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季玄的声音透亮,平稳,仿佛带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法理,让所有人都不由沉浸其中,唐西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
开讲共持续三天,第一天为中庸,第二天则为大学,第三天才讲论语,此三书是儒道的入门课程,但凡儒士都是从这三本书开始学起的。
他顿了顿道:“中庸之道,教人修身,识人,识己,欲入儒道必通其理,谁能否阐述一下,这句话的道理?”
讲道进行了半日,现已是骄阳当头,有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渗出汗水来,脸色也被晒的通红。
听季玄提问,众人皆是一振,大家都知道季玄这次来北域开讲,会收一名真传弟子,但收弟子的规矩却未言明。
不过,这也无须多想,儒家收徒向来唯才取之,所以,谁要能通过季玄的考验,谁就最有可能得到真传弟子的资格。
所有人皆是摩拳擦掌,有些胸有成竹的,面露得色,左顾右盼,而有些思虑不畅者则抓耳挠腮,脸上更是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羞愧难当。
唐西津沉吟片刻,心中有了答案,事实上,这个问题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简单,中庸是所有儒士必读之书。
所以,季玄要的肯定不是书上所注解的答案,而是与众不同地见解,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天赋比别人高。
唐西津看了看身边的唐权君,发现他此时也在看着其他人,一脸的轻松,倒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季玄扫视众人,自然也看见了唐权君,他微微一笑道:“坐在左前列的这位公子,似是已有了答案?不妨说说。”
见季玄点名叫自己回答,唐权君先是一愣,随后站起来笑道:“我从六岁开始习武,七岁启灵,十三岁踏入真元。
十五岁时,我父亲将我送进青柳营,现如今,我十七岁,已是真元九重天武者,再进一步就可进先天。
不瞒先生,我自幼便没读过几本书,今日来此也是因为先生您的缘故,我从未想过要去做什么儒士。
我此生最大的志向是同我父亲一般,征战沙场,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所以...先生您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需要回答。”
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他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有几分贬文扬武的意思,大周道分文武,朝堂之上,文官与武将素来不和。
这个现象也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文低武高’几乎是所有武者的共识,唐权君是武者,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蠢?”唐西津心中冷笑,微微瞥了一眼其他的儒士。
有不少人皆面露愠色,但畏于他是唐公之子敢怒不敢言。
季玄面容平静,对他这番有些无礼的话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他微微一笑道:“唐公子胸怀大志,只是儒道讲究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和‘御’便是考究武学,儒道与武道并不冲突。”
唐权君拜道:“先生大才,只是在我看来,儒道的武,和我心中的武还是有所差异的。”
季玄点点头,让他坐下,然后扫视众人“正所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人各有志,不得强求。
文道与武道同出一源,想那诸神开天辟地,遍野洪荒,人族的先辈们,历经风雨,根据天地之变化修武强身,抵御天灾地祸。
仓颉大帝造字记物,开启了人族的文明时代,正是武道与文道的发展,人族才能够有如今的霸主地位。
武人有武格,文士有文骨,文人之骨在于神,发于心。
故,文人讲究四种文心:究天地之本源,为生民立命,继往圣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无这四种文心,老夫劝各位还是另选他道。”
他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唐权君不是傻子,自然也能听出弦外之音,他不由涨红了脸。
在其他人戏谑的目光下,他站起来拱手道:“在下这就告辞。”说罢,他扫视众人,冷笑一声,便走出场外。
季玄没有去注意他,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接着开始讲道。
这一讲便是一上午,待到正午讲道结束,唐西津还一直停留在他说的那四种文心上。
“究天地之本源,为生民立命,继往圣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种文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众人在黑鸦兵士的指挥下,缓缓离场,季玄站起身也准备往外面走,他咬了咬牙走到他跟前,一辑到底“先生,我想请教,那四种文心所指何物?”
季玄见是唐西津,表情微微有些诧异,过了许久才道:“自三朝两晋以来,世人便耻于下问。
到大周,虽已过几百年,但这种风气却始终未改...你乃一代公爵之子,能不耻下问,实属难得。”
他抚恤沉吟道:“这样吧,每天晚上你可以来我的居所,到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唐西津大喜,忙拜谢道:“多谢先生。”
季玄目光柔和,笑了笑就和护卫走出校场。
...
后山,太阳西斜。
整个下午唐西津都一直沉浸在能够得到季玄单独教导的喜悦当中,娜娜见他兴致很高,不解道:“授业解惑不是每个儒士都会做的吗?”
唐西津看着她,随手摘下一株野花插在她的耳边道:“娜娜,你不懂,像季先生这般大儒眼界可是很高的。
这种人收徒不仅要考究天赋,更重要的是心性,知道吗?季玄的大弟子黄轩是当今参政大夫,他很多年前就提倡‘复古’。
意思就是像古时诸子百家那般,言论自由,人与人之间可以平等交流学问,以此来扭转自三朝两晋留下来的文道风气。
向他求教,得到他的单独指导这只是第一步,今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的人肯定也不会少。
但我是第一个,想必季先生对我的印象也会改观不少,在接下来的三天,我再好好表现...”
