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养了几百名门客,儒者、侠士、巫祝、商贾,各色俱全,其中有些文博武勇之人,当然也不乏平庸之辈。有些难得的人才,吕不韦听说了,就招揽在自己的门下;有些虽然武不能征战,文不能出谋,商不能经营,但只要是死心塌地来投靠,吕不韦也予以收留。吕不韦清楚,想叱咤风云、有为天下,必须招贤纳士。赵国得了蔺相如何止完璧归赵,更重要的是他与廉颇珠联璧合,使得国势鼎盛,成为“七雄”之一;齐国的孟尝君田文得到了冯谖,才像狡猾的兔子一样可以安然无恙地居于“三窟”之中;如果不是毛遂自荐,何以有平原君和考烈王歃血盟誓而救赵……而蔺相如、冯谖、毛遂开始时都是微不足道的门客。因此,吕不韦将所有门客都敬为座上客。一等门客,住豪华馆舍,佩剑乘车,饮食酒肉。即使最末一流的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其俸禄饮食也在府中的仆役婢女之上。
在吕不韦眼里,司空马是上等门客中的佼佼者。
此时的司空马,正在自己的馆舍内接待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虽然一身秦人装束,但却是满嘴燕赵口音。他就是跟司空马在长平战场死里逃生的赵晃。
赵晃是随同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到平邑参加诸侯会盟的。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对昭襄王病薨后咸阳城内的情况,以及秦国对这次诸侯会盟的态度一无所知,赵晃自告奋勇地到咸阳城内探听虚实。平原君问赵晃:“有把握吗?”赵晃信心十足地说:“有。”他说,虽然他与司空马各奉其主,秦、赵兵戎相见,但他们个人之间却是生死患难的朋友。在邯郸丛台异人的馆舍内,他赵晃刀下留情,对司空马有不杀之恩。司空马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小人,即使不向他提供什么情报,也绝不会将他告发缉拿。再有,司空马颇受吕不韦器重,对秦国的军机大事也能略知一二。
当赵晃神秘地出现在司空马的馆舍内时,司空马感到很意外。赵晃说,他是随赵孝成王到平邑参加诸侯会盟的,现在抽空偷偷跑出来探望老朋友。司空马见赵晃把他来参加诸侯会盟这样重大而机密的事都讲了,虽然觉得赵晃亲切相知,够哥们儿义气,但依然告诫自己还得留个心眼儿,提防着点儿。
司空马为赵晃置酒设宴,接风洗尘。一别几载,自然有叙不完的话题。赵晃告诉司空马,他已与姜桃花喜结连理,不再是一般的军里郎中,而是出入丛台的宫中御医。司空马听完赵晃的介绍,忙说:“恭喜恭喜。”并饮酒三杯,以示祝贺。赵晃又问司空马离开邯郸后境遇如何,是否加官晋爵,是否娶妻生子。司空马告诉赵晃,他依旧如常,一介门客,一条光棍。
赵晃替司空马唏嘘感叹一番,然后又炫耀起邯郸的繁华。说司空马离开这些年,赵国的都城又增加了多少条街衢,建筑了多少座堂皇的屋宇,开设了多少个繁华的街市。司空马见赵晃满脸自命不凡的表情,很不服气,也夸大其词地描绘了一番咸阳城的昌盛与辉煌,末了加了一句:“你们赵国的邯郸与我们秦国的咸阳相比,实乃小巫见大巫!”
赵晃反驳道:“我已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两圈,只觉如此而已。一句话,不若邯郸之昌盛繁阜。”
司空马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再争辩两国的短长高低了,谁人不称赞自己的国都?来,喝酒!”
“是啊,是啊!”赵晃表示赞同之后,话锋一转,问道,“东周君和各国诸侯的二十万大军会盟平邑,把孝文王和秦国的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吧?”
司空马对赵晃这句充满蔑视的问话很反感,心想:“我也得吹嘘一下压压你这个赵国御医的气焰。”想到这里,司空马信口开河地说:“此言差矣!长兄有所不知,昭襄王驾崩,秦人化悲痛为力量,又招募了二十万新军,严阵以待!”
“果有其事乎?短短几日,竟招募如此多的兵马?我在咸阳城走了两趟,为何不见兵卒成列、战车成阵?”
“贤弟如此询问显得过于天真浅陋了,兵卒之数乃军机秘密,岂能招摇?他们早藏匿于庭院和林丛之中了。”司空马反唇相讥地说。
赵晃惊诧地“噢”了一声,又问道:“现在秦国处于国之大丧中,而列国诸侯竟在其边境上纵乐炫耀,孝文王能忍气吞声、置之不理吗?”
司空马佯作高深莫测地说:“这几日只见文武朝臣走马灯似的穿梭于章台宫中,听说孝文王日夜不停地找臣下谋划,具体何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近来朝廷派出若干军尉,让他们挨家挨户收买半尺以上粗细的竹筒,由此看来,要打仗了!”
