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新州县参议会参议长、省立高中校长肖志明，居然出人意料地收到一封诡异的匿名信。
那些年，国民党统治的大后方，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全都搞得一团糟。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且不说，最最糟糕的是官僚、奸商、恶霸、特务横行乡里，弄得乌烟瘴气，千奇百怪的丑闻层出不穷，坊间市井广为流传着一句令人欲哭无泪的笑话，叫做“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白昼打灯笼，夜晚鬼敲门。”
由此不难想见，肖志明接二连三收到几封匿名信，并非新鲜事，见怪不怪，也就不足为奇了。问题是，它不是寻常的匿名信，里面装着一粒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枪子弹，单凭这点就足以说明此信的分量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简单一点，用几根粗线条，便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天大清早，天刚麻麻亮，刘满嫂就照例早早起床，脚还没有迈出房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得很急也很响，好像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一样。她没有马上回应，先是侧耳听了听，再捉摸捉摸，感到好生纳闷：怪了，大清早的，小城居民多半还蜷缩在热被窝里赖着没起床，哪有客人登门造访的道理？可是，反过来再一想，暗暗吃了一惊：难道出了大事不成？她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料定个中必有蹊跷，不可掉以轻心。略微迟疑一下，她一边披衣一边三步两脚来到大门前，透过门缝往外望去，空荡荡、静悄悄，哪见半个人影。她心头一跳，更添几分疑虑，无奈之下，壮着胆子大声问道：“谁呀？大清早的，谁敲门呀？”
外边静得出奇，没有人再敲门，也没有人应答。
这一阵子，政治风云诡谲多变，刘满嫂耳闻不少市井流言，不利团结抗战的消息纷至沓来，集中到一点就是：顽固派挖空心思蓄意挑起事端，制造摩擦，打击坚持抗战的进步力量。新州风声日紧，看来，难以例外，不容乐观。尤其令她不安的是，有迹象表明，打从饶家兴的假面具被肖家父女识破双方撕破脸皮吵得不可开交之后，原本就很脆弱的关系迅速恶化，好几回闹到彻底翻脸的地步。刘满嫂知道，无论是肖志明，抑或是刘阿林，甚至包括肖素芳在内，身边都危机四伏，有双让人能够感受到却又摸不着的绿幽幽的贼眼，无时无刻不在死死盯着他们，他们随时都有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的可能。“是谁呀？”她止步不前，再次不安地提高嗓门盘问。
门外寂静依然。
显而易见，敲门的人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知去了何方！
半天没有听见刘满嫂的动静，正在花厅打扫台阶落叶的刘阿林，心生疑窦，放心不下，丢下手中的扫把，快步赶向门口想看个究竟。
刘满嫂转身往回走，突然听见“噗”地一声响，脚下踢着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低头拣起，原来是一封书写工整的沉甸甸的信，估计是刚从门缝中塞进来的，怎奈她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猜不透此信是福抑或是祸，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好。她正在犯难，刘阿林快步赶来。刘满嫂将信交给他，蹙着眉头提醒说，“阿林，这封信来得古怪，是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你快看看，沉沉的，好重好重，看样子信里装了东西，我担心这封信有鬼啊！”
刘阿林把信放在手里掂了掂，果然好沉好沉，再用指头轻捏几下，硬邦邦的，刹时大惊失色，脱口说出两个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恐怖的字眼：“子弹！里面有子弹！”
“子弹？”刘满嫂吓一大跳，惶惶然不知所措，“不会吧，哪来的子弹？”
“没错，是子弹！看样子是封恐吓信！”刘阿林回过神，冷静想了想，激动地说，“可恨．可恨！十有八九是特务的罪恶勾当！这帮狗特务，全是躲在阴沟里见不得阳光的家伙！”
“难怪！送信人鬼头鬼脑不敢见人！”刘满嫂指着信封上的字，问，“阿林，你看看，上面写些什么？是不是冲着肖校长来的？”
刘阿林原本打算拆开看看，经刘满嫂一句话提醒，目光停留在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的一行字上：“省立高中肖志明亲收”，脑筋一转，缩回手来，打消了拆信的念头。
“怎么办？”刘满嫂茫茫然问，“是写给肖校长的？没错吧？”
“没错！信是写给肖校长的，我马上给他送去！”刘阿林不假思索地转身快步走去。
