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嫂叹口气说,“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们乡间叫它心病。”
“是心病。”肖素芳愁眉不展地说,“医生说,病因是心情不好,心气不顺,如果不好好调理,随时可能发作,一旦延误时间,没有及时服药,是很危险的。”她情绪低落,好像有许多难言之隐憋在心底,几回回欲言又止,不曾说出口来。
刘满嫂兜着圈子试探地说,“素芳,人家都说,心病还得心药医,你要多劝劝肖太太,凡事要想得开,要提得起也能放得下,只有解开心中疙瘩,才是治本的办法。”
“道理是这样,我妈也懂。”话说到这份上,肖素芳只好如实相告,“问题是,她想不开,劝也白劝,我们磨破嘴皮也不顶用!”
肖素芳的话,刘满嫂听了心中有数,只是不便一语道破,弄得肖素芳下不了台,只好绕个弯试探着把问题摆到桌面上,“素芳,肖太太闷闷不乐,这块心病就是肖少爷没有信来?”
刘阿林闻声走出门来,旁敲侧击,添上一句:“素芳,都说是,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三年少!其实,你们家不愁穿不愁吃,日子过得好好的,还有多少烦心事叫肖太太发愁?我想,不就是你哥的事吗?他在前线好好的,愁得这样真不值啊,不值啊!你要多劝劝肖太太啊!”
“是啊,愁也没用,何苦呢?”刘满嫂加上一把火。
“不错,病根在我哥身上。我哥一天不来信,老妈的病一天好不了。”肖素芳愁容满面地说。“有什么办法,我也发愁啊。”
小妹静静地坐在床边,小手握住微闭双目的肖太太,心情沉甸甸,很不好受。
病恹恹的肖太太剧烈而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你哥的情况,你们一点不知情?”刘满嫂进一步试探着,“饶家少爷没说什么?”
“不知道,真的,一点不知道。”肖素芳摇摇头,千头万绪,有口难言,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刘姨,不要提饶家兴了,这个人的话靠不住,没有几句真的。唉,有些事叫我怎么说出口呢?总而言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局外人不会知道的。”
一片沉寂。冷场好久。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想打破难堪的局面。
正好,肖太太慢慢苏醒了过来,轻轻哼叫两声。
“肖太太,你好啦?”小妹俯身惊喜地问道。
肖太太微睁双眼,呆滞的目光茫然四顾,仿佛在寻觅什么似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嚅动几下,吃力地问身边的小妹:“小妹,你素芳姐呢?”
“妈,我在这里。”肖素芳闻声转身快步上前,问,“妈,你好些啦?”
肖太太侧过头去问肖素芳:“素芳,刚才谁敲门呀?”
肖素芳一怔,知道这是肖太太的幻觉,不愿正面作答,免得她伤心、失望,因此岔开话题问:“妈,你感觉好些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刘嫂,刚才是谁敲门呀?”肖太太不死心,朝着走到床前的刘满嫂穷追不舍,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刘满嫂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咬咬嘴唇,强忍悲痛,不让泪水流出来。
“妈,没人敲门,是你听错了。”肖素芳无法回避,强笑着解释说。
肖太太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还不见邮差上门呢?”
肖素芳鼻子发酸,眼圈泛红,硬着头皮宽慰道:“妈,邮差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你不要想得太多,好好休息吧。”
肖太太心灰意冷,唉声叹气,死死抓住肖素芳的手,喃喃自语:“文生怎么没信来呢?当妈的天天盼,盼得眼泪快干了,眼睛快哭瞎了……”
肖素芳无言以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倒在肖太太怀中,放声大哭。
刘满嫂两眼溢满泪水,掉转头去,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看她们母女一眼。
刘阿林和小妹满脸愁容,欲哭无泪。
“水,水……”肖太太口干舌燥,连声叫着。
刘满嫂慌忙端一杯温开水送过去,一边用汤匙喂给肖太太吃,一边苦苦相劝:
“肖太太,乱世年头,路上不太平,出门在外的人想给家里写信不容易,即便写了,也难保路上不会丢失。吉人天相,少爷肯定平平安安,你尽管放心了。”
“刘嫂,你们心地好,凡事总往好处想,想让我放宽心,多活几年。这点,我心里明白。你的话也没错,话都是这么说的,换了我也会这么说的。只是,文生一去一年多,没有个音讯,哪怕是简简单单写上几个字也行,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就放心了。今天,是三月初九,是他三十二岁生日。三十二年的日子不好过,是我这个当妈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三十二年,****了多少心,哭了多少回,苦苦捱过来的……”言至伤心处,肖太太悲从中来,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少爷三十二岁?当营长了吧?”刘满嫂若有所思,冒冒失失脱口说出“营长”二字。
“是啊……”肖太太没太在意,更没有往别处想。
刘满嫂这一问不打紧,倒是叫刘阿林大吃一惊,生怕此话露出破绽,引起肖太太和肖素芳的猜疑,以致横生枝节,重起波澜。他看一眼因说漏嘴而后悔不迭的刘满嫂,急中生智,赶紧岔开话题,为刘满嫂的失言打掩护,“肖太太,你不要想那么多了,身体是本钱,养好病才是头等大事,留得青山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营长?他们怎么知道我哥是营长?从来没人提起过这事啊。”刘阿林并不高明的伎俩,不仅没有打消肖素芳的猜疑,反倒加重了她的警觉。她心中犯疑,脑子里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有意抢过话头,证实道:“不错,我哥三十岁当营长,已经两年了。”她瞥见刘满嫂神色异样,再看看刘阿林同样忐忑不安,马上产生一连串的联想,估计他们必有难以启齿的隐情,顿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刘满嫂意识到自己失态,所幸的是不曾引起肖太太注意,急忙舌头一卷,顺势转移话题,将窘态轻轻掩饰过去,“肖太太,三月初九可是个好日子,大吉大利呀。”
肖素芳绝顶聪明,自然不愿看见复杂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弄得越理越乱,连声附和道:“不错,人家都是这么说的,三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是黄道吉日。”
刘满嫂生怕旧话重提,重新勾起肖太太满腹伤心事,闭嘴不敢多说,朝刘阿林使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借口赶快离去,“阿林,让肖太太好好休息,你和小妹先回房间去吧。”
刘阿林心领神会,顺水推舟,起身告辞:“肖太太,我先走了,有事让素芳来叫我。”说着,转脸对小妹说,“小妹,走,让肖太太静下心,好好休息一会。”
小妹不买账,她自有主张,头一歪,噘着小嘴说,“不,我不走,我要陪着素芳姐,照顾肖太太。”
小妹那副不安分的俏皮相,加上小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一样,逗得肖太太满心喜欢,嘴角不觉露出几丝笑意,朝着小妹招招手:“对,小妹,你不要走,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小妹乖巧地挪过身去,紧挨肖太太身边坐下,亲切地拉住肖太太的手,小脸甜甜地笑着像朵花,“肖太太,你喜欢听故事,我再给你讲一个,好不好?”
“好哇,别人讲的我不听,就是喜欢听你讲故事,百听不厌。”肖太太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苦中寻乐,打趣地对她说,“我知道,你肚里装满故事,几箩筐也挑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