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子。一米高的水泥砖，再一米高的花砖，再就是水泥构成的楔型墙顶，插满了锋利的啤酒瓶碎片，从南到北，如匕首般的利器冰冷的向上，随时有可能给翻墙而过的人以致命一刺。风从花砖雕花模样的网眼中吹进院子，成片成片的阳光被吹得稀稀碎碎，有如浮尘。我从一座像戴着帽子的院门走入，看见另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他是我的父亲，邻居早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冠以他“干部”美名。那个像干部的男人正在为他的盆景松土、浇水、剪枝和为其中的一棵掏害虫。他对着他的植物应声，出于对我回家的招呼，我就像他的某一棵盆景。
贴着绿色瓷砖的门楼，高约四米，顶是平的，看上去像旧时员外的帽檐。围墙上的花砖被刷成洁白的石灰色，墙体是水泥本色，里层二楼的围栏也是花砖砌成，格式和走向跟围墙几乎一模一样。屋顶上浮着黑色的小瓦，小瓦陈腐地黑色有力地压抑着花砖的白。这样看起来有些蹩脚的设计大概是父亲想到的。家的院子狭长，被高高围墙和有着神龛一股劲道的居屋结构挤扁了，我的日渐衰老的父亲和他的影子贴在一起，他手中有剪刀、小锄、镊子和满手掌的皱纹。他就像没办法握住自己的命运一样，握着它们，对一株植物进行修饰，他不是园艺师，培养不出假山上卧佛，壁岩上的迎客，还有，兰花永远不会开出除了乳黄以外别的颜色，就像他终究没有活出个贵族的样子。我倒是个例外，没有精心，没有捆绑，也没有盆装，任意的被风吹，在贫瘠的土地上任其恣意生长，竟换了生活模式，长出了人样来。我一次次的回家，将盆景，和他的生活打量，也许，他终究不是一般的农民，骨子里流淌的，是艺术，也有可能是上帝。
一、常青藤
常青藤其实是一株常青阔叶类乔木。因为陌生于它的科学名称，又被父亲弄成了藤萝缠绕的样式，只能这样叫唤着它。
它是院子里最有身高的。母亲说，山头开禁，禁止了整整一个年头的山林终于可以有选择地伐木了。那是一个盛大的场景，热闹的场面近似于赶集，家家户户的劳力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能带上山的工具都带上了山，顿时树林中充满了各种器具的声音：电锯木工锯咬切树木的声音，农锄和山石碰撞的声音，柴刀、纷飞的锯屑、欢笑和热汗。母亲在叙述类似的场景的时候，我总为父亲担心，他会不会一直消停……或者他根本就很难融入这样的劳作，他是“干部”，他干上一会就会气喘吁吁，他用沉默抵抗一切，他像一个走在黑夜中的人，别人的挥汗如雨如同他不愿意抬头观望的星斗，吹不散的嘈杂，他无法耽于无边的嘈杂，消失在丛林中。我也相信那是另一个我，如今对于劳作，即使内心召唤体力的归来，但是每每，站在观望的一旁，周身早已热汗涔涔。如今的盆景，正如我即将描述的“常青藤”，它能证明的，是父亲怎样将它从森林里带回的过程，证明他一直是怎样背对着真实的生活，和盆景产生密切关系的。
另一种密切关系发生在常青藤和水缸之间。一只沿口残缺不全、裂缝和肚子圆滚的水缸，绕着生锈的铁丝，它努力地维系着常青藤的生长。那么努力，缸内的泥土沿着裂缝渗漏出来，小草的生命迹象也一同渗漏出来，有几株顶着一抹绿色，另几株被拔掉，缝隙里有被拔的痕迹。那几株活着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缸内泥土平整，常青藤呈“W”型弯曲，手臂粗细，弯曲处有一截铁丝长入树干内里，那是一种刻骨的深入，被捆绑，然后在膨胀式的生长中铁丝被挣断，断开处锈迹浓厚，但样式会让人想到刺入肌体的铁器，断端不停地有血液流淌出来。