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从丑医揭榜进宫之后,吕不韦就对他存有疑窦,特别是他的满口赵国口音。有一天,在锐利的阳光映照下,丑医面部的轮廓让吕不韦冷不丁想起一个人。吕不韦觉得他像赵晃,吕不韦怕自己的判断有误,找来司空马在暗处鉴别。司空马没看几眼,便一口咬定这个丑医就是从长平战场死里逃生的赵晃,但对他为何一改容颜,隐匿姓名来给嬴政治病却不甚了然。司空马不无担心地说:“是不是赵国派来的刺客啊?把他抓起来严刑审问吧?”吕不韦说:“大王的病眼看就痊愈了,如果中途把他抓起来,耽误了给大王治病那可是大罪一桩,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吕不韦就暗中派人严密监视丑医的行踪。起初几天,还看不出丑医有什么不对劲,他行走坐卧,一切都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但没过几天,就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他在没人的时候,总探头探脑地窥视嬴政的寝室和四外的路径。更使吕不韦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在暗中搜查丑医的药囊时,发现里面藏有一把短剑。吕不韦断定,这位丑医十有八九是赵国派来的刺客。因此,嬴政的病一好,吕不韦就决定审查这位丑医。
这位丑医确实是赵晃,他的使命就是刺杀嬴政,只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罢了。
赵晃一看自己被司空马认出来,片刻惶恐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说:“一别几载,司马大哥还能认出面带刀痕的小弟,真是不易啊!”
司空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问:“大哥费尽心机到咸阳来,怕不是为了跟我这个小弟晤面吧?”
赵晃说:“贤弟这么问就莫名其妙了。你和相国都清楚,是你们的皇榜把我召来的,我是来给大王治病的啊。”
吕不韦命人把赵晃的药囊掷于地上,问道:“为我们大王治病,怕用不上这把短剑吧?”
赵晃见自己的阴谋败露,忙奔过去准备夺回药囊中的短剑,击刺吕不韦和司空马,但被冲上来的两个彪形大汉牢牢擒住。
司空马说:“这下你该说实话了吧?”
赵晃正气凛然地说:“事已至此,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是来行刺秦王的。别看你们秦国兵强马壮、国势鼎盛,蒙骜带领三十万大军攻打我们赵国,但是,我们赵国的人民是不会屈服于你们的。我自毁其面,就是为了不让你们认出我,只可惜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我虽然没有成功,可是你们要明白,赵国儿女是不好惹的。从进入咸阳的那一天起,我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赵晃这种视死如归的气概,似乎震动和感染了吕不韦。吕不韦说道:“赵晃,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是你是个不识时务的鲁莽之辈。我们大秦自从开国肇始,君臣就有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雄心壮志。到了孝公时代,商君佐之,对内修立法度、务实耕织、整备武库;对外连衡而斗诸侯,不费吹灰之力而取西河之地。秦国日见强盛,诸侯恐惧,合纵缔交,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犯关攻秦。结果怎么样呢?秦国将士骁勇善战,把九国之师打得伏尸百万。到了今天嬴政为君,国势更是蒸蒸日上。一统天下,大势所趋,谁人能够阻挡?赵晃,我们大王吉人自有天相,你的谋刺不会得逞。即使得逞,庄襄王其他的公子殿下为君后,照样会剪灭诸侯!我吕不韦念你为大王治病有功,也念你的忠勇,就放你一条生路。”
赵晃听完吕不韦的话一脸狐疑,继而仰天大笑:“哼,我不相信,你会放过一个想要谋刺秦王的人。你握有生杀大权,就不要跟我兜圈子了!”
吕不韦命人取来封传,对赵晃说:“言行信果是君子之美德,我说放了你就放了你。你拿着我签发的通行证,在秦国就能畅通无阻,也不会有人加害于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今后不再与秦国为敌。”
吕不韦说完,让人松开赵晃,把封传递给他。
赵晃接过封传,热泪盈眶,跪拜在地说:“小人赵晃敬佩相国的大度胸襟,感激相国的不杀之恩。今后,小人不与秦国为敌,也不与其他诸侯为敌,做一个浪迹江湖的草药医生,了此一生。”
赵晃临行时,吕不韦还命人取来些银钱给他。赵晃走后,司空马对吕不韦说:“丑医走了,应当向大王禀报。”吕不韦思忖一会儿说:“这事就不必向大王说了。一旦大王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还会不悦和生疑。”
刚进腊月门,一场轻盈的小雪不紧不慢地飘洒了一天。咸阳城内,打着补丁般的屋脊白皑皑一片。凛冽而干爽的空气,使身体康复的嬴政精神振奋、心情畅快。赵高见嬴政有了好兴致,进言道:“大王,您的龙体已经强健。现在薄雪初至,正是盘弓狩猎的最佳时节。”
赵高恰到好处的建议让嬴政亢奋地跃跃欲试。在拟定随行人员名单时,嬴政让写上那位丑医。这时,嬴政才想起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忙派人四处寻觅。回来的人向嬴政禀报说:“奉相国之命,丑医已离开蕲年宫不知去向了。”
嬴政得知后勃然大怒:“这个吕不韦,目中也太无寡人了!”
