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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击掌(4)

母亲和三姐在门道里拉扯的时候,王利民在旁边傻呆呆地看,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姐被母亲拽进了屋,用锁锁了。母亲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客气可言,自从他领着人和他爸爸在工厂里下过那场“老虎棋”以后,我母亲就对他没了一点儿好印象。那天王利民很失落地走了,也就是说,那天在他们的支部会议上,缺少了一位宣传委员。门口这样闹腾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脊梁在书房考证他的版本,热出了一身痱子的父亲处在烦躁之中,在电扇的嗡嗡声中听了我母亲的讲述,发下命令,锁她一个月!

大雨在半夜的时候终于下下来了,凶猛瓢泼,夹裹着隆隆的雷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爆裂,划出狰狞的蓝光,继而是振聋发聩的巨响,立刻东面轰隆隆红了半边天。

父亲披着衣裳站在廊子下往东看,东边爆炸声夹杂着雷鸣电闪,响成一片。

老张说,莫不是哪里在放焰火喽?

父亲说,这响动让我想起了当年神机营军火库的爆炸。

第二天的《晨报》上就登出了:昨晚暴雨,城南三万户进水,北京倒塌房屋523间,淹死仨老太太四个小孩。

更可怕的是头条:丹枫火柴厂爆炸,厂房夷为平地,炸死工人12名。

那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就像晚间的雷电击中了王阿玛的头顶,将父亲的这位老同学彻底打懵了。

父亲和王阿玛站在还冒烟的丹枫火柴厂废墟上,周围扬起的灰烬带着残存的余热将他们包围,王阿玛满身满脸烟土,看着自家工厂的遗骸,欲哭无泪。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王阿玛才语不成声地说,它爆炸是早晚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父亲劝慰他说,国甫,咱们从头来,咱们从头来还不行吗?

王阿玛说,我有多少家当,经得起这么炸啊……

王利民领着一群厂里工人赶了来,王利民愧疚地说,爸,我们昨天……有事……

王阿玛的态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儿子。父亲为了给王利民下台说,利民,你看看这……

王利民说,爸,怪我,我和工人们没把厂子保护好,让敌人钻了空子。

王阿玛说,你斗争去吧,你罢工去吧!这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是吧!

据母亲回忆,王利民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是1940年的3月,北京的天气乍暖还寒,遮天蔽日的黄沙把北京弄得混沌一片。

那天先到我们家的是王阿玛,这是自炸了丹枫以后他头一回来,经了这番劫难,王阿玛明显瘦了,身上也没了逼人的锐气,用母亲的话说是,“整个变了个人”。王阿玛让我父亲协助他办点儿事,当个证人。父亲问证明什么,王阿玛掏出两张纸递过来。父亲看了一行脸色就变了,对王阿玛说,国甫,这万万不行啊!

王阿玛说,我的脾气你知道,只有我说了算的事,没有别人说了算的事,要不,丹枫也不至于落那么一个下场。

父亲说丹枫是丹枫,这事是这事。王阿玛说,甭说啦,他一会儿就来,到时候你在证人那儿签个名字就行啦。

父亲说他不签!

厢房传来三姐的歌声,她在唱《国际歌》,两个女同学也加入了她的歌唱。父亲说,国甫你听听,你别以为就你的儿子是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阿玛要跟他的儿子脱离父子关系,让父亲当证人,爷儿俩闹到这一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母亲听到王阿玛这个决定,将一碗茶全洒在桌子上,惶惶地说,三爷,别介,您千万别介……

王阿玛说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亲问王阿玛,王利民知不知道这个决定,王阿玛说,他当然知道,我让他们工会的人把话带过去了。

正说着,王利民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三月的天气竟然跑得满头大汗。

王利民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听到这称呼,我的母亲眼圈一下红了。

王阿玛问他让老李捎的话带到了没有,王利民说带到了,他要跟父亲好好谈谈。王阿玛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谈的了,用你的话说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可调和咱们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双方都别扭。

王利民说,阶级是阶级,血缘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

母亲赶紧说,孩子说得对,三爷您得好好斟酌。

王阿玛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再不是我的儿子。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王利民说他爸爸不能这么干,王阿玛说,如果你是一般人,领着工人跟我对着干,我或许还能接受,或许还会敬重你、佩服你,可一想到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把你送出国去,不该有你这么个儿子!

王利民说,爸,您应该为有我这样的儿子骄傲!

王阿玛说,骄傲也罢,后悔也罢,都过去了。你在这上头签字吧,断绝父子关系,往后咱们谁不认识谁。对了,再不许你姓王,你爱姓什么姓什么!

