昌到西安的火车,晚上十点半在颍多湾车站停车两分钟,路上走二十三个站,第二天中午到西安。
西平把他们送到,安置在候车室里,章楝买了去郑州和西安的车票,季瓷催西平:“中了,你快点回去吧。”
“咦,你咋啥都着急哩,小孩刚停下,还没歇会儿喘口气。”章楝说。季瓷就叫西平站着喘气,不想西平说:“奶奶,我送恁上车吧。”
“那不中,火车来都十点半了,叫你回去走那么黑的路,我还不胜不去哩。”西平直说没事没事,执意想送他们上车。他有他的心思,他十几年没去西安了。他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当记分员,每天站在街里那个红薯窖口上,“当当当”打出工铃,妇女们纳着鞋底嘻嘻哈哈出来,跟他说句玩笑话,他的脸腾地就红了。他想到西安去当工人,像爸爸一样在天河厂上班,每天中午夹个饭盒到职工食堂去吃饭。现在,他送奶奶上车去西安,这对他来说是件生活中的大事,他想在这车站多待一会儿,想看几趟窗外“轰隆隆”跑过的火车,他想亲眼看着那趟武昌至西安的车离开,这样,他好像离西安的爸妈就近了一点。他从小就没有跟爸爸在一起生活过,十几岁的时候,妈也去了西安,在他心中,爸妈是个陌生的词汇,他见到他们的时候不知该怎样说话,可他的心里常常想着他们。他是那么热爱西安,他想跟西安有更多的联系,就像现在,他想跟他们一起把去西安的火车等来,看着“武昌—西安”几个字从眼前呼呼地闪过,停下,然后看着火车离开。
季瓷执意不叫他那样,西平拗不过,眼圈就红了,季瓷以为他舍不得她,就说:“奶奶就去住俩月,天一暖和就回来了。俺西平是最听话的孩儿,二十岁的大小伙了,别叫奶奶操心,快回去吧。”西平无奈拉着架子车离开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