“慢！回来！”刘满嫂一向心细如针，凡事远比刘阿林想得更细致更周全，觉得如此仓促处理有欠妥当，冷静地对他说，“阿林，先慢一点，你听我一句话，这事要仔细想想！你不看，这几个月，肖太太没有收到儿子的信，老毛病又犯了好几回。看得出来，肖校长心里也很不好受，三天两头背着肖太太唉声叹气，满肚子苦楚无处诉，够他受的了。再说，肖校长一贯嫉恶如仇，倘若我们一时考虑不周，冒冒失失把信交给他，岂不是火上浇油，让他多了一层烦恼？岂不是硬把他往绝路上推？如果消息传到肖太太耳里，她能经受得住几重打击？这种惊恐她吃得消？说不定，刚风平浪静的肖家大院，又要闹出大事来了！”
刘阿林捧着沉甸甸的信，心事重重，只好止步不前。也对，刘满嫂短短几句话，让他发胀的头脑冷静下来，重新琢磨琢磨。良久，他没有多大把握地问刘满嫂，“妈，你说得对，问题是这是大事情，我们担当不起，不能瞒着肖校长自作主张不让他知情啊。”
“是，是，”刘满嫂心乱如麻，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小心翼翼地提醒刘阿林，“阿林，瞒着肖校长不行，迟早都得告诉他。迟说不如早说，让他及早提防。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肖校长心情不好，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发火，只能多劝说多宽他的心，劝他不要往心上放，以后出门多小心些，多提防些就是了！”
“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的。”刘阿林点头道。
“还有呢！这封信千万不可让肖太太知道，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少经风雨少见世面，经不住惊吓的。”刘满嫂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二进大厅，仍旧再三再四叮咛他，“阿林，可怜肖太太思儿思得心都碎了，千万要瞒着她，不能雪上加霜、让她愁上添愁，那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妈，你放心，我都明白。”刘阿林头也不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加快脚步往二进大厅肖志明的书房去了。
此时，肖志明独自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房里，一边品茗一边翻阅当天的《抗敌报》。
无意中目光一扫，发现头版头条映人眼帘的醒目标题下，写的是：“日寇采取‘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根据地军民奋起抗击，粉碎日寇猖狂进攻，大获全胜。”接下来的另外一条新闻标题是：《顽固派配合日寇进攻，调集重兵加紧封锁陕甘宁边区》，内容大致如此：国民党顽固派在边区周围强拉民夫，修筑五道包括沟墙和堡垒的封锁线，西起宁夏，南沿泾水，东迄黄河，绵延数省。看着，看着，他情绪激动起来，连忙戴上花镜，从头至尾再看一遍，越看越火，摘下花镜，拍案而起，大发雷霆，“咣啷啷”一声，描花白瓷茶盏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叛徒！中山先生的叛徒！”
不迟不早，恰恰就在这时候，刘阿林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正要伸手敲门，听见里面“咣啷啷”一声响，吓一大跳，慌忙缩回手，连连后退几步，一时间进退两难，木木地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肖志明听见有人敲门，只缘火气头上，情绪激动，顾不得理睬，反背着双手，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走着。他走到窗边，默默注视着案头肖文生的戎装照片，用袖管轻轻揩拭着镜框上的灰尘，目光慢慢移向墙上醒目的横幅：“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肖志明写得一手好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他注视良久，不禁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欷歔不已。
一直待在门外的刘阿林，犹豫再三，不敢给他增添烦恼，打算返身离去，一抬头，看见肖太太脚步慢吞吞地朝这边走了来。他想回避一下，可是来不及了。肖太太刚才听见书房里传出“咣啷啷”巨响，急忙赶了过来。她发现站在门口的刘阿林，表情拦尬，改变主意，打算离去。她心中大抵有点数，深知心情原本就不好的肖志明，又遇到什么烦恼事，因此生气发火。生来菩萨心肠的肖太太马上释出善意，满面慈祥地安慰刘阿林说：“阿林，校长这几天心情不好，你不要在意，我先进去看看，你回头再进来吧。”
“好，不急，我没急事。”刘阿林说罢，扭头就走。
“志明，志明。”肖太太轻轻敲了敲门。
听见敲门声，肖志明冷静下来，从熟悉的叫声和敲门声推断，肯定是肖太太来了。因病卧床数日的肖太太，今天病情稍有好转，按照惯例是要去念佛堂烧香拜佛朗读经文的。这是她多年养成的老规矩，怎么也改不了。她大清早去念佛堂之前，有事无事少不了要来这里看看、坐坐，顺便聊几句家常，说几句体己话。肖志明不愿让她察觉自己心情十分糟糕，慌忙抹掉脸上的泪痕，收拾好地上破碎的茶盏，回到书桌前，屁股落座，翻开报纸，侧着头问：“是谁呀？”