说到这,他攥紧手心,眼神坚定“我一定能够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娜娜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唐西津见她那副淡然如水的模样不由笑道:“若他日我高中状元,一定回来娶你。”
话一出口,唐西津就后悔了,看她脸颊绯红忙解释道:“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啊。”
女孩微微摇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双目凝视,昨天晚上在望星阁发生的一幕又出现在脑海中。
唐西津心跳顿时开始加速,脸红耳热起来“最近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就想亲娜娜...她好像变好看了。
不对,一直都挺好看的,只是以前从未注意罢了。”
他胡思乱想着,女孩的眼眸纯净如水,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藏着另一个世界。
就这样凝望了许久,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你真的娶我?”她的声音细如蚊丝,但唐西津还是听清了。
他吸了口气,小心地问道:“你...愿意吗?”
女孩没有说话,唐西津不由得感到无比地失落“不愿意也无所谓啊,反正我现在也是废物一个。”
说着,他就移开目光,将视线转移到别处,掩饰自己的落寞。
“西津,你考不考得中状元,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来娶我。”耳边温柔的回应让唐西津心中一颤。
他转过头“真的吗?”
女孩轻轻点头,表情有些羞赧,唐西津心中无比地欢喜,那感觉就如同他已经考上了状元一般。
“嘿嘿...”他看着女孩不住傻笑。
“轰隆...”这时,地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两人大惊“地震了吗?”他看向远处,不由呆住了。
只见,翠屏叠嶂的楚寒山脉犹如一条横卧在大地上的巨龙,此时突然苏醒了一样。
最西方,有五座蔚然耸立的山峰,此时似乎已经开始倒塌,土雾遮天,犹如天崩地裂,唐西津心中发寒,他知道那地方。
五天峰,是整个楚寒山脉地势最高的地方,如果说楚寒山脉是一条龙,那么五天峰就是巨龙的头颅。
龙头崩毁,这是到了世界末日吗?
山体不住地晃动着,唐西津牵着娜娜的手,紧紧贴在身后的那棵银桐树下,树叶纷飞,山川之间,无数的野兽飞鸟仓皇逃窜。
巨声在天地之间回响,唐西津第一次感受到了天地之力的恐怖与威力。
被他紧紧牵住的娜娜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必担心。
唐西津看着她,发现她的表情还是那般平静,仿佛眼前这一幕根本就没触动她的心弦一般。
他暗道惭愧,心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大丈夫,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山真的崩了,自己却吓成这样。
唐西津深呼吸,不断在心里说,镇定,镇定,浊气呼出,竟真的平静了许多。
巨变持续了半个时辰,令他感到庆幸的是,地震的中心似乎就在五天峰,而且,地震强度也集中在那里。
后山虽说是山,其实是一座比较大的丘陵,与楚寒主脉也有一段距离。
这里,虽然也能感受到强烈的震感,却并无毁灭之厄,半个时辰后,地震停止了,土色散尽,只见五天峰一片狼藉,几乎被夷为平地。
那场景,就同巨龙被砍下头颅,留下的疤痕一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地震刚刚结束,天际就有一大团黑云笼罩过来,原本还晴朗的天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变得阴暗无比,雷电齐鸣。
天地易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西津看了看四周,就带着娜娜往山下走,还没走出两步,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五天峰倒塌之处,升起了一缕缕金色气流,那气流上升,汇聚到一起,在云端形成了一条金色天龙。
那天龙栩栩如生,威风凛凛,伴随着雷电在天端不断盘旋,似乎是想挣脱这片天地的束缚。
电光悬挂,天空中似乎出现了一条裂缝,一只无比庞大的怪异手掌探出裂缝,直冲向那条天龙。
雷声如龙吼,如同被触碰了逆鳞,天龙和那只怪异巨手交缠在一起,但很明显,相比较那只巨手而言,真龙虽已出世,但还无比孱弱。
天龙被巨手紧紧握住,最后消散成一缕缕金色的气流,向四面八方窜去,那速度极快,如同流星坠地一般。
唐西津心中惊骇,腿脚有些不受控制,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那里曾见过如此天翻地覆的场面,更别说,那条金色天龙,还有那只怪手了。
风声呜咽,雷声轰隆。
有一道金光突然坠下,那方向正是唐西津和娜娜所站的位置,几乎是在一瞬间,那道金光就冲到了唐西津身上。
唐西津本以为死定了,没成想,那金光来势看似凶猛,但实则是一团虚气,在碰到他的时候就消散不见。
没来得及感受死里逃生的喜悦,他连忙拉着娜娜的手,往山下跑去。
...
这是一场灾难,预示着天地变色。
在很多年后,史书上留下了这么几行字:圣则三十年,七煞出,龙脉断,天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