赵晃忙问:“何以见得?”
“你想想看,只有远行才会用竹筒盛米。军队出门远行干什么?无非是打仗。眼下秦国能跟谁打仗?会盟的诸侯而已。”司空马对于自己能把谎话编得天衣无缝而沾沾自喜。
赵晃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司空马心想:“看来,赵晃信以为真了。”
当吕不韦进来时,司空马与赵晃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司空马忙向赵晃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主人,太傅吕不韦。”但向吕不韦介绍赵晃时却说:“这位是我在邯郸时交的朋友,江湖郎中赵晃。”
赵晃有些慌乱地叩见吕不韦。吕不韦觉得有些面熟,但并未发现什么破绽,只是吕不韦的犀利目光让赵晃有点心虚。他与吕不韦交谈时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略作交谈后,赵晃即抽身告辞。
司空马送走赵晃回来后,吕不韦问道:“司空马,你这位邯郸来的朋友是江湖郎中吗?好像是刺探情报的赵国军侯。”
司空马钦佩得五体投地,说:“太傅大人真是火眼金睛!他是丛台里的御医,这次随赵孝成王到平邑来与诸侯会盟,受人之托,到咸阳城探听秦国的虚实。我与他有生死之交……”说到这里,司空马蓦然间想起,在姜桃花家附近的山里,赵晃曾差点儿杀了吕不韦。司空马一提,吕不韦也想起当年的情景,不无幽默地说:“那时我差点儿成了他与姜桃花的刀下之鬼!这个赵晃,模样已经变了。”
司空马感叹地说:“一别快十载了,岁月沧桑,岂能变化不大?”
吕不韦问道:“他没谈起平邑诸侯会盟的情景吗?”
司空马说:“尚未来得及谈到平邑诸侯会盟之事,赵晃见太傅大人进来,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回驿舍了?”
“不,回平邑了。在丛台太子的府第里,他曾对我有过不杀之恩,我不能不放他走!”司空马说。
吕不韦面有不悦地说:“你们这些门客武士,就是侠义气太重!”
司空马见吕不韦的脸色有点不对,忙把他与赵晃刚才交谈的内容向吕不韦复述了一遍,说:“我向他谎报军情,想到的是我与太傅大人侍奉的是秦国的太子;我放他回平邑,想到的是不能出卖朋友。还请太傅大人体谅恕罪。”
吕不韦却认为,司空马虽不必将赵晃出卖给秦国,但也不能这么随便地放虎归山,无论如何也要打探打探平邑诸侯会盟的情景。尽管吕不韦有诸多不满,但内心还是很喜欢司空马进退有度、侠肠义胆的性格。
吕不韦把孝文王颁诏命异人统兵为帅的事告诉司空马之后,对他说:“让赵晃回平邑也好,我们就将计就计,你到那里去一趟。”
于是,吕不韦开始细致地向司空马面授机宜。司空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称是……
吕不韦与诸侯唱起了对台戏
“太傅,大事不好了!”吕不韦坐在书斋中正沉思默想,杨子惊慌失措的呼喊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地想:“莫非司空马遇到了什么不测?”
吕不韦这样想的时候,看到了杨子白皙的额头上都是汗珠。在这冷肃的秋日里,没有急速的奔走和内心的焦灼,很难汗流满面。
吕不韦问道:“何事惊慌?”
杨子喘息未定地说:“刚才我从店里归来,撞见了一排丧葬队列。仆役抬的棺材巨大沉实、做工讲究,特别是那上面的彩凤飞龙、云霓波涛,皆为重彩细描。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鲜艳的色彩。昭襄王的棺材和我刚才瞧见的这副棺材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吕不韦心想:“在整个秦国,至尊至贵非昭襄王莫属了,谁的棺材敢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也没听说宫中有谁过世?”吕不韦思忖片刻,心中猛然一震,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抽搐了几下:“会不会是孝文王?”
