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我们东藏西躲,漂泊无定,连个落脚地方也没有,往后怎么联系呢?”刘阿林看了看肖素芳,搔搔头皮沉吟片刻,眼睛一亮,肚里有了主意,指着庙门前的铜香炉说:“这样吧,要找我们就到这里来。记住,你可以写张字条,三言两语就行,塞在这个铜香炉底下,我们肯定能收到的。我们有事,同样留张字条告诉你。”
“行,知道了,”小妹点点头,起身走两步,回过头不放心地叮嘱道,“哥,我走了。记住,你要照顾好素芳姐,凡事多依着她顺着她,不许你欺侮她,懂不懂?”
“放心,谅他不敢!”肖素芳被她一句体己话逗得合不拢嘴巴,噙着两汪泪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去吧,去吧,看你那个哕唆劲!小小年纪,学会了婆婆妈妈的作风,烦死人了!”刘阿林哭笑不得,挥挥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不远的小巷口……
时过半昼,漫天飘舞的雪花越落越大,屋顶上、树干上、阴冷的角落里,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洁白的雪。
彩云巷肖府左花园念佛堂内,紧张、沉闷、不安的气氛依然如故。
肖志明枯坐太师椅上,不时望望外边乌云低垂的天空,飘飘洒洒的雪花下个没完没了,心想,看样子一天半天没有停息的可能。他掏出怀表看看,时针指着十二点五分。想起肖素芳、刘阿林和小妹一早出去至今未归,《抗敌报》社被特务砸个稀巴烂,估计省立高中也是在劫难逃,肯定也是面目全非。国事、家事像几块大石头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肖太太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她一点不轻松,长吁短叹,唉声叹气。她思女心切,却无奈又无助,谁也帮不了忙,谁也解不了愁,只好心不在焉地敲打着法器,念诵着经文,祈求观音菩萨大发慈悲,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刘满嫂坐在一旁,帮着肖太太往香炉里添加檀香。她久等不见刘阿林和小妹归来,心头乱糟糟,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好鼓起勇气,对肖志明说,“肖校长,我想,还是我出去一趟,去找找他们,把他们平平安安地找回来。”肖志明摇摇头,口气不容置疑,“不行!新州不是小地方,满城都是人,你上哪里找他们去?那比大海捞针还难啊!再说,你一出门,说不准马上就有好几双眼睛盯死你,你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那帮没人性的特务,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你哪是他们的对手啊?”
肖太太叹气说,“刘嫂,这是实话,你去不得,你人太老实太厚道,斗不过他们,肯定吃亏的。”
正当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小妹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彩云巷。
小妹眼看到了肖府,警惕的目光四下一扫,果然发现了两个化装成修鞋匠和卖小吃的便衣特务。这两个不三不四的家伙,站在厚厚的雪地上已有多时。凛冽的寒风刮得地动山摇,气温骤降至零下七八度。对新州来说,可以说是几十年一遇的大冷天。
他们冻得缩头缩脑,浑身哆嗦,不断朝麻木的手背呵着热气,双脚乱蹦乱跳想暖和一下身子,绿幽幽的贼眼不停地到处张望,希望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让他们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小妹的出现,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关注。他们只是不屑地瞄了一眼,伸伸懒腰,连打几个呵欠,根本不把小妹当回事。小妹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连跑带跳地往家里走,轻松地唱着那支在大后方广为传唱的校园歌曲《本事》: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肖府左花园念佛堂内,大家仍旧心事重重,愁得要命。
蓦然,大门那边响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一下一下,从容不迫。大家一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目光纷纷移向大门那边。刘满嫂似乎有点预感,反应格外敏捷,二话没说,撒腿跑着开门去了。
大门外,小妹回头看了看对面两个冻得哆嗦的便衣特务,见他们没有任何反应,暗暗放心了许多。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刘满嫂探出头来,定神一看,惊喜不已地一把抱住她小妹,一叠声地抱怨道:“小妹,没事吧?你们差点把妈急死了,你哥呢?”
