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听了李斯轻描淡写的回答,心中顿生疑惑。这后一件事如此棘手,可李斯竟用“不投了”三个平淡无奇的字概括了。在一旁的司空马嘴角直往上挑,吕不韦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能吧?
吕不韦不好直截了当地问,便让李斯回客舍歇息去了。李斯走后,吕不韦便让人去找同李斯一起去泾阳的仆役郑勺问个究竟。
郑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因为郑勺脸阔嘴长,说话时每句的最后一个字都往上拔音,吕不韦对他印象尤深。可跟进来那个仆役,吕不韦觉得眼生。三千多个门客,他哪儿能认得全呢?
郑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李斯是如何制止泾河岸边老百姓往河中抛投牲畜等供品的——听说供敬河神的日子到了,李斯早早地来到河畔祭祀的地方,老百姓抬着牛羊猪狗、栗黍橡实陆陆续续地到了。李斯苦口婆心地劝阻他们:“不要白白地把这些东西扔到河里让水冲走了。”老百姓不屑一顾地说:“嘁,你怎么说这些供品白白地让水冲走了呢?那是让河神享用了。”李斯对一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叟说:“河神不能吃你这口猪。”老叟不信,李斯找来一根红绳,系在了猪的后腿上。然后,李斯说:“父老乡亲,你们往河里扔完供品不要走,待会儿河神会把这些东西统统送回来。”原来,李斯雇了许多人,在河的下游用网拦腰截着。老百姓扔掷到河中的东西漂浮到下游,大部分被拦截打捞上来。按着李斯的吩咐,这些东西又被送回老百姓祭祀的地方,其中,也有老叟那只腿上系着红绳的肥猪。老百姓相信了李斯的话……
吕不韦赞许地说:“真乃出奇制胜!”
吕不韦的话音刚落,那位跟郑勺一起进来的仆役说:“相国此言差矣!李斯这是雕虫小技,治标未治本也!”
仆役出言狂慢,吕不韦不悦地问:“你是何人?”
郑勺忙回答道:“他是小人的叔伯弟弟、韩国的水工郑国。他有治水绝技,想帮秦国修渠筑堰、治理水患。来咸阳已几日了,一直没有机会叩见相国大人,今天冒昧随小人来见,请相国大人恕罪。”
这些日子吕不韦正愁对泾河的水患无计可施,见有治水技能的郑国主动前来效力,顿时一脸欣喜地说:“凡来秦国效力者,本相国一概接纳欢迎。郑国你可先到泾河察看一番,然后拿出规划之蓝图,如果可行即刻施工。”
郑国认真地说:“小人已到关中地区察看过了,欲治那里的水患,必须引泾入河,从池阳瓠口开始修一条三百里的长渠,横跨渭北高原。这样,泾河既不会泛滥成灾,又可灌溉咸卤荒地,使之成为良田。”
吕不韦觉得郑国的治水规划切实可行,当即上奏庄襄王,庄襄王任命郑国为治水的百工之长,让他抓紧动工,同时任命李斯为监工,也一同前往泾河。
庄襄王不明不白地崩殂
公元前247年的春天,犹如一位拒嫁的妙龄少女,迟迟不肯露面。时令已交四月,章台宫外的皂荚树还一如既往地铁青着颜色。往年这时候它上面坚挺挺的芽苞早用翠绿泄露出春意,而现在却还挂着冬天没有落净的枯叶。偶有带着寒意的风吹来,枯叶悠悠荡荡地斜旋下来,像铁锚的影子。
在这春寒料峭的节气里,庄襄王一病不起。太医精针良药地诊治,仍不见有什么起色。有的太医说,是风寒入侵,淤毒于内;有的太医说,是脾胃失调,饮泄不畅。进了五月,庄襄王病情加重了,水米不进,终朝彻夜地瑟瑟颤抖于被衾之中。
朝政便都由吕不韦处理,吕不韦探视庄襄王,只得在深更半夜。见到庄襄王满是死气的脸庞,吕不韦心陡地一提:这位君王崩殂之日不远了。对此,吕不韦是喜大于忧:“庄襄王没了,却能把他的赵姬和江山留给我吕不韦。那个风骚十足的王妃不再被两个男人分享了,而是一个人独享其乐。即使嬴政做了秦王,还不是我吕不韦的骨血?还不是我吕不韦号令天下?”