改变，由一个从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态变换的动作，虽然是缓慢的，在这里我不得不猜度牙齿被矫正的过程，牙齿的结果是齐整了，而常青藤是按照某个人理想的奇异构型，长歪了，扭曲了，实现了或者抵达了。父亲的构思也是随植物的生长不断修正出来的，常青藤的第一根侧枝从距离泥土三四寸的地方冒出来。我的父亲简直就是天才，看见这只树的手的时候，他希望它螺旋而上，利用的工具依旧是铁丝，操作的方法依旧是捆绑。植物的生长往往不完全按照人为的设定，而是遵循某种自然的规律和力学的原理，常青藤的躯干和手臂相互环抱，相互扭曲，形成了基因链条的模样。
基因，继承了大部分，更新了小部分。大概我和父亲骨子里的转化也就是这些吧。
二、寿仙桃
桃，借一颗从任意人口中滑落的桃核，便成长在路边，阴沟，一堆快变成腐殖质的稻草或者坟头。这种不合时宜的生长结果只有一个，它还没有来得及结果的时候就结果了性命。或者结果了，歪瓜裂枣，早产儿，先天性营养不良，侏儒，龋齿。种种可能的命运在一棵被我父亲发现的桃苗身上获得篡改。他用一只用旧的泥盆（塑料的，新的质软，在工地上磕磕碰碰磨损少，也不破坏被磕碰的墙体或者玻璃）盛着它。泥盆在空气中呼吸太久，将空气中氧气和水泥中的钙质都吸进了身体，就像水泥本身，变得臭臭的硬硬的，失去了作为一种工具被使用时的任何价值，撂在院子里。院子里一度有许多躺着休息的物什：诸如广口的夜壶，写着毛主席语录的饭缸，挑着挑着就从中间断裂的塑料水桶，猪吃食物的石槽，一一被父亲用来培植盆景。那只生硬的有些瘪的泥盆最终归属于那棵被父亲掘回来的桃苗。
父亲是希望亲手培养出既能吃，又能当景致的桃。他没有水稻专家袁隆平一样的野心，但做着他相类似的事情。他在路过一座庙宇的时候，看见了殿堂前天井下的桃个大，脸红，多汁，被精致的花盆盛着，摆在廊桥上，对着饥饿的人散发着触手可得又遥不可及的甜蜜，乃至甜蜜的欲望。父亲，我粗俗而干净的父亲，跪拜之后移步僧前，表达了他修成正果的愿望。那个面部皱纹跟僧袍的周折一样多的和尚没有叫他空手而回，用黄绫裹住殿前桃树的枝干。虔诚从父亲脸上淡去，他没有洗净双手就解了黄绫，将泥盆搬出，半个小时的光景完成了嫁接的重任，用塑料薄膜包裹桃树的伤口，黄绫系在泥盆的金属手柄上。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他又用一只15瓦的灯泡温暖了两截桃树的身体，完成的生命在若干个夜晚的流失之后，用一颗蓓蕾的形式呈现出来，一朵一朵的蓓蕾，像哭红的眼泪点缀了一垛墙后面的黑夜。
父亲是成功的。不论是有心的栽花，还是无心的插柳，寿仙桃酝酿了整个春天的梦终于落实。只不过结出的桃，我没见过，书本、电影、或者神话中，父亲也没见过，他逢人就说：既不是歪瓜，也不是裂枣，秋天干瘪了也不从树上脱落，寿长如桃仙。好不好吃，没人敢吃，大概这就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
三、兰花
“幽兰在深谷，本是无人问，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某一位戎马元帅的诗歌将人对兰花的好感推向极致。我本草莽之人，在关乎“梅、兰、菊、竹”气质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妥协。觉得我狭小的心胸里怀想的事情，或者冬天里逐日悲凉的情绪，因它而丰欹、健康、甚至是清澈见底。它看到我，会带着不屑的成分。我没有办法不带着着成见去表述一种植物和我之间的打量。总之我面对它的时候，它并没有特意的给我一个人某一种暗示，相反，我跟所有熟悉兰花的人一样，相互隐藏，做一个顽皮的，被呵斥的仰慕它的孩子，那样的感情在我和我们幼小的年代里，贫穷跟芬芳，看上去是相向的两种命运。我出现在它的跟前，指望着它，想象一些年代久远的地理遥远的，摸不着的东西，然后被它安慰或者救济，清醒得不言语。