“是我。”肖太太一如往常，声音平静，脸上展露几丝笑纹，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啦？”
“坐坐吧。”肖志明抬抬手，正襟危坐，面无笑容。
“志明，这么早你到书房来了？”肖太太语气分外柔和、温顺，充满关切地问。这句用惯了的老话，几十年一贯制，一成不变。
“不早了，快七点啦。”肖志明唯恐身体欠佳的老伴听到了刚才砸碎茶盏的声音从而起了疑心引起过多猜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也为了营造轻松、平和的氛围，他强作笑颜，半开玩笑地附加一句俏皮话，感叹道，“人老了，睡不着，不行啦！年岁不饶人啊！都说是，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现在才体会到个中滋味。我都五十大几了，转眼就是花甲，该是睡不着的时候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肖太太立马体会出肖志明话语中透露的无奈与无助以及难以启齿的烦恼与苦涩，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说：“是啊，志明，老了，我们都老了，来日无多，忧心忡忡，何苦呢！你这个老毛病不能改一改？四万万人的事，光你着急行吗？能顶用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人家老蒋手下还有几百万军队，反倒把大片大片国土拱手送给东洋鬼子，他姓蒋的不着急，你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急什么？急又何用？抗日不抗日，反共不反共，从来都是老蒋说了算。他说东你不能西，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他不抗日，他要反共，你有多大能耐，拗得过他？除了干着急，干跳脚，又能奈他何？”，“我知道，我全知道！人微言轻，于事无补！我这个鬼脾气是自作自受，自找苦吃，自寻烦恼，苦了的是自己！不过，怕的是，我这辈子想改也改不了啰。当然，说实话，我根本不想改！爹妈给的，只能带进棺材去！我想，做人总要有个做人的标准，总要有个做人的道德底线。不能对不起良心，更不能丧失民族气节对不起列祖列宗啊！”肖志明大气凛然。说到这里，他注意到肖太太那副萎靡不振的病态，心一软，话锋一转，强作轻松地切换了话题，语带风趣地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要跟我说？有就说吧！”其实，不言自明，他早已猜出，肖太太此来别无他事，只缘转眼又是好几个月不见肖文生来信，她再度失魂落魄，日思夜想，心都快操碎了，这样的日子太累太苦啊。有什么办法？普天下的母亲何尝不是如此！
话说到这份上，肖太太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愁眉苦脸地坦言，“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转眼工夫，文生又是半年没信来了……”
“没有半年，是四个月零三天。”肖志明故意轻描淡写地纠正道。
“半年也行，四个月也罢，一个样。我知道他很忙。打仗嘛，还能不忙？生活不安定，邮路不通，家书抵万金啊。可是，不管怎么说，不见他的信，总是我的一块心病，实在放不下啊。”肖太太言至伤心处，眼圈发红了。
等候在书房门外的刘阿林，怀中揣着那封匿名信，心里很不踏实，生怕肖志明见了信会火上浇油，情绪失控，脾气大发作，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他听见肖志明和肖太太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天，按规矩说，外人理应回避，更不可唐突敲门进去，讨个没趣。想到这里，他后退几步，只好耐心等待着。
书房里，肖志明一心想让老伴放宽心，因此顺着她的意思，耐着性子劝说道：
“是啊，掐着指头算一算，快半年了。唉，说实话，我何尝不惦记呢？这几个月，我哪天心里不在盘算着：今天几号啦？他人在哪里呀？为什么不来信呢？是不是邮路出问题？过两天应该会有信来吧？一连几个晚上，我硬是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到天明，整夜没合眼皮啊。”肖志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发现五十出头的女人早已愁得双鬓花白、满面皱纹，就连昔日挺直的腰背也有些弯有些驼了。看着，想着，他鼻子一酸，视线模糊，急忙背过身，换个口气对女人说，“唉，我也知道，如今战火连连，不单前方战事吃紧，最可怕的是老蒋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摩擦，加紧封锁和进攻八路军、新四军，内战一触即发。你想想，文生的队伍打来打去，会打到哪里去？他是闲不住的人，他没办法闲下来写信。难啊，难呀，戎马生涯，身不由己，忠孝不能两全。古今如此。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做父母的，只能多体谅他一点，多替他担待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