听到庄襄王有气无力的一声呻吟,几丝怜悯忧伤涌上吕不韦的心头。他毕竟与庄襄王在邯郸度过了几年不同寻常的岁月,他的门庭毕竟是靠光大异人的门庭才光大的。和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一代君王,一个多月前还在谈笑风生、犬马声色,还在章台宫内俯视臣下、出令颁诏,转瞬之间就要撒手人寰、驾鹤西归了,真是令人感慨万端。
吕不韦从庄襄王的病榻边退出来,开始谋划庄襄王死后的一些事宜。因为庄襄王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葬礼如何举行,嬴政如何登基,国都和各郡如何加强防守,如何接待各国的吊唁使臣等,他把头绪脉络理清了,就指派诸如司空马、李斯等心腹不露声色地抓紧张罗。
之后,吕不韦觉得还有两件似乎与庄襄王之死有关的事要办,但这两件他得躬亲了。一件是他要办一个丝麻店,在庄襄王崩殂前挂幌开张;另一件是让子傒来为大王料理病丧。
自从当了庄襄王的相国之后,吕不韦已无暇照拂他的几处买卖。替他经营的杨子和赵可信尽管懂些为商之道,但远不及吕不韦那样游刃有余。因此,他的珠玉买卖虽没亏空,但亦无大的进项。这有时让吕不韦感到似乎有一种捉襟见肘的危机。尽管他吃着朝廷不薄的俸禄,也有十万户的封邑,但相府庞大的开销总使他忧心忡忡。别的不说,单是这三千多的门客,一年俸薪吃用就得不少银钱。
吕不韦命人找来了杨子,让他办理此事,杨子已没有昔日在邯郸跟随吕不韦时的一脸风尘,而是富富态态的一张奶脸,脑门上油闪闪的。
一听说让他去办丝麻店,杨子不解地问:“相国,咸阳城内已有十二三家丝麻店,已足能满足全城人的穿戴用布了。我们再开,不会有大的赚项。”
吕不韦并不理会杨子的担忧,说:“你还要把全咸阳城内的白丝布、白麻统统都购进来。”
吕不韦这样一说,杨子更百思不得其解了。
吕不韦看出了他的心思,舒缓了一口气说:“这件事你不要讲出去,大王快崩殂了……”
杨子惊诧地说:“只听说大王疾病缠身,这么快就病入膏肓了?”
吕不韦点点头,说:“大王崩殂,将会举行国丧,百姓都要披麻戴孝。全咸阳城只有我们一家有白丝布、白麻布,物以稀为贵,还愁赚不到大钱?”
杨子说:“相国高明。”
吕不韦叮嘱说:“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把大王的病情泄露出去,消息即是银钱也!”
吕不韦觉得第二件事要比第一件艰难。
庄襄王刚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吕不韦就派人送信到平邑,让子傒回京探视侍奉庄襄王。但子傒没有回京,依旧我行我素地待在边邑小城之中。吕不韦知道子傒为自己没当上太子对庄襄王耿耿于怀,对他吕不韦也恨之入骨。吕不韦扪心自问,按着祖宗之法,嫡长子为王储,太子之位天经地义应当是子傒的。自己为了立嗣之赢,为了先商后仕的志向,让异人取代了子傒,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冤家宜解不宜结,在庄襄王崩殂之前,子傒不与庄襄王见上一面,于情于理都难以说通。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是自己这个摄政相国从中作梗呢?