父亲用印有毛主席语录的铁饭碗盛着兰花的幼苗。四只相同的碗，排列整齐，视觉上的有序让生长在碗中的兰花有着种子般的力量，时时牵引我的注视，三片或者四片葱绿的叶子伸展开来，低垂下去。他对兰花幼年的培植花费了许多的精力，在他的老年，不离开家的岁月里，和兰花的无言对视中，隐忍着看它们成长，我一度特别妒忌，我流失的少年缺乏他这样的关照，但是兰花终究可能的开放，让我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
现在我跟你介绍兰花，肯定不是介绍芳香四溢的，鲁迅先生认为的龙舌兰——无论如何，用鲜花的价值去谈论盆景，鲜花总是会枯萎的，枯萎不是艳丽的延续，凋零的花朵无法揭示盆景的真相。我甚至无法介绍兰花为什么开成某一种生物舌头的样子。我要和你说说几盆摆在蛇舍草或者韭菜丛中你无法辨认的植物，缺乏拔节的植物，叶子永不指向天空的植物，被父亲从深山老林里挖掘而来，改变了生活习性的植物（父亲对水土不服缺乏认识）。我突然明白了绍兴之所以称它为龙舌兰而我们这里不这么叫的缘故。气候，一年中很少具备兰花盛开的气候。兰草—兰草花，是两个概念，以概念分割时间，我要跟你介绍的就是兰草。渐渐的，盆中的泥土表面会干燥，渐渐地兰草低垂的叶梢会干枯。看见它住进我家的院子，我惊讶地大声喊叫：兰草兰草。它不认识我，声音引来了父亲，一时间它也无法分辨谁是父亲谁是我。
四、棕榈和杨柳
大概是没什么东西可以变成父亲心目中的盆景了吧。或者父亲心目中的盆景太具备物质形态而他本身缺乏艺术素养，只能将一些常见的，如同他上了年纪之后看见我的样子，他看着常见的植物便有收养它们的热衷，侍弄它以水，培土，和漫长的面对，他觉得他这样做了，收获中便有了扶持，后天培养，属于植物孤独的心灵就可以跟着他回家。
棕榈的幼苗和成年的棕榈样式是差不多的，它们相对成熟的繁殖功能已经显露，我能理解的棕榈是：叶子可以当蒲扇，层次分明的树轮，叶盖下面的棕榈米袋（那只具有生育能力的袋子，将乳黄色的棕榈米包裹得像儿时的被褥，它同时也养育了我儿时饥饿的游戏。我在另一篇叫做《棕榈的秘密》中已经替它说了不少好话）。父亲同样也是看中了幼年棕榈旺盛的生存迹象，一共培植了五六盆。他不给它们浇水，他用外面拾来的牛粪糊好棕榈的根部，院子里一度被这种没有完全消化的动物粪便的气味充斥，我说不出来这种气味是吸引我还是埋汰我，许多年之后我爱时不时去关注一下父亲的盆景，兴许是牛粪出现在盆景这一贵族化的事物里面，将我对城市的一些感官印象颠覆掉，又或者是我因自身一直就散发着类似的气味而无法安心走在城市、公园和一些其他干净的地方。许多年之后院子里的棕榈生长得无精打采，单薄瘦弱，长来长去还是侏儒，我就想劝解父亲，你不该对它和对其他的盆景一样，你要对他们多讲讲话，你无法改变它土生土长的籍贯，你说的太湖土话它听得懂，它听着你的话就会活得更有劲头。但是我没说，他都没有兴趣跟自己的儿子说出心里话何况是一株棕榈呢！
还有那杨柳，它站在院子门后面、旁边，看着满院子的盆景，满院子的同族过着优于自己的生活，不住地摇头；面对一个咳嗽比语言还频繁的老人，也不住地摇头。把我的心都快摇碎了，我没有办法生活得像一个贵族的后代，然而没有一个贵族后代不是住在城市里的，我也住在城市里，父亲，他的咳嗽，他的盆景，和他阴凉的背影，都住在乡下老家的院子里，院子狭长，阳光稀少，我多么不情愿，让一株杨柳做了我的替身，不停地摇头，不停地见证日子，一个比盆景珍贵得多的东西，从父亲身上溜走。