赵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唉,吕相国不仅在朝堂上擅权,还干涉起大王的私事来!”
嬴政听完赵高这句话,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说:“有恩不报非君子,丑医治好了寡人的疾病,寡人还没有赏赐他,何其失礼!传寡人的诏令,在全国张贴丑医的画像。报知其下落者,有赏;将其送至蕲年宫者,有重赏!”
王宫里钩心斗角的三派势力
嫪毐在赵姬身上为这个太后制造出没有节制的快乐的同时,他自己也品尝到了除肉体之外的权势和财富的快乐。他被封长信侯,爵位和吕不韦旗鼓相当,除山阳之地成为他的封邑外,河西太原郡也改为毐国,划归他的名下。
于是,嫪毐像暴涨的河水一样显赫起来。除了府第没有来得及修缮之外,车马服饰、出行驰猎的规格和派场都与吕不韦不相上下。他的门客和家童已达千人,而且还在有增无减地增加。
平素与嫪毐一起厮混的那些市井无赖,仰靠着嫪毐的权势,都腾达风光起来。每逢他们华丽的轩车穿街过巷时,那些老叟老妇便会指指点点地告诉他们的后生晚辈:他就是卫尉竭,会些花拳绣腿之类的功夫,常狐假虎威地帮助嫪毐打仗斗殴,现成了卫尉,负责皇宫的卫戍。他就是内史肆,早年坐过几天学塾的板凳,后惧于苦读而荒学废业,成了嫪毐的酒肉朋友,帮助嫪毐出谋划策,现在咸阳城外四周的行政军事都由他决断。他就是佐弋竭,曾是个舞枪弄棒之徒,嫪毐用其所长,让他主管弋射。他就是令齐,看到嫪毐成了宦官如此荣耀显达后,他也受了腐刑。嫪赏赐他一个中大夫的官职,可别小看这个平常只会耍嘴皮子的清谈之客,他是国君身边的咨询官,可以与秦王议论朝政。他就是颜泄,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现在却成了嫪毐的家相,除了管管家务事,就是陪主人和那些达官显贵玩玩儿六博……
当这些新贵轩车的銮铃之声早已消失在长街的尽头,那些布衣百姓还望着被车轮和马蹄踏起的尘埃,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不久,在一个北风凛冽地扫荡枯枝败叶的寒夜,咸阳城的上空出现了一颗惨白的彗星。它那扫帚似的长尾巴,久久地在苍穹里闪烁着光芒。
咸阳街头那些热衷于传播流言蜚语的布衣百姓,面带惊慌地说,这颗神秘星辰的出现,预卜着有歹人恶煞要来扰乱朝纲了。但是,当时没有谁能把这次凶兆与嫪毐联系起来。一年以后,嫪毐的狐群狗党反叛作乱被粉碎,嫪毐遭到斩首车裂、灭族之后,那些以前勤于议论嫪毐的人们才开始担忧,他们怕视为同党而受到牵连。
王宫里的宦官和仆役清楚地记得,嫪毐像影子一样跟随太后以后,他的党羽便鱼贯般进入了章台宫。虽然树叶飘零、行人瑟缩的冬天已降临,但是骤然增多的轩车彩马、紫袍朱裳,给章台宫带来了盛夏般的热烈。一时间,宫中拥塞,一切都令人眼花缭乱。
善于揣摩国君心理和给大臣们分类归党的老宦官们,很快就在杂乱无章的人事关系中理出了头绪。他们一致认为朝堂里分成三派:
一派是吕不韦的势力。吕不韦曾以相国和仲父的双重身份,一度总揽朝纲,如今权力虽被分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不可小觑。
一派是嫪毐的势力。他们以太后为靠山,攫取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权力。这伙人多是一些不学无术、敢于铤而走险的市井无赖。他们欲壑难填,无所顾忌地争权夺利。有的宦官鼠目寸光,认为这伙人的力量如旭日东升那样不可阻挡。
再一派是秦王嬴政的力量。虽然他有着独断专行的性格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但由于刚刚归政不久,尚未加冕,羽翼未丰,时常不情愿地要将权力之羹舀出一部分,让吕不韦和嫪毐去分享。
谙熟于这种宫廷内幕的宦官们,不仅游刃有余地在三派之间周旋,而且还将内幕消息出卖给关东六国诸侯。魏国就曾利用秦朝内部吕嫪之间的矛盾——公元前239年,有一次秦国大军向魏国发动强劲攻势,疲弱不堪的魏国已无招架之力,束手无策的魏景湣王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有人向正在魏国的孔顺讨教退敌之策。孔顺是鲁国孔子的后裔,被人们尊称为“子顺”。子顺说:“敝人倒是有点拙见,但那些当政者未必能听得进去,还是不说为佳吧。”
子顺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被景湣王得知,他当即亲临子顺下榻的馆舍求教。子顺见一国之君能如此谦恭,便说出了自己的谋略:“大王若能听臣下之计,肯丢一点土地而不至于伤国家的元气,失一点面子而不至于有损国格,那么国难可解、国仇可报矣!”