王利民说,爸……我还有妈呢……

王阿玛说,父子不存在了,母子自然就没了。

王利民死活要见他妈,他把他的妈当成了救命稻草。王阿玛提出,要见你妈也不难,要让我收回断绝书也不难,条件是跟我回家,在家老老实实待上半年,和你的无产阶级断绝一切来往,做到这点跟我走,做不到,签字!

王利民间他爸爸能不能换个条件,王阿玛说不能!

王利民显得很为难。母亲说,利民,你还犹豫什么,跟你爸爸回家呀!

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谁也不说话。王利民脸憋得通红,看得出王阿玛内心有些小得意。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办才好。

谁也没想到王利民做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决定,他低声说,我……签字。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王阿玛浑身一哆嗦,看着王利民,脑子转不过弯来。父亲喝了一声,王利民!

王利民表示他不能回家,在事业和家庭不能平衡的时候,他会选择前者。王阿玛气急败坏地说,你签,你签,你给我签!

在父亲的威逼下,王利民很冷静地在断绝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约是再不让他姓王的缘故,签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王”,只写了“利民”两个字。

这一来,立刻使王阿玛陷入了被动地位,王阿玛顾及着面子和尊严,沉着劲儿,毫不在乎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字据推到我父亲面前,让我父亲在证人上签个字。我父亲当然不签,说王家爷儿俩不能逼着他干这事!王阿玛说,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你签与不签,我跟他都没关系了。

父亲突然脾气大发说,那也不签!你们爷俩的事,让我往里搀和什么!

王阿玛不理会我父亲,对他的儿子说,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走之前把你身上的衣裳扒下来,这是我花钱给你做的,你得把它还给我。

王利民还有些犹豫,王阿玛一声断喝:脱!

看得出,王阿玛是气得很了,手不停地哆嗦,嘴角抽搐。王利民见他父亲这模样,一声不敢吭,赶紧将西服、裤子脱下。王阿玛说,还有衬衣!

王利民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

王阿玛让王利民走,王利民只好向门口走去。母亲含着眼泪说,三爷,您这是何苦?您还没瞧出来么,孩子他不愿意走。

王阿玛闭着眼不说话。走到房门口的王利民突然折身回来,快步走到王阿玛跟前,噗通一下跪下了,刚才一直绷着的脸此刻变得无比生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王利民说,爸,您就是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走法。不管您认不认我,我永远是您儿子。我走了,您就当我……死了……您跟妈多多保重,您年纪大了,到了该用儿子的时候,儿子不在跟前了……爸,我现在只有往前走,不能后退,前头是火,是血,我也走到底。

母亲说,快别说了,这是什么话呀!听着让人瘆得慌!

王阿玛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你!

王利民给他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着头光着身子走出去。母亲说,你说你们这爷俩啊……

父亲站在房门口喊道,老张,老张!

老张其实早就在二门里窥测正屋的动静呢,见父亲叫他,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父亲有什么吩咐。父亲让老张上老大的屋里给王利民找身衣裳。老张看着王利民的模样直乐,揶揄地说,王少爷,您真跟三格格唱的一样了,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父亲说,老张,你给我住嘴!

王利民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也是被扒了衣裳走出家门的,与父亲誓不相见最后还是见了的,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在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就是说的这件事。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阿玛翻遍了安徽地图也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这个地方也没有被他们查到,成了一个心结。

王阿玛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的那种。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阿玛,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以父亲的意思,王家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老两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道,故此将我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燕貘虎儿(蝙蝠,老北京话)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胸口不舒服,没有过来。王阿玛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究的主阿玛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过去,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王阿玛坐在桌前却有些失神。父亲将茶杯搁在王阿玛面前,招呼他,国甫,国甫……

王阿玛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阿玛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他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让国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玛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阿玛说,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这孩子签字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阿玛别太难受了。王阿玛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可你们还有儿子、闺女!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安了两个圆台,上边站着两个戴着钢盔的美国兵,织布厂变成了美国兵营……

王阿玛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话后来竟然再也没被提起过。

那天,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阿玛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走去,瑟瑟秋风掀起他的夹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皖南事变”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利民,他的魂灵应该得到了安慰。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认认真真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

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点得到了沟通。

将犯错的孩子赶出家门成了我的避讳,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几十年中我从没有说过“滚”字。我的哥哥们也从未有过将儿子们脱光衣裳赶出家门的举止。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发生了变异,我的孩子从上小学到高中,竟然离家出走七次,他走得理直气壮,走得毫不负责任,有一回让我不得不动用了公安局。

王利民,这些你能想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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