小妹顺手关上大门,努努嘴巴,示意门外情况有异:“妈,小声,门外有狗。”
刘满嫂透过门缝往外望去,果然对面的修鞋摊和小吃担旁边,蹲着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急忙紧张地问小妹:“你哥呢?”
“我看见哥了,好好的,没事。”小妹回答。
“素芳姐呢?”刘满嫂又问。
“他们在一起,平平安安。”小妹的回答干脆又明快。“他们托我带口信回来,给家里报个平安。”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刘满嫂一颗心落了地,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快,快去告诉肖校长,快去告诉肖太太,他们急死了。”
小妹听见左花园那边响着法器打击声和经文朗读声,径直快步奔向念佛堂。
听见熟悉的小妹的脚步声,满脸沮丧的肖志明眼睛放光,精神大振。当小妹连跑带跳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惊讶地叫道,“小妹,回来啦?快,快坐下来说说情况。”
“小妹,你有没有看见素芳姐呀?”肖太太心急如焚,直截了当地问。
“看见了,看见了。”小妹拉着肖太太的手,宽慰道,“肖太太,你放心,没事的!素芳姐和我哥好好的,一点事没有!”
“真的呀?”肖太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忧为喜,双手合十,满脸是泪,“谢天谢地,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我家素芳和阿林平安无事,快点回来吧。”
听罢小妹细说端详,紧张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肖太太拉着小妹,把桌上的茶杯递给她,疼爱地说,“小妹,先喝口茶,喘口气,慢慢再说。”
小妹不讲客套,接过茶杯,仰起脖子,一口气“咕噜噜”喝了个精光。
肖太太不烦其烦地继续盘问,“小妹,你亲眼看见素芳姐了?”
“没错,我不但亲眼看见,我们还在一块聊天。”小妹抹抹嘴巴,如实相告。
肖太太继续问小妹:“素芳姐和你哥怎么不回家呢?有什么大事这么忙,连家也不要了?”
“回家?能行吗?”小妹压低声音,朝大门方向努努嘴巴,说,“肖太太,你没看见大门外蹲着两条狗呢。我哥和素芳姐怎么能回来?那不是自己往老虎口里钻吗?落到他们手上麻烦就大了。”
“狗?你是说门外有特务?”肖太太放下手中的法器,情绪激动起来,“他们凭什么这样做?还讲不讲理啊?小妹,走!跟我找他们评理去!”
小妹扶起肖太太往外就走。
“这帮狗特务居然踩到我头上来了!岂有此理!”肖志明脸色陡变,拍案而起。
“回来!你们不要去,我去教训教训他们!看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肖太太,我看,你和肖校长都去不得,”刘满嫂急了,一把拉住肖太太,恳切地说,“肖太太,你们找谁评理呀?找他们?找特务?这世道还有个‘理’字吗?说到底,那帮特务不过是一群看家狗,对他们没理可讲的。”
听她一番言语,肖志明冷静下来,一屁股重重地跌回太师椅里,喟然长叹,心灰意冷地对肖太太做个手势,沮丧地说,“大家都不要去了,你也回来念你的经吧!对老蒋对国民党,我算是看透了!我心也凉透了!可谓心灰意冷啊!如今,国民党和老蒋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民族的大局,一意孤行,看来,他的气数将尽,日子不会太长了!中山先生创下的基业,眼看要毁在姓蒋的身上,断送在他的手里!”
肖太太毕竟出身书香门第,通情达理,听他这番劝阻,跟着冷静下来,心有不甘地慢慢掉头返回。她望着肖志明,带着哭腔说,“志明,素芳和阿林怎么办?这两个孩子有家归不得,年头岁尾,天寒地冻,他们东藏西躲,这日子怎么过啊?”
肖志明端着茶盅的双手一阵剧烈的颤抖,茶水溅了一桌子。他放下茶盅,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远远地晌起断断续续的二胡声,伴和着奶声奶气的小女孩的卖唱声,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听来令人心碎,听来柔肠寸断。
念佛堂沉浸在难耐的沉寂中。
窗外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