杨子似乎窥视到吕不韦的内心活动,说:“太傅,小人没有听说章台宫内有哪位王子重臣遭到什么不幸。”
吕不韦觉得此事蹊跷,决定亲自到章台宫内看个明白。便坐着素幡轩车,穿着一身丧服,满脸凄然地去了章台宫。
车来到章台宫的大门上,吕不韦就下车步行。此时此刻,吕不韦是不能乘车进入殿内的。他将目光迅速投向灵棚那里,见灵棚旁边果然又摆放了一副炫炫煌煌的新棺材,披麻戴孝的异人正在接待一位吊唁的女宾客。
异人既然没有率兵出征,就与其他公子一样轮番守丧。
由于那副棺椁太鲜艳夺目了,令它四周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吕不韦缓缓地向前行走,目光一直被这副棺椁所吸引,至于灵棚外的异人、守灵的军尉、执笙捧筑的吹鼓手、那位吊唁的女宾客以及她的随从,都没在吕不韦的视野中。
等行至棺椁前面,吕不韦大吃一惊。他坐贾行商,足迹踏遍关东六国,目睹过无数君王太子府第的雕梁画栋、侯爵将相车马的帷饰彩衣、粉黛裙钗闺房的帘栊翠阁、绅士豪富店铺的门楣匾额,但那上面的色彩远不及这副棺椁的鲜艳。吕不韦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了:白色的底子犹如蟾光玉影,素淡淡一片;朵朵云彩,缕缕霞光,皆是韶华四射,如火如荼;麟、凤、龟、龙、虎这象征着王者嘉瑞之气的“五灵”,皆栩栩如生;棺身下部的花光草色亮丽翠艳,仿佛让人能闻到怡人的奇香……
“这棺椁不仅制作得巧夺天工,而且这涂料更是举世无双!”吕不韦在心中感叹道。
“太傅,过来认识一下吧!”异人冲吕不韦叫道。
吕不韦磨过身来,和吊唁的女宾客打了个照面,顿时感觉眼前霞光四射、天地生辉——比这涂料更艳丽的竟是这位女宾客,她面若桃花、两目炯炯、鼻翼韶俊、双唇含丹。
异人介绍道:“这位吊唁的女宾客就是大商人清。”
这位风姿绰约的清是位寡妇,她靠经营丹砂而发财致富,是战国末期有名的富商。
战国时期,随着生产的发展、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密,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这种商品经济,是建立在手工业经济和小农经济的基础上的。在当时,甚至推算到更远的时光,人们的商品经济观念也很强烈。到春秋战国时代,已经产生了一批巨富。
一种是靠囤积投机起家的,越王勾践的大臣范蠡、孔子的学生子贡、魏国惠王的治水大臣白圭都是靠这种办法发财致富的。孔子为何能名扬四海呢?据司马迁考证分析,与子贡经商有关。司马迁认为,子贡曾在孔子那里读书,离开孔子后到卫国做官,用抛售和囤积的方法在曹、鲁两国之间经商。孔子的七十多个得意门生中,子贡是最富裕有钱的。他经常坐着四匹马的车子,带着丰厚的礼品,到各国诸侯那里访问、聚宴,所到之处,国君都对他以礼相待。孔子的名声所以能传遍天下,与子贡在经商奔走于列国时称颂他有很大关系。
另一种是靠手工业起家的,如猗顿、郭纵之类。这些巨商的财富甚至与各诸侯国的国君不相上下。韩非子就曾把“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和“下有猗顿、陶朱(即范蠡)、卜祝之富”相提并论。到了吕不韦活动的时代,更有因从事畜牧业和开发丹穴而发财致富的。有个乌氏人叫倮的,他买了精美的丝织品献给游牧部族的戎王,戎王赏了他大量的家畜,他再把家畜以昂贵的价格卖掉,赚取了大批财富。因开发丹穴而发大财者,当首推此时正与吕不韦交谈的巴蜀寡妇清。由于她敛财聚富、自强清白,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曾为其树碑立传,其大意如下:巴郡的寡妇叫清,她的祖先得到朱砂矿,垄断了好几代,家产多得无法计算。清是一个寡妇,能守祖先的家业,用钱财来保护自己不被人侵犯。秦始皇认为她是一个贞洁的妇女,以宾客之礼招待她,并为她修筑了一座“女怀清台”。
异人、吕不韦、寡妇清的交谈渐趋热烈。吕不韦和寡妇清都是闻达于各国诸侯的大商人,彼此也都很神慕,但是从未谋过面,今日不期而遇,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番交流之后,吕不韦才知晓这副色彩绝伦的棺椁之来历。
过去,寡妇清曾带着商队在邯郸四周做生意。一次,在路过郑国边境时,商队遇到了郑国太子行猎的队伍,双方发生了冲突。商队手无寸铁,自然是束手就擒。让郑国太子动心的,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丹砂和珠宝,而是寡妇清的花容月貌。郑国太子押解着寡妇清的商队赶回国都时,正碰上秦昭襄王到邯郸参加诸侯会盟的队伍。寡妇清并不认识昭襄王,但见车辇上端坐着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老将军,便声嘶力竭地连呼三声:“大将军救命!”
昭襄王忙命人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寡妇清便声泪俱下地把遭到劫掠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昭襄王也听说过巴蜀有个叫清的寡妇很会经商,今日见状才知道女人走南闯北做买卖实属不易,便上前与郑国太子相商,请他放了寡妇清。郑国太子一看仪仗和旗旌,知道眼前这位替寡妇清求情的将军是秦国的国君昭襄王,只得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