景湣王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其所以然,说:“还请先生明示。”
子顺进一步阐述他的策略:“当今秦国宫廷内吕不韦与嫪毐争权夺势,大王听说了吧?大王何不割舍一点土地贿赂嫪毐,这样就可以增加嫪毐的声望。在吕嫪角逐中支持了嫪毐,秦国的太后就会对大王心存好感,进而愿意与魏国握手言和。过去秦魏两国相处和睦,而现在秦国之所以与我们大动干戈,都是吕不韦的鬼主意。他们吕嫪相斗,正给大王造成可乘之机,让吕不韦失去秦王对他的信任,让各国诸侯疏离吕不韦,这不也就为魏国报仇雪恨了吗?”
听了子顺这番话,景湣王如梦方醒。返朝之后,他按着子顺的谋划,派人到咸阳去活动。不久,在嫪毐的府第里,果然出现了操着大梁口音的神秘人物,而在前线,秦国军队也放慢了攻打魏国的步伐。过了一段时间,秦魏两国竟莫名其妙地握手言和了……这件事情并没有在朝中引起什么波澜,嬴政、吕不韦、嫪毐一如既往地相安无事,貌合神离地经营着朝政。
如果不是很快地发生了因开渠和修府弟而争石抢料的事情,朝中的矛盾还会犹如河底的潜流,在暗中孕育涌动,水面上却一片风平浪静。
导火线是由嫪毐要扩建府第引起的。
嬴政开始营造自己的人马势力
嫪毐住在长信宫的时间,非常短暂,犹如玩腻了一位女子似的,嫪毐觉得自己雕梁画栋的宅院蓦然变得丑陋不堪了。栖息在树梢和阁脊的一群又一群知更鸟,飞翔时的翅膀竟会碰撞在一起,脱落的羽毛掉在地上像斑斓的光束那样醒目;出入的轩车轿舆拥挤不堪,像密匝匝的砖石垒放在一起;扉牖檐廊上的红漆,于风蚀雨剥之中缺失了它的艳丽……嫪毐目光所及的地方,处处给他留下了狭窄和陈旧的印象。在奢华的咸阳城,嫪毐总觉得他的府第与他的身份不相称。如此这般审视几次,他毅然决然地要扩建他的宅院。风水先生丈量和掐算之后,新宅院终于破土动工了。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黄道之时,嫪毐在群臣庆贺中开始扩建府院。那喧天的鼓乐,把一个惊世骇俗的信息传遍了全咸阳城:嫪毐宅院的城墙长达五百丈,而礼制规定,就算是秦王儿子孙子宅院的城墙也不能超过三百丈。他的僭越之举震动了朝野。
在嬴政的印象中,寡妇清是温文尔雅的,连说话都是莺声软语,像一阵馨盈的轻风吹进耳朵。嬴政从来没有看见过寡妇清的脸上像今天这样呈现出激愤和不安。寡妇清到章台宫见嬴政,不像往日一样先寒暄一番,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大王,你知道长信侯嫪毐扩建宅院的事吗?”
嬴政说知道,是太后送来的文书。寡妇清问:“大王,文书上写明了宅院的长度没有?”嬴政说:“没有。”寡妇清说:“嫪毐宅院的围墙竟达五百丈。”嬴政一惊,说:“竟有这样的事情?”寡妇清说:“当初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封邑的城墙超过三百丈,便成为国家的祸害。大王如果对此置之不理,也将引出祸患。”
嬴政也知道共叔段这段犯上作乱的历史,忙在蕲年宫召见嫪毐。嫪毐似乎有先见之明,来参见嬴政时就持着曾给嬴政批阅过的奏章。嬴政见奏章上一清二楚地刻有嫪毐扩建宅院城墙的尺寸——五百丈。
嬴政看后,哑口无言了,那奏章上确实有他亲笔刻写的“准行”二字。只是嬴政搞不清楚,这“五百丈”是当时奏章上就有而他没有留意的,还是嫪毐事后添刻上的。
就在嬴政恍惚呆怔之际,嫪毐理直气壮地说:“大王,你可是金口玉言,诏旨不能朝令夕改啊。”
嬴政不能反驳他这一条理由,也只有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寡人的诏旨不能朝令夕改。”
嫪毐问道:“如果大王没有什么事情,臣下就告辞了。”
嬴政一时间找不出留下嫪毐的理由,只好看着他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避于侧帷中的寡妇清这时闪出身来,愤愤不平地说:“一个阉人如此嚣张,如不整治王权国威就会丧失殆尽!”
嬴政深有同感地说:“如果让嫪毐把宅院扩建起来,岂不是长他的威风、灭寡人的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