吕不韦觉得,要促成此事,必须有一个人为他奔走斡旋,那就是范雎。
吕不韦驱车驶进范雎的府第,正是阳光正炽的傍午。吕不韦从车上走下来,脚下是厚厚的尘埃和凋零的败叶,显示出“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沉寂景象。
仆役叩打了半晌门环,才听见里面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橐橐足音。
吕不韦刚刚当上相国时就来拜访过范雎,但范雎认为那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他觉得吕不韦那样聪慧颖悟的人,对他和子傒的一些行为不会一点察觉不到。他认为吕不韦上任伊始到府上来拜访他,是先礼后兵,花言巧语把他安抚住,然后瞅准时机,把他和子傒、杜仓一伙人一网打尽。吕不韦走后,范雎心神不安地等待着。他总觉得有一场血光之灾在前面等待着他。他也曾谋划过离开秦国,到别的诸侯那里安身立命。但又一想,自己的打算极其荒唐。自己曾帮助昭襄王出谋划策、东征西杀,把诸侯得罪苦了。人家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到那里去谋食借宿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若吕不韦要报复谋害,他能出得了咸阳城吗?
范雎闭门隐居,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日子行云流水般平稳而过,将近三年的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偶有年节,吕不韦还派人探望送礼。近日,范雎才幡然醒悟,人家吕不韦才是宰相肚里能行船,不咎既往,宽以待人。他终于释然了。子傒也派人来过几次,他没有胆小怕事地拒之门外,而是热情地款待子傒的使者,然后让使者捎回去时尚小吃和他所知道的京城以及宫中的消息。
今日吕不韦又不期而至,范雎没有像头一次那样不安。寒暄过后,吕不韦讲明来意:要劳烦范雎去平邑请子傒归京,探望侍奉他那行将就木的大王。
吕不韦的信任和热情深深地打动了范雎,他应允了吕不韦。
范雎风尘仆仆地赶到平邑时,正是个晴爽的中午。子傒官署的院子里樱花耀眼、紫燕呢喃。一别三载之后,两人在远离京都的僻远之地聚首,都禁不住感叹唏嘘。范雎看见子傒朗健如故,没有丝毫的萎靡之气,感到由衷的高兴。子傒兴致勃勃地讲这三年在平邑的经历和治邑的体会,范雎听了感觉很新鲜。子傒问:“大王和吕不韦那班人没有难为你吧?”范雎说:“他们高抬贵手,老夫苟且度日。”子傒说:“那我就不用牵肠挂肚了。”范雎说:“大王病得很重,已是日薄西山,你应回去探视与照拂,以尽兄长之义。”子傒听罢,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脸的愤恨。范雎理解子傒这种由于僭替而失去太子之位的不满之情,但他觉得,即使是异人鸠占凤巢地当了国君,这种时候还是应当回去。兄宽弟忍、忠悌之理,是不能违背的。
子傒见范雎暮气沉沉的脸上刻满了岁月风涛,心中涌起了一阵怜悯之情。
子傒心有不甘地说:“看在老相国的面子上,我就回咸阳敷衍一下。他死了,那是天理报应;他活着,我还是同他冰炭不可同器。”
范雎忙用颤抖的手掩住了子傒的嘴巴,说:“大公子到了京城,万万不能说这些忤逆的话。”
就在范雎到达平邑的那天夜里,咸阳城之上雄厚而明朗的穹窿上,大米粒般的星星相拥成簇,汇成了一条浩瀚的星河。午夜时分,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从章台宫里传了出来,直冲九霄。
掌管国君丧事的宗人走街串巷地敲着丧板,那冷涩的声音,极不和谐地响在这温馨的春夜。文武百官和布衣百姓都从床榻上侧起身子细听,他们知道庄襄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他们不知道,翌日清晨,人们只能到吕不韦的丝麻店购置丧服孝带,他们也不知道在平邑通往咸阳的驿道上,有辆驷马轩车,里面坐着一位对刚刚瞑目的庄襄王充满忌恨的吊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